父亲的“66号公路”

2016-01-06 14:15:26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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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雷军玩的那样

有了营销和价值观,一些事情悄悄起了变化。年轻人的平均租期变得越来越长,归属感也空前。一些新租客的抱怨还没传到我爸那,就在老租客帮助下化解了,一些精心装点的家居照片也在小城朋友圈里流传,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粉丝经济”吗?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经过走廊,家家户户都打开门通风。在一个个装点精致的小格子里,年轻人们在打牌,看剧,做饭,或一起讨论最新一期时尚杂志,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明媚。有一瞬间我觉得这是一件忒有意义的事情——给艰辛的青春增加一丝尚可的尊严。

经过互联网方法论的几番掺和儿,效果很显著:公寓全年平均入住率保持在95%以上。过年前夕,一些人舍不得回家期间空耗的房费但又不知如何处理一屋的东西,我爸就找了个地儿免费供他们堆放,既维护了原则又帮他们省了钱。春运来临,他就开车将那些大包小包的外省住客送去车站。

住客反映的问题层出不穷且极无规律,需要灵活快速解决。我爸给了手下的两个大妈和一个保安相当大的自主权(比如小额收费的合理减免等)。时间长了,他们在住客中拥有不错的人缘和权威。我见过他们几次,脸上的成就感都快滴到地面了。

海底捞也来了!

我问我爸他是去吃过还是咋滴。“这道理还要学吗?”他架上老花镜,拿出他的小本,上面写满了加减乘除。“找一个新住户(用户)不如维护好一个老住户,而且做坏了名声很麻烦。”

这个极其珍视用户体验的房东无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他获得人们的尊重和信赖,一些住客开始向他说些困难和需求,例如想要台二手电脑或想换份工作。我爸都认真记在本子上,见到其他租客时就顺便问问,一些供需竟无意间对接上了。

后来我爸干脆挂出一块大黑板,让住户进行信息交流。一些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交互开始出现——“58同楼”来了。五六百名住户开始组建以兴趣或家乡为划分的微信群,聊天灌水,互通有无,还开始零星组织一些线上线下的活动。

这种自治式社区在互联网圈颇受些推崇,现在就这么无心插柳地实现了。

当然我爸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后来,雷军投资的YOU+公寓火了一把,我拉着我爸说:“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很厉害的雷军,还记得不?投了一个公寓项目,跟你玩得挺像的。不过你这是乡村版。”

我爸眯着双眼问:“他一间租多少?”我说:“六千。”我爸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鬼?”

那群自由经济的公民

后来,我爸的一些朋友觉得他弄得很成功,把闲置的物业也交由他去改造并经营。经过几轮炒房热,县城也患上“鬼城病”。如何整合这些闲散资源成为新的痛点,也就是时下最火热的共享经济。

我爸也乐见其成,他只需要将他的模式不断复制输出就好了,用互联网的话就是“边际成本趋近于零”。

随着业务量不断增大,他打算开一个房屋中介公司,但在大门快装上的最后一刻却改变了主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世界上最短命的公司,我爸毫不犹豫地退掉了包括桌椅电脑在内的所有东西,在电话里和我说:“我想明白了,我需要的根本不是一家公司。”

等我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全新建立并运转良好的系统:他将手上公寓的佣金生意全部开放,无论是谁,也不管是中介、住客还是普通人,每带来一位新租客,都将完全享有中介费。而且他还鼓励合作,如果房子是通过几个中介层层介绍解决的,中介费则按一个预设好的比例分配。

“建一家公司除了给自己增加成本和招来一堆竞争对手外,真的没什么好处。”我爸说,“各取所需就好了。”

那一刻我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你这是做平台啊,知道谁在玩吗?马云。”

这套规则展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深刻的逻辑。首先,开放利益,用共赢为导向撬动庞大的资源;其次,绕开了竞争对手且让他们放下门户之见,团结在共同利益周围,是一种升维,。

第三点我认为最了不起:契约精神,自由主义经济的基石,让每一个铜板在精密规范和透明规则中得到流通和归属。中国从来就没有这东西,现在补的课也还远远不够。

我的家庭逐渐走出了困境,债务成幂次法则在递减。在互联网思维这个问题上,我的煞有介事和我爸的不以为意相映成趣,陪伴这个家庭度过最艰难的时光。

无论在什么时刻,我爸始终是乐观主义的急先锋。他挤牙膏似地攒了些钱,翻新了那辆开了11年的高龄雅阁。每当夕阳西斜,他总踩着气喘吁吁的油门,驶向他的游泳池。

游泳池建在山涧,半人工半天然,需要穿越空旷的城郊大道和绿油油的稻田。由于地处偏僻且营业时间极不科学,倒也成了有车有闲一族光顾之所。每一次,我爸的老雅阁总是昂首挺胸地停进几辆路虎和大奔之间。

我陪他去过几次,并见识了他的人缘。每次热情的与人招呼后,他总扭头向我介绍“这是玻璃大王”,“那是铝业大王”。这些小城经济的“半壁江山”,全都光着膀子成了浪里白条。

游累了,这些“50后”就靠在浅水区,忆峥嵘岁月,指点商业江山。一场乡村版的高端峰会就开始了,谈的都是非常朴素和经典的商业理念。兴起处,人们就用水拍着胸脯。

一次我的婚戒掉水里了,老板们纷纷扎到水底帮我寻找,最后竟演变成一场以晚餐为赌注的中老年体能竞赛。这可急坏了我这个后辈,绕着浪花翻飞的池子喊这些小城的“马云”、“强东”上岸。

我越发相信,他们在无意间都相互成为对方的智囊和创新源泉,而我去的次数越多,则越发觉得以前错失了一所多么好的学校。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任何成功均源自对商业本质的遵循和坚守,而非多么绚烂的概念和故事。

后来我到北京投身创投,在互联网中近身肉搏,我爸则继续当他的实用主义战士。在北京,我历经创业过热到资本寒冬,很多项目就这么不知所终了。其实他们什么都好,团队华丽,故事精彩,就差一个产品了。相反,那些看起来笨笨的反而笑到了最后。

第二轮.com狂潮仍在狂奔,互联网思维则逐渐放下曾艳压一切的火炬,回归正常的经济发展工具之列。我爸的“自救”与互联网思维的不期而遇,在我眼中俨然一面镜子,照出虚华,也回观传统。

于是,后来我重温许小年那篇曾掀起口水无数的《逐条批驳互联网思维》一文时,思路变得清晰无比。这位语出惊人的市场经济原理奉行者,狠拍互联网神器论和概念风,称“互联网思维并无新意”。就像高考前夕父亲指着我的志愿表说:“那里没有什么新东西。”

当然我并不同意将互联网思维一踩到底,它无疑是先进生产力的方向。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中国式的产物,更曾阶段性地幻化成障眼法,让朴素的道理变得扭捏和曲解。

这场家庭“自救”还让我开始了继童年之后的第二次父亲崇拜期。在我眼中,他似乎知之甚少,又所做极是,无意中捎带出这个浮躁时代最难得的微言大义。

在我11年的记者生涯里,我采访过无数悲伤的、绝望的、抗争的父亲,他们是这个国家真实而放大的一面。在追逐聚光灯的这些年里,我忘记了那些自然生长的角落,例如我的父亲,一个自由经济的公民,用最朴实的对经济规律的恪守,改变小家一方。现在无数奋进在路上的创业者,日后也必将成为这样的父亲——而他们,是这个国家迈向常态的信号和标志。

一个夕阳猛烈的傍晚,我又坐上我爸的陈年雅阁,久别多年的小城电台竟也文艺了很多,放起鲍勃迪伦。我爸带我走了一条新路,柏油黑亮,笔直通天,竟也沾了点辽阔的西部感。

我爸扭头问我知不知道新路的名字。太阳从他背后射来,好像在头上戴上一顶金色的牛仔帽。我觉得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开着旧皮卡的老嬉皮,奔驰在伟大的66号公路。我突然想恶作剧一下,于是朝我爸竖起摇滚的手势,捏着西部片里的烟熏喉对他喊:向着太阳飞奔吧,牛仔!

我爸伸手关掉收音机,他一定觉得我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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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资料图;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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