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黑心肠

2016-01-15 15:12:26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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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前后,餐桌上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那时,香肠是人们非常喜爱的食品,加之电视广告的狂轰滥炸,它似乎攻陷了千家万户的舌尖,尤其成为孩子们的最爱。

在高校,一根火腿肠,一包方便面,是学生们最大的福利享受。

记不得来自怎样的一个线索,我和同事小威领了电视台安排的一个任务,暗访火腿肠生产中的重重黑幕,我们收拾收拾,直奔某知名火腿肠的产地——江苏省S市。

小威是个人高马大但性格柔弱的男同胞,人品好,脾气好,说活、走路都很“温婉”,也不爱说话。我性格豪爽,做事麻利,风风火火,与他完全互补。在做暗访的年代里,他与我合作最多,也是我最满意的搭档。几乎每一次,我们都扮成夫妻,在那些造假分子的眼里,他是典型的“妻管炎”,这也给我们的偷拍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每当我在那哇哩哇啦地谈判聊天,他一声不吭地坐一会儿,就带着偷拍机到处“闲逛”,根本没人留意他。我们的拍摄每次都很顺利。

那是个冬天,刚进入腊月,长江三角洲的冷对于北方人来说很特别,感觉寒冷是从脚底慢慢爬上来,浸透全身,从里往外透心凉。

我们在南京下了飞机,一路坐着公交车颠簸到了S市W县。一路上,我不断和别人闲聊,知道这个地方有很多生产香肠的小作坊,但是,我和小威并无明确的目标。

那时所获得的多数新闻线索,都很笼统,指向不明确,但是,因为节目档期紧张,等米下锅,我们有点听风就是雨,急急忙忙地直奔目的地,全靠韧性和运气。

我还是年轻气盛的年龄,天不怕地不怕,从未想过一旦暗访被发现会怎样。就凭这心态,反倒出状况的时候很少。

我还是老套路——到长途汽车站附近找了辆三轮车,给了那个三轮车司机一些小费,让他说我是他的亲戚,把我们随便送到了县城外一个小作坊的门外,这次不同的是,他把我们扔在了门口,告诉我们他和里面的人不熟悉,只是对着里面喊了句:“有生意做了,给你带过来的。”

因为都是本地人,小作坊里的人倒也没戒备,回了句谢谢,那车夫就骑着三轮车一颠一颠地走了。

进到里面,一对中年夫妻迎了上来。正赶上快过春节,很多外地的客商来订货,对于这样的小作坊来讲,有一个外地的客商主动上门,他们还是小小地惊喜了一下,因此很热情地招呼我们。

这是座南方特有的二层小楼,一楼是简易的客厅、接待室,二楼住人。

我简单地介绍了来历,无非是自己在北方哪个城市做生意,给超市供货,批发几吨便宜的香肠回去卖,自己也赚点小钱,好过个年。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不像做生意的人了,几个回合下来,小作坊主人对于这次“合作”没了什么兴趣,甚至开始怀疑我们。

因为受不了江南的湿冷,我的腹部刀绞一样地疼,不得不快速离开。叫了三轮车一路颠簸回到宾馆的时候,人已经疼得汗流浃背了。

晚上,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我,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刚一接电话,那端的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地问我:“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个房间里?”她咄咄逼人的气势,着实让我又生气又害怕。

奇怪的是,她一直在问小威去哪里了?并要找小威。做暗访的人,神经未免高度敏感,加之病痛折磨,我紧张地以为是哪个造假分子怀疑我们的身份而故意试探(事后想想,这次暗访还不至于惹出这样的麻烦)。为了把“夫妻”的谎话圆下去,我一口咬定小威正在洗澡,对方态度强硬,坚持让我去喊小威,而我一直百般拖延。

我越是遮掩,越是能感觉到对方的猜疑。无论我怎么问,她也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双方在电话里可笑地僵持着。为了把戏演得更有可信度,我甚至不得不故意逼问:“你是不是小威的情妇?”

对方笑了,说她是小威的老婆。我的防线几乎要在一瞬间溃掉,但极度的敏感让我继续蹦着神经,追问对方的姓名。

对方说出了一个名字,我确信她是小威的妻子。糟糕的是,她此刻明显在怀疑我和小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事后才知道,原来是小威和妻子报错了房间号码。一场错进错出的误会就此展开。

小威的妻子是一个直率开朗的人,我们曾经在一次聚会上见过。我喊来小威,好一番周折,总算化解了电话里的连环误会。一瞬间,心理的紧张消除,腹痛又开始加剧了,我突然一阵悲凉,感叹这份工作一贯要承担的辛苦、委屈和危险。

我被腹部的痉挛整整折腾了一夜,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赶紧跑到房间门口,万一人事不省,总会被服务员及时发现。也是从那一次,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一次出差不舒适,快晕倒的时候,我一定打开房门跑到门口,以便真的死了也能有人及时看见。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小威把我送到附近的一个乡镇的医院。它是几间平房组成的,破旧不堪,冷冷清清。在这种医院,医生最大的本事就是输液。男医生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我的病情,一个字都没说,很快拿来了几瓶子药水,要给我输液。

护士的技术也难以恭维,她笨手笨脚的,让我的皮肉多受了不少苦。

输完液已经是下午,滴水、滴米未进。回到宾馆,我开始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甚至动了放弃采访回北京的念头。不过,既然腹痛缓解了,生性要强的我不可能真的退缩。

我和小威商量,决定第二天再去现场努力一下,如果没突破,就回北京休整一下,过几天再来。小威是个很温和的合作伙伴,我的任何想法他都会爽快地答应。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坐上三轮车,一路哆哆嗦嗦地赶到那家。因为身体的原因,我连逢场作戏的耐心都没有了,几乎是有些冷漠地说:“你如果愿意合作,我们就先订购2吨的香肠,但我不要存货,我必须要你现加工的。行,我就先给你5000元的定金,不行,我们就回去了,这里太冷了,我生病了。”这种强硬、不耐烦的态度,竟意外地具有了欺骗性,作坊里的夫妻俩愣在了那儿,一时不知所措。

我自认为是懂得一点心理学的,起码了解人性的弱点。这种造假的小作坊主,因为利欲熏心,对于真金白银就尤其缺乏抵抗力。我脸上继续保持不耐烦的神态,“啪”地把5000元钱甩在了桌上。对于江南生意人而言,这样的豪爽是少见的,却也很容易就征服他们。

两人刚刚还僵硬的表情,马上笑逐颜开,他们承诺二十天后一定全部交货。

这是我所有暗访经历里最强势的一次,正因为强势,使得采访异常顺利。

直至2015年,病死猪肉制成的劣质香肠仍源源不断的流向百姓的餐桌。

“生意”定下来了,采访的局面也打开了。老板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小仓库,说是仓库,无非一个四壁水泥墙的小房间,墙壁上污渍斑斑。潮湿、阴暗的房间内,隐隐有一股腐烂的气息。

屋里砌了一个大约十公分高的水泥围栏,地面也是水泥的,到处是油垢污渍。正中间扔了一双脏兮兮的雨靴,和一把生锈的铁锹。男主人说,这是搅拌肉的地方。

他收了订金,心情很好,我们的交流放松了很多。我对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去买加工香肠的肉吧。香肠批发这么便宜,我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肉,但还是很好奇怎么会这么便宜。

他二话没说,带我们去了农贸市场的生肉区,找到了他固定的摊点,这里地上堆放着成堆的碎肉,老板告诉我说:这叫槽头肉,位于猪头与躯干之间,是最不好吃的部位,腥、骚气很重,而且血管多,淋巴腺也在那里,据说吃了没好处。因为,槽头肉仅仅2块钱一斤,买它的人都是拿去做香肠。

我的工作经历,给了我很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看清了寻常生活里想象不到的人性。就是在暗访生涯里,我知道了如何分辨病死猪肉、病死牛肉和注水猪肉、牛肉。如今去商场和超市买肉,我是有一副火眼金睛的。

遗憾的是,时隔多年,我发现即使一些很有名的超市,依然摆放着很多病死猪肉和牛肉,堂而皇之地标了高价,让人心寒,也让人无能为力。

我们和老板边聊边偷拍,小作坊主买了地上堆积的碎肉,加工原料算是有了。

第二天,我和小威假装好奇,提出还想看看香肠是怎么做出来的,男主人没有说什么,反正货是我们的,随便吧。

他把碎肉在绞肉机上进一步绞碎,然后倒进了那个水泥池子,接着,他穿上一双污浊的雨靴就进了肉池,抄起铁锹在里面拼命地搅拌。随着铁锹和水泥地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我开始一阵阵反胃。

他一边搅拌,一边随手把成袋的香精、防腐剂、色素、食品红、山梨酸钾等原料,倒进池子里,不分比例,全凭感觉。有时,他还穿着靴子趟几下。第一次看见肉制品被如此制作,我吞了苍蝇一样,如鲠在喉。

多年后的今天,看到小摊上的烤肠,我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双沾满泥巴的雨靴,以及雨靴踩过碎肉后的沙沙声。

老板告诉我们,他的工厂是当地规模较小的一家,但大家做法和用材都一样,很多大的加工厂除了批发零售,还给一个很有名的香肠品牌代加工,就是把劣质香肠卖给人家,由对方贴上标签。

他不无嘲弄地说,你们城里人买东西,专认大超市、大牌子,其实大牌子的东西也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都一样。

临近中午,老板留我们一起吃午饭。在这期间,我拴住他天南海北地聊,小威乘机到处偷拍。

小威偷偷跑到楼上,拍到了他们卧室旁边的房间里堆放的成箱的现货。女主人和她的妹妹看见小威上楼,显得很不高兴,并把男老板叫到一边说了些什么。

男老板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了,但并没说什么,依然留我们吃饭。他嘱咐妻子特意给我们蒸了两根他们生产的香肠。

女主人将两条热气腾腾的香肠从蒸锅里拿出来,放到案板上,她在黑魆魆的围裙上抹了几下手,开始把看起来很是粉嫩的香肠切片,装盘,“热情”地端到了我们面前。

男主人翘着小胡子,面无表情地说:“吃吧。”自己的身子却粘在椅子上纹丝未动,冷冷地直视着我们。我把这一幕当作是对方的考验或挑衅。小威笑着夹起一块香肠放进嘴里,还故意细细地咀嚼了一下,对我说:“味道还真不错,老婆尝一尝吧。”

“放了那么多香料,肯定香啊。”我只能把戏演下去,被迫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憋住气,几乎整块吞了下去。那几个人看着我们吃下了香肠,才慢吞吞地抄起筷子,一人一大块,把那盘我还没好意思动手的炒鸡蛋吃光了,现场满耳朵吧唧吧唧咀嚼的声响。

我故作镇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分钟,实在忍不住了,借故跑进他们的简易厕所,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那香肠其实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但当时给我的感觉,放进嘴里的不是香肠,而是肥腻腻的白虫,因此恶心得不能自制。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任何一种香肠。

吃过了香肠,主人给我们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我们故作从容地告别,说好过几天来提货。看得出,这对夫妻虽有疑惑,但是5000元定金实打实收到了,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会暗示自己别想太多。

从小作坊出来,我们随便在村子里转了转,找了几个大的火腿肠加工厂,直接从敞开的大门外就走进去。

一走进某家规模较大的厂子,我们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宽大的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猪肉在阳光下闪着油腻腻的白光。一群妇女坐在肉山的周围,有说有笑地分拣着碎肉。一片宣传画一般和谐的劳动景象。

我自来熟地坐到一个大妈身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肉啊?干什么用啊。她说:槽头肉啊,做香肠用的。“这肉好吃吗?”我又问。“好吃什么啊,这肉发骚、发酸的,没人吃。”

“那做出的香肠会好吃吗?”

“不好吃,全靠香料调味。”

“那为什么要用这个肉做呢?”

她大笑,那表情就像面对一个问了无知问题的孩子。

“便宜啊,一斤槽头肉2块钱,一斤香肠十多块。挣钱多啊。”

小威站在旁边,把这些对话都收录进了偷拍设备。

这时一个穿着很体面的中年女人冷着脸向我走过来,劳动妇女笑着说,老板娘来了,你问她好了。

那老板娘冷冷地打量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站起来,知道我们的素材完全可以支撑起这期节目了,于是也开始“拽”起来:“老板娘看起来不欢迎我们啊,我们本来想定20吨货的,不欢迎我们就走了。”

看着我们转身离开,那女人站在原地,将信将疑,直愣愣地发呆。

从村子出来时,眼看着当地有名的大肉联厂的收购车,拉着满满一车的箱子开过去,无疑,那是在村里固定的大加工点收购了劣质的火腿肠,只须回去贴上商标。

节目很快播出,依旧反响很大。几乎是在当天,警方开始了他们的行动,由记者带着,捣毁窝点,抓捕出现在片子里的当事人。一切都像经过了预演一样。

坐在车里,看着小作坊男女主人被执法人员带走,我的心里虽有快意,但更多的是难过——我的力量,只能抓住这么一个被揪出来示众的造假分子,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在这个村子里,还有那么多人,躲两天风头,仍会安之若素地做着昧良心的生意,然后大把数钱。

为什么他们不能被惩治?执法人员给我的回答是,没有证据他们是不能随便去查处的。

有时面对执法人员,我不免心生厌恶。他们只知道在媒体曝光后托关系、找门路把事态压下去,他们满脑子都是防火防盗防记者,防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受损。那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我,绝大多数情况下,地方监管者都与造假利益链不无瓜葛。

每一期这样的节目播出后,反响再强烈,我也毫无成就感,作为一个暗访记者,更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势利小丑,进退完全不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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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 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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