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于真情的造假老板

2016-01-14 16:26:29
6.1.D
0人评论

第二天,阿成早早就来宾馆接我们。好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怎么也得走下去了。我们上了他的车。

在开车去他工厂的路上,阿成指着路边的植物,热心地给我讲解着,在他的意识里,我这个北方人不认识南方所有的植物,包括椰子树。记不清怎么就提到了含羞草,我说“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草”,当时绝对只是随口一说,阿成则诧异地问:“真的吗?你知道吗?那种草,你用手轻轻一碰它,它的叶子就卷起来,很害羞的样子,你把手挪开,它又不害羞了,把叶子又打开了。像小姑娘一样,所以就叫含羞草。”他兴致盎然。

说着说着,阿成突然在公路边上停下了车,一开车门,热浪迎面扑进来,我立即感觉呼吸困难。在烈日下,阿成纵身跳进路边一人多深的深沟里,弯腰从沟底采了一大把植物,仰头对我挥着,喊道:“看,这个就是!”

他一只手小心地举着那把含羞草,另一只手攀着沟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汗水湿透了他白色的T恤,后背上现出一大片暗色,格外刺眼,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滚落。

很多年过去了,我总也忘不掉他从沟底往上爬的样子。

当他将含羞草递给我,并用手指示范着去触碰那些小叶子,让它们卷起来给我看,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知道他已经当我是朋友了,而我不过在利用这友谊,去拿他造假的证据,去曝他的光,甚至置他于死地。

我匆匆开门上车,一直没敢看他的眼睛。多年以后,当我看到一幅画:一个男人捧着一把玫瑰,准备献给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背后却紧握着一把刀。我就想到了当年的阿成,尽管他送我的不是玫瑰而是含羞草,献给我的也不是爱意而是友情,但那份真心却是不可否认的。

到了工厂后,阿成立即指挥工人给我们做新货,从配料到加工,从头到尾的程序,一个不落地做了一遍。阿成只顾着和我聊天,毫无防范之意,我的同事肆无忌惮地使用着挎包里的偷拍机,甚至近镜头、推拉摇移都用上了,以往任何一次暗访也不会如此顺利和安心。

我们悄悄订下当晚十一点的回京机票,只等着拍完最后一个加双氧水的镜头,就可以走人了。拍摄如此顺利,我的男同事显得很兴奋,胖乎乎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按照他们制作椰果的工艺,双氧水要等到主料熬几个小时后才可以添加。

越接近尾声,时间越难熬。到了下午三点多,时间终于到了。阿成说:“你看现做颜色不好看,暗黄也不透明,加了双氧水后,立即就晶莹剔透了。”他将操作的工人支出去,亲自将双氧水加进了锅里。

双氧水加进锅里的瞬间,反应特别强烈,氧化作用让锅里泛起了层层的白沫,发出滋滋的响声,很是刺耳,原来锅里那些黑的、浑浊的东西,立即消失了。

我知道,这画面加上这声效,在镜头里将是多么的触目惊心;节目播出后,全国孩子家长对加进果冻的双氧水,将是多么的憎恨。透过白色的雾气,我蓦然望向了站在锅的另一端的阿成的脸,他平静的眼神刺痛了我。我想抗拒这刺痛,在心里大喊:他是个恶毒的造假分子,不用有任何的内疚和可怜。

有那么一会儿,我站在锅边,内心狂乱纠结着,阿成也半天没说话。他看看我,突然幽幽地说:“你看到了,我加双氧水的时候,工人都是不知道的,我一直偷偷做,这毕竟是犯法的事,连我的父母和妹妹都不知道。”

阿成表现出对我的极度信任,并且,不希望一个新结识的朋友把他当恶人。

我真不知道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我承认,作为暗访记者,在与这些造假分子打交道的时候,每次我们的成功都是因为获得了他们的友谊和信任,但这友谊和信任到底该不该利用?多年来,这是我一直纠结的问题。

男同事偷拍下了全部的氧化过程。想象得出,在这组报道里,镜头效果好得像摆拍的一样。

拍完了最后的镜头,月经突然潮水一样就来了,我肚子疼得厉害,白着脸瘫坐在椅子上,直冒冷汗。阿成的老婆扶我进了他们的房间,然后从院子里捧来几大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细沙,包在一块干净的布里,她让我平躺下来,自己则跪在床上。

她张开粗大的手掌盖在我的小腹上,那温热的手,让小腹的疼痛顷刻减少了很多。接着,她轻轻地用那个裹着细沙的布帮我暖肚子,她眼睛里的纯朴和善良直直地刺向我。

过一会儿,她让我躺着别动,又去给我熬了一碗姜汤水,督促我趁热喝了。她的笑容温暖而亲切,恍惚中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姐姐。

在她的照料下,我的肚子很快就不疼了。当她把一大包卫生巾塞进我包里时,我又开始矛盾和内疚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一时间好像造假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我。

阿成执意要请我们吃晚饭,而且将我们带到一个游轮上吃海鲜。那个规格的晚餐,我们知道会很贵,我对同事说,这次必须是我们请。

我们的餐位在甲板上,游船缓慢地向前游动,晚霞洒在海面上,金光万丈,洁白的沙鸥,披着梦一样的轻纱在蓝天碧水间轻舞。那一刻,我真心地希望所有的人心都能向善。

席间,阿成又谈起了自己的创业经历,他说:“其实,你说我难道不知道加双氧水伤天害理吗?我自己也有孩子。可是没办法,最初的时候,我不肯加,我的货就卖不出去,一年下来囤积很多。因为颜色不好看,老百姓反倒认为我这没加双氧水的椰果是假的,后来我的一个进货商干脆骂我说:‘你要是不加就别做这生意了,干脆回家喝西北风去算了。这年头,自己赚钱就行了,还管别人干什么?自己不做没关系,别坏了大家的好事。’我也实在是赔不起了,努力了那么久,又没别的生意可以做,只有做下去了。”

阿成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我这个人,活了这么多年,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容易相信人,所以生意做得没人家严总大,因为总被骗。”

听阿成讲,几年前,一个外地的进货商声称自己资金上出了点问题,只有先拿到一批货,赚到钱,才能重新周转起来。阿成觉得与那人很谈得来,于是一分钱没要,就让他把十几吨的货先拉走了,但那人却从此消失。阿成苦笑着说:“把前几年赚的钱几乎全赔进去了,我老婆一下病了三个月。那次真是赔惨了,这两年刚刚缓过来。”

阿成的脸红红的,话明显多了,很多文艺的字眼也从他嘴里接连蹦出来。他说,大学毕业这么多年,遇到如此有共同语言的人,还是第一次。

他还讲到了创业之初的艰难,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不适应社会,几乎身无分文,不得已借了高利贷才得以翻身。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老婆生孩子都没钱去医院,不得已在自己家生的,差点要了老婆的命。阿成说,待人实在、真诚是他做这一行的最大弱点,但本性如此,改不了。还好,混到了今天,日子过得去,可以给家人和孩子买些好东西了。

我和那女孩的眼睛开始湿润了,男同事的脸也变了色,动了恻隐之心。为了不让阿成看见我们的失态,我借故拉着那女孩跑出来。甲板上有书童在叫卖《中国农民调查》,我买了一套,送给了阿成,他显得非常开心。

到晚餐吃完的时候,两个男人都喝了很多酒,男同事喝多,是因为节目做成了,他高兴;阿成喝多,因为难得遇到了知己,很是不舍。

我们和阿成相约明天去提货,他死活不肯收定金。他红着脸,在夕阳下和我们挥手告别。我知道,这一次的挥手,意味着此生不会再见。

就像电影里为烘托情绪设计的片段,我们刚钻进出租车,大雨就倾盆而至,但没过几分钟,又变成了淅沥沥的小雨。

车里放着刀郎的成名曲。那一年是2002年,在此情此景下,第一次听到刀郎的歌,他苍凉的声音,在那样的一个黄昏,在那样一个陌生城市的微雨的街头,瞬间激出了我的眼泪——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我和那女孩,无声地各自面向窗外的雨水,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一遍遍请那司机师傅回放给我们听,甚至让他漫无目的地多转悠一会儿,这样可以多听几遍。

告别的时候,女孩小李找到与我单独聊天的机会,拉着我说:“姐,我再也不想进XX电视台了,我也不想做记者了,通过这次,我只想过简单平常的日子。”她的脸藏在阴影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话还是让我莫名地心酸。

午夜,提着行李走出北京机场的闸口时,我知道我又暂时变回了自己。我从行李的底层拿出平常使用的手机,开了机,什么信息都没进来,手机安静得如同石头——没人知道我的离开与归来。在做暗访记者的那段日子里,我的世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同时,还要在工作时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每次为了暗访买一个新的手机卡,我也就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完全不了解的职业,一个和我的生活毫不相关的人。我不过是工作的机器,像卧底的特工一样,活在虚伪的身份里,忘记眼前的生活。

我并未按照以往的惯例,回北京后立即丢掉暗访时使用的手机卡。落地后我打开手机,看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是阿成的,一条是他老婆的。阿成说:“祝你做个好梦,今天过得很愉快,明天见。”他老婆说:“多喝点红糖水,晚上睡觉用大毛巾把肚子包上,肚子热了,就不疼了。”

站在空旷的机场大厅,我泪眼朦胧,在我疲惫地归来后,收到的最温暖的两个问候,却来自即将被我出卖的人。

第二天,约定去工厂的时刻,阿成打了我的电话,我没有接,之后他竟然再也没有打过。当我们突然消失,我想他一定猜到了什么。阿成的故事里又多了一个骗他的朋友。

因为是暗访与食品造假有关的问题,当时我们的栏目组和公安、工商、质监是联合行动的,节目播出的当天,有关部门一定会去现场查处,然后电视台做后续的直播。

节目的播出时间,我是前一天得知的,我开始狂乱不安,那一夜,我坐在地板上,一遍遍地哭泣,眼前不断闪现着阿成和他老婆纯朴的脸,还有那双为我暖肚子的大手,那温热似乎还残留在我的肌肤上,变成了刺痛。

至少十几次,我调出阿成的号码,想提醒他逃走,几次按下了播出键,但立即又挂断了。作为一个记者,良知不停地告诉我,他是个造假分子,然而情感又告诉我,他曾经是我的朋友,我利用他的信赖欺骗了他。

最后我不得不服下了三粒安眠药,让自己沉沉睡去。节目是中午播出的,我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

按规定,抓捕的时候记者是要带路的。那一次我没有去。之后听说,阿成的老婆在工厂被抄、丈夫被抓走的瞬间晕倒了。

当天黄昏,我病恹恹地来到办公室,正好听见我的男同事在和领导、同事们杜撰这个节目拍得如何辛苦,他如何机智勇敢地化险为夷,即便在这个不存在的故事里,他也没有把我放进去,而且,节目署名和所得经费也没有我的份儿。

我淡淡地笑笑,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当时已被愧疚团团包围。

在阿成被抓走的第一个星期,一天深夜,我哭着给公安系统参与抓捕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希望他能带我去看看看守所里的阿成。朋友对我说:“没问题,我可以安排你去,但你要告诉我,你见了他说什么?你要和他道歉吗?他会接受吗?错的不是你,是他,他做了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该受到惩罚。”

朋友的话让我瞬间静了下来,但我知道不可能就这么让自己轻易释怀。无论如何我是人,他也是人,道义之外还有情感,而且,生活里的他,难道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和好朋友吗?

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再次出差去了海口,我怕触碰那段往事,但还是太想知道他们的近况了。离开前的那个黄昏,在朋友送我回酒店的路上,我还是没忍住,请他拉着我去了阿成当年的家和工厂。

我们远远地把车停在了路的对面。当年还算红火的工厂,一片颓废,大门和院墙都破败不堪。

我慢慢走过去,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院子里杂草丛生,一棵牵牛花从墙角的石缝里顽强地长出,攀爬上了旁边的矮墙,寂寞地盛开着。大门右侧的矮墙上,用石灰写了几个被雨水冲洗得斑驳、模糊的大字:此房出售,有意者,请拨打电话……

我一阵心酸,眼泪在眼角打转。隔了一个院子的大门外,坐着几个妇女,在晚饭后叽叽喳喳地闲聊。看见我开了大门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喊道:“喂:姑娘,你找谁?”

我走过去,说出了阿成老婆的名字。那个矮胖的海南大姐惊讶地问,“你是谁啊?”

我谎称是她们的远房亲戚,多年失去联系,借出差的机会来看看。那大姐说:“她们很多年都不住这里了,她们家出了大事,当年电视台记者给他们曝了光,说造假,其实这里做那个的工厂都这样做,就他们倒霉。”大姐说,男的被抓走了,据说判了刑,女的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生意没了,没什么事做,就搬去三亚的娘家住了,再也没回来过。这房子空了很多年了,三年前那男的回来过一次,想把房子卖了,但一直没卖掉。听说现在他在三亚的海鲜市场卖海鲜。

见我站着没说话,大姐突然认真打量了一下我,打趣地说:“听说当年就是因为相信了一个女记者才被曝光的,不会是你吧?”旁边的人哄地笑了起来。我看着她们,弱弱地问:“你们看我像吗?”那胖大姐大笑着说:“不像,一看你就是个好人。”

难道我曾经不是好人?我苦笑了一下,转身和她们挥手告别。

又特意去了严总的工厂,木头招牌变成了烫金的铜牌匾,当年的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砖碧瓦的三层楼房。院墙高了,加上了带尖的铁栅栏,大门变成了密封的大铁门。我的第一反应便是:里面的女人可能又多了。

车往回开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阿成举着含羞草爬上来的画面,再次从路的尽头闪现。

很多年来,我一直屏蔽着这段往事,当终于可以直面它的时候,时光模糊了当时的感觉,冲淡了旧日的内疚和伤痛。但一朵花开,一阵雨来,我们尚且不能忘记,更何况阿成这个活生生的人呢?

(文中人物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关斌斌 / 网易插画师

< 1 2 >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