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线人(二)

2016-01-12 15:31:18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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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开始了买卖。当时的病死猪价格是2元一斤。如果那猪很老很瘦,又死得不像样子,也有按头卖的,一头五十或一百。

送来的几头猪很快被屠户们抢购一空,其中和我们聊得比较好的那个屠户,也收购了一头。他付过钱后,小心地把死猪绑在了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准备回去。我还想继续追踪,冲过去抓住了他的后座:“你要去哪里?”

他一愣,我随机傻笑一下:“你们这里谁家收的猪最多啊?我也想跟去看看。”

其他几个没买到猪的人立即笑着说:“就他家猪最多,找他就对了。”

我对着那位猪贩笑笑:“大哥,可以跟你去看看那些死猪吗?反正也没事干。”

他立即答应了,其他几个没事的屠户也凑热闹,跨上摩托车跟着一起去了。

等我做了多年暗访记者、学会保护线人之后,一直觉得很愧对小玉,那天不该让她全程跟着我们。

我觉得不是鲁提辖追打镇关西,而是越来越多的镇关西冒出来,鲁提辖变成了一个笑话。

到了那个屠户家一看,占据了院子三分之一的猪栏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不下五十头死猪,对于年轻的、第一次做暗访的我来说,这确实是大场面了。几年后,我跋涉几千里,从江苏跟随一辆运猪的大卡车,进入山东某县一个存了上万头病死猪的宰杀生产线,见识了真正的“壮观”。

见到猪栏里那些死猪的时候,天空戏剧性地飘起了零星的小雪,雪花细细碎碎,毫无美感,很快就在那些死猪身上披上了一层“白沙”。那些病死猪多半睁着死灰一样的眼,半张着丑陋的嘴,僵硬的四肢笔直地伸向半空。

即便是猪的生死,也在刹那间刺痛了我心底最敏感的神经,让我几乎忍不住哭出来。

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鹅毛大雪。

那些人七手八脚地把新买来的死猪,扔进了猪栏。轰地一声响,它们没有抗议的机会。

“这么多死猪,打算怎么处理?”我对那人大声喊过去,一片雪花乘机飘进了我的喉咙,立即融化了,凉丝丝的。

他告诉我,明天“大老板”就来收猪了,这里是产供销一条龙。“有些得了急病的死猪,我们自己先把肉分割好,卖给另一个老板。”他跳进猪栏,把横七竖八的死猪摆摆好。

房间里走出来猪贩子的女人。浑圆粗壮,不时斜着眼睛看看我们,气势汹汹,很不友好。那猪贩和我们说话时,她拿出农村女人训丈夫特有的气势大吼:“干你的活得了,说什么说!”男人立即嘿嘿干笑着闭上了嘴。

我说:“那我们走了,还得和表姐去小卖店买擦脸油呢。”

说着,我们三个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走出来,我偷偷地对影子说:“这些资料够了,我们得走了。”

因为下雪了,村里的土路更难走了。小玉依旧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

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刺耳的口哨声,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头一看,见那几个猪贩子竟然骑着摩托车跟了上来,但并不迫近。

小玉带着哭腔问:“怎么办啊?”影子拼命地蹬着自行车,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但是作为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下子就来了英雄气概,何况我生来就有女汉子的特质。

“不怕!我约的车应该也到了。”我安慰道。为了防止暗访有意外,我事先联系了一位采访中熟识的检察长,请他派人在采访地点附近接应一下。对于大大咧咧的我,这难得的粗中有细,实在太重要了。

现在的麻烦是,怎么摆脱身后的猪贩子们,与接应的人取得联系。在一个上坡路段,我们不得不一步步推着车走,明知那几个人就在后面紧跟着,谁也不敢回头。突然,一阵嘈杂的摩托车加油的声音,那几个人迅速超过并停在前面,人坐在摩托车上、腿支在地上,看着我们。

我强作镇定,迎着风雪对他们喊:这个坡好大啊!没人说话。我又没话找话地问,你们还要去那块空地吗?

“不是说你们家有死猪卖吗?我们得去看看!”其中的一个人回答。

“是吗?好啊。”我故意清清嗓子,给自己壮壮胆,很平静地说。

终于爬上坡顶,他们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小玉和影子的紧张程度,一定更让他们起了疑心。小玉的脸上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和着雪花滚滚而下。

一时大家无语,我们一起走回到了澡堂子旁的空地上。

我们假装去澡堂里上厕所,透过窗户,看见那些人依旧坐在摩托车上,紧紧地盯着澡堂子的门。

一直躲在这里不是办法,时间越久越麻烦,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拉起影子就往外走,对小玉说:“我们得走了。”

小玉很快追上了我们,我想那时她也懵了,跟着我们是她唯一的办法。

那些猪贩子一句话不说,慢慢地骑着车跟在后面。我急中生智,用力把手向路边的栅栏一挥,立即鲜血直流。我转回头,举着流血的手对他们说,我们得去小卖店买点东西把手包住,这次他们反倒没有跟上来,愣愣地站在原处看着我们越跑越远。

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对小玉说,你快回家,说实话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线人”才更稳妥。

我和影子迅速地跑到对面的公路上。在预约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了检察院的警车。那红色的警灯,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颜色。

我们刚上车,老司机的车箭一样地蹿出去。他说:“我经常跟领导下农村考察工作,农民什么都不管,不高兴了警车也照样围堵、打砸,得赶快走。”

心里真是担心小玉,七上八下的。我们的逃跑,等于暴露了小玉的身份,但当时的情况下,我们慌不择路,实在不知道如何保护她。

我几乎是连夜就回到了济南,放下行李立即开始写稿子。在我的印象里,在当时省城各大媒体中,这是几年间唯一一篇暗访性质的调查稿件,第二天就在报纸的头版刊发了一个整版,余下的部分转到了四版。紧接着,一些媒体纷纷转载,影子也在她的报纸上发了差不多一个版的稿子。

在那个食品安全问题尚未被广泛曝光的年代,这篇稿子一石激起千层浪,轰动了整个山东。

报纸一刊出,几乎就在当天下午,梁山县派了一个副县长到报社“沟通”,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严厉处置,抓捕了那些收购病死猪的屠户。

当天晚上,小玉的哥哥给我打了传呼。回过去电话的时候,他几乎哭着说,村里都知道是他们带记者来的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他小玉怎么样,他说小玉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吓得直哭。

第一次做暗访,因为经验不足给线人带来的麻烦,让我在电话的这端流泪不止,眼前立即浮现出小玉黑红的脸,还有蛇一样蜿蜒在蜂窝煤炉边的麻花辫。

除了一声声地向他道歉,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的草率,我的冒失。放下电话,我立即给那个副县长打电话,请他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小玉一家的安全,谁伤害了小玉,“我和他拼命”。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济南1月末最冷的街头,夜已经很深了,街上一片漆黑。

我浑身哆嗦,哭着和副县长说起小玉家的事,情绪几度失控。记忆里直至现在,都记得当时内疚到绝望的心情,对方似乎被我感动了:“记者同志,你放心,如果我没保护好他们,拿人头来见你。”

因为这次暗访,及我谈到小玉安全时的焦急、冲动,他认定我是个有良知的好记者,从那以后,我们做了多年的朋友,他称赞我是孙二娘。

这次经历给了我深刻的教训,在随后几年的暗访工作中,我总是事先就筹划好如何保护线人。他们只是给我提供线索,绝对不让他们出场,即便我身份暴露了,也绝对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这也成了我做暗访记者多年来坚持的底线。

事情惊动了省里的高官,地方官员就要体现对事情的重视,之后的几个月里,不断地请我们去回访,看当地的整治情况。我了解到,当地派出所专门安排人力负责小玉家的安全。

附近几个村里经营病死猪的屠户,对小玉一家当然是心生怨恨,一度见面就骂,后来各村都开会强调说小玉一家是有后台的,谁要是敢和小玉一家做对,就是给县里找麻烦。村民们看见警察都当起了保镖,也不敢造次了。

一个月后,小玉在一个黄昏呼叫了我,留言说有急事。“表妹好。”电话回过去,她开口就这么叫我,“全县都知道你是我表妹。我很高兴当你表姐,就这样定了。”

她告诉我:这个事件后,最近给她提亲的可多了,都说他们省里和县里都有“关系”。她订婚了,下半年就打算结婚,小伙子是另一个乡镇的,家境还不错,如果没有这个事,还真不好说能不能攀上人家。

她说,现在村里村外的人不但不敢欺负他们,甚至还有点怕他们,爸爸最近走路都直着腰板。听了她的话,长久以来负疚的心终于舒展开了。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我又和小玉联系上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少妇的腔调,通话时,旁边是婴孩的哭闹声。

小玉说,现在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她嫁的这个村都通水泥公路了。但是,她听妈妈说又有人开始收死猪了,而且现在做得更大了。

“附近养猪场越来越多了,赶上猪瘟,一个猪场一天就死几百头。但那些人现在可贼了,天天防着记者来暗访,不是认识的人、有死猪卖给他们都不要。听说附近县的人做得比我们这里还大。这次你要是采访我可不帮你了,自己想办法吧,或者去附近的县采访。”

她自顾自地一口气说完,还没等我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一时间,我觉得不是鲁提辖追打镇关西,而是越来越多的镇关西冒出来,鲁提辖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在暗夜中逃回住处,没有了再去暗访、揭黑的冲动。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看重记者名誉的小女子,面对社会阴暗面,我的能力、正义感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一天,是我做记者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感觉很失望;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更因为自己的渺小和小玉的可以理解的畏缩。

那是一个夏夜。无雨,阴、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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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 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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