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菜市场里的江湖

2016-02-03 15:18:25
6.2.D
0人评论

我的专业是法语,不曾想没能走上通往卢浮宫的圣街,却坐上了飞往非洲的班机。

毕业后,我被公司派驻刚果金首都金沙萨代表处。关于我这种所谓的法语人才究竟要在非洲做什么,老总在招聘时的原话是“你必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刚开始以为是句玩笑话,后来才发现,在非洲 ,真的要打扫厅堂,打理厨房,而且,连买菜都是一门学问。

虽然当地也有几家颇大的连锁超市,但里面的东西都贵得离谱,我不得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主妇,把目标瞄准当地的菜市场。

不算路边小摊小贩,金沙萨真正称得上市场的只有一个,姑且称之为金沙萨大市场吧。不得不说,它确实很大,可能因为市场和当地贫民住宅区连在一起,许多在市场里做小生意的人干脆就住在这儿,整个市场给人一种城中之城的感觉。步行横穿这座大市场,需要接近一个小时。

每次来买菜,我和三爷(我们的厨师,炒得一手好河南菜)最先见到的都是一个叫通巴拉的当地人。中国常说有人好办事儿,非洲更是如此。通巴拉就是我们在菜市场的“熟人”,我们叫他老菜。

老菜和很多当地人一样,光头,皮肤黑得铮明瓦亮,脸大手大脚大个子高,虽然整天弯着腰,依然让人觉得魁梧。见过老菜很多面,他的衣服似乎总共就三身,一身军绿色,一身蓝色,一身白色。我可以肯定他不是同样的衣服有多件,因为有一次他带我们买菜的时候,军绿色的体恤衫被旁边一个挂肉的钩子划破了(老菜讹了对方两千当地币,相当于2美元)。而那道口子,直到我离开,都还在他那件衣服上。

老菜是个退伍军人,据说当年跟着小卡比拉(刚果金已故总统洛朗•卡比拉的长子。他在2006年大选中获胜,宣誓就任总统,2011年连任)打过天下,后来不知为什么退伍了,就当起了这镇关西般的屠夫加地痞。他手下的小弟似乎还不少,每次给我们背菜都随叫随到,还不带重样的。

在非洲菜市场,老菜这样的人物是相当重要的。每次他带我们买菜,都要收取一万当地币,也就是接近十美元的买菜费。别小看十美元,在当地也是大钱,刚果金一年的人均GDP不到200美元。

第一次来金沙萨的市场买菜,钱被人半偷半抢摸光了,还丢了部手机。

第一次来这个菜市场买菜的是三爷,跟着三爷的是同样初来乍到的紫菱姐。那次买菜的经历三爷至今都不愿意提及,我只听说他们最后是逃难一般回了停在大市场旁的车上。钱被人半偷半抢摸光了不说,紫菱姐还失去了公司发的一部手机,三爷丢了超级菜篮子。就在两个人喘着粗气、暗暗发誓再也不去那里的时候,老菜出现了。

老菜主动上来搭讪,提出帮三爷和紫菱姐找回失落的财物,并保证以后他们来这个菜市场再也不会有类似遭遇,条件是以后买菜都得经过他。三爷把心一横,说“好”。老菜请他们等一会儿,转身回了大市场,不到十分钟就拿回手机、菜篮子,还有几个新鲜的山竹,说是要给紫菱姐和三爷压压惊。三爷好开心,从车后面摸出了一件公司宣传T恤给了老菜,合作关系也就此定了下来。

那天临别时三爷问老菜,以后我们来这儿怎么找你?老菜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不用你找我,我自然就会出现。果然,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们的车停在菜市场门口,老菜就出现了,身边还跟着帮我们背菜的当地人。

老菜的主要工作是根据需要把我们带到不同的摊位前,“带路党”,然后让身边的小弟帮我们背菜,偶尔会帮我们讲讲价。除了向我们收费,也要菜摊摊主的回扣。这两边赚钱两边讨好的买卖,没点背景是争取不到的。

我发现,老菜的身上有许多伤疤,不知都是怎么留下的。

去得多了,越发觉得这个菜市场真是虎踞龙盘、泾渭分明的江湖。

大市场有一个杂货区,我们很少光顾,不过,听说那里有来自各国各地的走私物品,上到毒品、象牙,下到皮揣、饭勺,都可以搞到,有一次,我甚至在地摊上发现了一双来自中国的山寨双星回力胶鞋。

这里常年混迹着许多当地海关的工作人员,他们把海关扣押的物品直接一箱一箱地拖到这里来卖,补贴家用。因此,对当地人来说,海关工作是出了名的肥缺。这一片的头头似乎是个瘦瘦小小、一脸阴郁的当地人,只有见到他,老菜才会郑重其事地停下来打招呼,握手击拳,行一行当地礼仪,对其他人他充其量是挥挥手。

杂物区进去就是蔬菜区,是我们购物的第一站。蔬菜的品种还算丰富,特别这几年中国人增多以后,韭菜、芥蓝、菠菜明显比以往多了起来。不过,当地人卖东西还是走的本土的粗犷路线,从来不会称重卖,几个西红柿堆在一起就算一摞,然后按摞算钱。

蔬菜区每个摊主显然都是认识老菜的,见面就会投过去一个谄媚的微笑,作为回应,老菜偶尔会顺手从他们的摊位上抓点东西吃,吃两口就扔了。下一次,老菜一定会带我们去那个摊位买菜。因为每个菜摊上的货品、价格差不多,我和三爷并不介意。

这么多摊位里,一个中国老人的摊位是我们每次都会光顾的。他基本上是这里唯一的华人摊主,不过,听不太懂中国话,仅剩下的那点词汇量只够用来进行两位数以下的讨价还价。

老人有点老年痴呆,靠着很多华人公司的照顾才勉强生活,听说,他之前是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公子,1949年战败没有去台湾,“文革”期间本打算举家逃亡法国,被集装箱莫名其妙地误发到了此地。集装箱靠岸,他是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

和杂货区、蔬菜区鼎足而立的是肉类区。这里的肮脏程度在三个区中也是独一无二。

肉类区分别卖鱼和野味,鱼区汇集了各种从刚果河里打上来的鱼,每一条都鲜活。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水产见得多了,见到卖野生食人鱼和鳄鱼的,还是第一次。野生食人鱼并不大,个头和鲶鱼有点像,但脑袋特别大,几乎占据半个身躯,有弯刀状的獠牙。钓这种鱼的饵料一定要是鲜肉,而且不要坐船到河上钓,因为这种鱼的力量非常惊人。

在当地,捕杀野生鳄鱼还很原始,拿着标枪长矛上阵。这着实是个高危行业。但利润也惊人,一只小鳄鱼至少卖到一百美元,相当于蔬菜区一个摊位好几个月的营业额,而大的更是屡屡卖出天价。

大市场里,拳头硬就能有条活路。当地人的力气都大得惊人,看着不大的孩子,几十斤的大筐背起来就走。大部分时候,人们无事可做,就蹲在市场边上,每当有车在前面停下,他们就蜂拥而上,并不见得要怎么样,只是凑近去看看——实在显得无聊而又充满好奇心。

金沙萨市场里著名的烤猴子。

野味区最多的是猪和羚羊,还有两种动物,我之前几乎不曾与食材联系在一起的:穿山甲和猴子。穿山甲据说漫山遍野都是。当地人其实不吃的,只是偶尔会抓来给小孩玩。直到中国人的到来……现在市场里的穿山甲至少20美元一只。三爷好像上中文网站查询穿山甲的做法,结果是:穿山甲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请勿食用。

野味区的头头是个卖烤猴子的,看过烤猴子的场景,你就会很自然地明白,为何他会在这残酷的食物链里处于上层。猴子比较“倔强”,一般抓获并运来时就已经奄奄一息,摊主拿一根大铁枪对着猴心,穿胸而过,甚至连一声惨叫都听不到。等到穿满了五只,摊主就和助手一起,把大铁枪架在旁边一个巨大的土锅炉里,点火开烧。原本以为猴子早都死了,一入火海,有的还会还魂了一般挣扎一下,四肢变得越发扭曲。

毕竟是与人类那么接近的物种,那一幕在我看来极其恐怖,但蜂拥而上的食客显然与我不同。听人们说,烤猴的手艺在这个家族世代相传。

大市场还有一个住宅区,却是这里最神秘的,外围由铁皮墙围着,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每次走到这里,老菜就会拦住我说,老板,前面没有卖东西的了,我们回去吧。

有一次,我作势要往里走,老菜大惊失色的样子,用右手狠狠地拉了我的肩一下。他说老板你别开玩笑,你要进去了我可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中国公司多了,老菜的“生意”如鱼得水,经我们介绍,他包办了好几家中国公司几乎所有的食品采购。据说,他还跟个别公司商量着,帮他们在杂货区开个中国走私品店铺——运工程器械的集装箱可以夹带私货。

老菜越来越忙了,有好几次,等不到我们买完菜,他就得赶紧去接待下一拨客人。不过,这里毕竟是个混乱的江湖,老菜被打伤的情况明显多了起来。最重的一次,他已经不能好好走路,右脚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还在往外渗血,可他依旧出现在接我们车的地方。

我离开金沙萨的时候,老菜的脚还没好利索。

离开有些日子,有一天我在网上碰见还在当地的三爷,自然而然说起了当年一起买菜的日子。三爷兴头一起,扭过摄像头,要给我展示他当天刚跟老菜一起买的穿山甲。

我顺嘴问道:“老菜的脚好了吗?”

“哦,那个老菜啊,不见了,据说被人给干掉了,现在是新的老菜,一个年轻些也更好用些的老菜2.0。”他很快切换话题,“你看这个穿山甲啊……”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插图:Reuters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