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死骆驼的其实是果丹皮

2016-01-24 18:33:05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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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女儿去超市,她总会被那包装得花红柳绿的果丹皮所吸引,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买一个。每次我都会断然拒绝她,然后给她讲讲我采访果丹皮作坊的经历。

当她开始自觉“抵制”果丹皮,我又无端地难过和失落——难过女儿无缘品尝这广受欢迎的小零食,失落孩子们生活在太没安全感的食品中。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吃山楂片,那时的山楂片一毛钱一卷,一卷十片,尽管包装简陋,却是我关于美味的最大梦想。七十年代中后期,食品的质量问题还不是社会的关注点。

之后,山楂制品不断衍生,花样日新月异,什么果丹皮、山楂糕、山楂卷……林林总总,问题也越来越多。

接到爆料人爆料,称很多山楂制品其实是烂苹果做出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某电视台的办公桌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冬日暖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得我的脸像个红苹果一样。

童年最钟爱的食品被这么毁了?我匆匆报了选题,和一个兼职的年轻摄像一起开始操作这期节目。但爆料人并未给我们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一个地点,仅此而已。

河北某县,离北京非常近,我们只须包车赶过去,当天就可以返回。那是2004年的初冬,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每天天不亮,我站在街口等着那辆包的车开来。工作状态下的我睡眠极差,加之完全来不及吃早餐,在清冷的、干风劲吹的街道上,饥寒交加,孤寂落寞,与一棵枯树没什么区别。

汽车爬上那条兜兜转转的盘山路的时候,东方才有了半明半暗的晨光。出租车无声地行驶着,藏青色的群山,鬼魅一样在远处时隐时现。

第一次到该县,天刚放亮,正赶上工厂上班和店铺开门的时间。

并不宽阔的老街,两边是林林总总的商铺,很多都与山楂制品有关。直至今天,该县都是全国山楂制品的生产基地,进入县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山楂制品生产厂家,加起来不下几百家,基本上都是各种牌照齐全,门前还挂着醒目的牌匾,毫无疑问,是处于政府各个监管部门的眼皮底下。这与我之前暗访经历不同,那些只能称作制作窝点,要么建在荒郊野岭,要么藏身寻常巷陌。

第一次走进一个工厂,里面的工人正蹲在地上,将刚出锅的果丹皮卷成卷,包装起来。他们居然就在院里肮脏的水泥地上操作,这让我目瞪口呆。生活中,我像许多女孩子一样,果丹皮经常是桌子上的常备零食。那一刻,这款健胃的食品只会让我反胃,我能感觉到这样的面部肌肉都变得扭曲了。幸好,没有工人注意我们。

因为时间尚早,工厂里冷锅冷灶的,我们没什么可拍的。第一次探访该县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回北京的路上,由于心理作用,我感觉自己像是病了,四肢无力,五脏六腑都不舒服。比起其他被曝光的东西,果丹皮离我的生活更近,恍惚间,感觉吃过的无数果丹皮都“复活”成了细菌、虫子,蠕动着,嘲笑着,那么鲜活,啃食着我的躯体。

几天之后,我们又沿着盘山路赶到该县。那里所有的果丹皮厂家都是公开做生意的,拍摄厂区“外景”很容易,我们沿着县城的主干道,以进货为由,进去偷拍了几家大小工厂,拍了很多制作、包装山楂卷、果丹皮、山楂糕的画面,当地“生产”环境的粗鄙、肮脏都被收录进偷拍设备。

好几次,看见工人在院子中间的一块木板上切山楂干,手脏兮兮的,切完之后,若无其事地从上面踏过去,接着,在湿湿的鞋印上继续切,就仿佛以近乎侮辱的表演示范我——瞧,这东西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这是小的加工厂,稍微大一点的,用小型的机器来切,但那机器所在的环境,肮脏混乱,尘土飞扬。机器切下的边角料,掉在地上,工人捡起来继续加工。

我问工人,这些山楂制品你们吃吗?他们回答得很直接:当地人都不吃,“里面东西太多了”。说者神秘地笑着,意味深长。

这里的问题,显然不仅是外在的脏乱差。遗憾的是,原料加工我们却一直没有拍到。

在县城转悠了十几天,我们发现一家门面和厂房都特别大的工厂。向街上几个闲聊的人打听,获知这个工厂确实在当地做得最大,据他们讲,工厂的主人是当时县里领导的亲属,来自全国的超市和批发商都来这里进货。老板还是当地的政协委员,县里领导总去他的工厂参观。

我决定就在这家寻求突破了,我想知道,有政府支持,生意也做得最大的工厂,是否也干着和小作坊一样的勾当,更想知道,县长都经常到访的地方,职能部门的监督是否起作用。

执法人员对小作坊的山楂制品进行抽样

走进这个加工厂,的确不同反响,院子开阔,生产车间很大,几口大锅冒着腾腾的热气,正在煮着什么。

见有陌生人进来,两个男人立即迎出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说生产车间不能随便进。

“我们是从北京来进货的,可以先看看吗?”

“不行。老板不在,有事明天来,不让看。”回答斩钉截铁。

对方边说边就势把我们往外赶,这反倒刺激了我。我一边笑着说“好,明天再来”,一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拿下这个工厂,摘下那个政协委员的面具。我给对方留下我的假名片,请他转交老板。

我天生是个急性子,凡事喜欢速战速决,尤其做这样的暗访,我摸索出的经验是,一个星期能拿下的也就拿下了,否则后面的工作越做越辛苦,成功的几率更低。

第二天凌晨三点,我们又从北京驱车出发。那天正好下着小雪,从盘山路一眼看下去,旁边就是悬崖峭壁,看得人心惊胆战。冬日里,视线所及之处,满目苍凉,天地间一片空茫寂寥。

连续的早出晚归,那几日,我格外的多愁善感。当太阳从远山的晨雾里突然跳出来,霞光万道,我突然被瞬间的壮美感动,泪眼朦胧。

抵达县城的时候,天色尚早,我们等在门外,几乎是工人一开门,我们就闯了进去,径直前往经理办公室。

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工厂的名字,但依然记得那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头、身材微胖的老板,记得他有些沙哑的声音、略显深邃的眼神,还有黑色的西装和系得一丝不苟的鲜红领带。

“北京来的”,他从桌子上抓起了我昨天留下的名片,“我知道,工人和我说了。”他笑吟吟地告诉我,他的儿子也在北京,开了间夜总会,生意做得很大,他说如果我们去玩,不用掏钱。

他客气地让我们坐下。环顾办公室,四壁挂满了各类锦旗和奖状。他很得意地介绍说:你找我做生意真是找对了,我是县里的政协委员,我的工厂在这里也最大最规范的。

我少不了恭维一番。为了放松他的警惕,我和他闲聊起来,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我的大学生活,带上了许多真情实感。在这么一个老江湖面前,我不掩饰自己的初出茅庐,甚至刻意强调它。老板把我当成了不懂生意、又想赚点钱的小女生,接下来,他不但允许我们到车间去看,甚至允许我们在工厂里随便走走。后来因为忙,他连陪同的程序都免了,这正合我意。

在工厂后院,堆放了大批烂苹果和少量的劣质山渣。一个工人因为经常与我们打照面,已经很熟了,他告诉我们,虽说这里是山楂产地,但是哪有那么多山楂啊,何况山楂的价格比较贵,因此所谓的山楂制品大多都是烂苹果充数,加上山楂精、山梨酸钾等化学原料,调制成“山楂食品”,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它的味道比真的山楂制品更“好吃”。

在生产车间,工人将烂苹果从外面运进来,不做清洗,直接倒进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用力绞碎,再将成袋的漂白剂、食品红等色素倒进锅里,半小时后,一锅烂苹果就变成了粘稠、鲜红的浆液,色泽透亮诱人。

工人得意地说:“看见了吧,腐烂、不是山楂都没关系,我们是有办法的。”

经过工业化学制剂处理之后山楂

拍完现场的镜头,我们又跟着老板的车往北京送了一趟货,据介绍,他们的山楂制品直供一些大超市。于是我们也跟拍了一些镜头,将产、供、销的链条完全呈现了出来,节目可想而知地好看。

这次拍摄耗费了差不多两个月。好几次,因为孤独和压抑,泪湿了双眼,我努力不让它流出来。那一时期,我已经做了很多期的暗访报道,激情被黑暗、坚硬的现实消磨了许多,无力感陡增,工作只是一种惯性。整个人心是死的,麻木的。

那时我们这个节目在全国都有巨大影响,但做暗访的记者就那么几个,因此等米下锅的情况时有发生。记者当然会心焦,有压力,但是暗访类节目必然更费周折,而且不确定性也大,有时做了几个月的工作,就剩几个关键性的镜头没法拍到,也只能前功尽弃。

为这样的节目工作,我们的神经常处在崩溃的边缘,每个人都很敏感脆弱,即便是组里内心最强大的老大哥大学,有时也会坐在地上流泪。

做完这期周期相对长的节目,我身心疲惫。万没想到,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这次采访地点离北京太近了,加之我当时正准备换手机号,于是偷拍时就没有像以往那样,买一个临时的手机卡,暗访完即丢弃。

结果,节目播出的当天,我的手机就不断收到威胁的短信。

节目播出第三天,在办公室附近的马路边,我突然看见四个男人远远地向节目组办公楼张望,其中一个我认出来了,是那家工厂的工人。

他们也在一瞬间发现了我,那工人用手指着我,其他几个人则对我虎视眈眈,甚至做出向下砍的手势。很快,我的手机闪出一行字:我们会要你一条胳膊一条腿。

我腿肚子发软。立即报告了节目组直接分管我的小组长,他淡淡地说:那你自己注意点吧。当我第二次向他表示担心时,他有些不耐烦:现在他们也没动手,我们也没办法,你只能自己注意了。

我的心一下沉到了冰点,我是组里唯一的女记者,但从未有人拿我当女人对待,即便出现这样的问题,也是一样,一向对我们如父如兄的制片人,当时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的冷漠刺伤了我。我突然明白,对于这个单位,暗访记者只是工具,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砍掉了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单位只会拿出几十万元作为补偿费,但是,我一生的悲剧又有谁会负责?

坐在一楼的小茶馆里,我禁不住泪如泉涌,为我多年的辛苦、我曾经的英雄梦,也为他们的冷漠无情。

从未对这个单位如此厌弃过。那一天,我一直在单位呆到了半夜12点多,既想着如何躲避灾祸,也思量着这份工作还有什么意义。

当我午夜出来,坐上一辆出租车,猛然看见几个男人的身影迅速地上了不远处的一辆红色轿车,向我这边逼近。

我尖叫一声,对司机大喊:快跑,他们要杀我。

他被我的声嘶力竭吓到了,本能地一踩油门,出租车箭一样窜了出去。

我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和司机讲了一下情况,他抓住我的手,紧张地说:“你别怕,我开了六年出租车,对北京太熟了,我不停车他们不会怎么样。我能甩掉他们,你放心。”说着他锁死了所有的车门。

我按下组里领导的电话号码,随即挂断了。我想起了他们那些刺伤我的话。深更半夜打电话,除了让他们觉得我和其他暗访记者一样“故弄玄虚”,别无他用。

在下半夜的北京,司机拉着我七扭八拐地横穿了几条小胡同,接着冲上了航天桥。很快就把那俩红色轿车甩了个无影无踪。

司机问我:你去哪里?我泪如泉涌:“我没地方去,现在也不想回住的地方,你带我就在街上随便跑吧,千万别停下来,我付钱给你就是了,千万别停。”

那时我住在单位附近的公寓里,孤身一人,尤其做暗访记者的日子里,更是无亲无友,北京对我就是个临时的住所,我的心也一直没有依靠。那样的一个晚上,那司机成了我最信赖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而且他是个男人,我甚至几次在心里想借他的肩膀靠一靠。

“你睡一会儿吧,我不会丢下你的,今天我只拉你了,不要钱。你放心。”说着,这位年轻的司机关掉了计价器。“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再干这个职业了,太危险了,真出了事,谁管啊,一辈子就完了……”

车内重新陷入沉默,他拉着我,在北京街头一直漫无目的地转到了凌晨四点多。

我的心在暗夜里碎成了碎片。那一刻才意识到,我之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卑微,我不过是别人手里扬名的工具,是利益社会里的一枚小棋子,进退完全由不得自己。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回家取了些衣服和生活用品,接着又坐上那辆车,请司机直接送我去了车站。下车的时候,我悄悄地塞了五百块钱在他的座椅旁。

我要回家,千里之外,家是我唯一可以感受到爱和温暖的地方。那时,我年迈的父母虽然已经病痛缠身,但还健在,他们是唯一疼爱关心我的人。如果真的遭遇什么意外,他们将多么绝望和哀伤,而真正会为我流泪的,也只有他们。

我决定离开这个单位,再也不见那些人,再也不干这拿命换温饱的差事,“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我只想从此作个小女人,在别人的臂弯里躲避风雨。

那个陌生的司机一直把我送上了火车才离开。火车缓缓启动的瞬间,我透过玻璃窗泪眼朦胧地向他挥着手,他也一脸茫然哀伤的样子。

一起经历了那样一个晚上,我们却没有留下任何彼此的信息。就像两颗流星,只在夜空留下匆匆交汇的瞬间。

从老家回来后,我几乎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办理了离开那家电视台的手续。台里的一个中心主任很真挚地挽留我:“你付出了那么多,如果愿意,你留下来,几个栏目任你选,去后勤都行,台里养你三年都行。”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却因为这句话再次流泪。

也要感激北京一家知名大报的总编。最迷茫的时候,我试探性地打了他的电话,希望获得新的工作机会,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或许是出于对一位暗访记者的尊敬与爱护吧,他欣然接纳了我。

2005年1月1日,我正式结束了电视记者生涯,成为一名纸媒调查记者,一干就是十年。这十年,我一生难忘。

一年前,我和朋友在河北的那个县聚会,毫无意外地得知,一个个食品加工厂,仍旧红红火火地做着生意。除了嘴角笑一下,我再没有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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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 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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