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进了亲手画的棺材

2016-02-05 17:3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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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国最早用棺木入殓尸体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这一习俗在盛行“土葬”的北方依旧流行。有钱人家在棺木上画些图案,力图把阳世里的物件都容纳在“三长两短 ”(棺材的别称)上。经过代代传承,在棺木上饰以文采就成了一个规矩。 棺材上的式样越来越丰富,笔法越来越讲究,工序也愈发复杂,平常人再也没有底气在“死者”头上“发挥”几笔。于是,乡间便产生了一种专门给棺木漆画的职业,在关中,人们把专门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叫“漆匠”。

1

我与漆匠初识,是在十二年前。

六月三伏天气,麦子颗粒归仓,算得上是丰年。庄稼是农民的根,庄稼好了,人心里也跟着敞亮。一事顺,万事皆顺,祖父便决定请个漆匠来家里画“材”。

“材”是老家(陕西省宝鸡市陇县)人对“棺材”的简称。按习俗,只有在人死之后才能把“棺材”两个字连在一块儿叫。“材”在人活着的时候就提前准备妥当,由生者亲自挑选木材,确定式样,监工制作。人未死而材已备,总感觉有点晦气,索性就取其一个单字儿,让它不得圆满,直到生者“停”在那里头。

制作“材”的上等木料是松柏,纹路密实,不易朽烂,打出来的“材”很有分量,不过在搬运时要费些大力气,下葬时也不安全。碗口粗的木料要花几十年的功夫成材,极难寻找且价格昂贵,除了富贵人家,很少有人用到。普通人都选择用“桐木”来“割”材,小时候,村里几乎家家院子都种梧桐,我们家也有两棵,年龄比我还大。梧桐木不及松柏纹路密实,但也耐用。做出来的“材”不沉,价格适中,连“割”带“漆”,这笔费用一般人家也承担得起。唯有香椿树不能用来割“材”,老人们说那是王母娘娘,砍了要遭报应。不过香椿树普遍生长得笔直,没有人用它,连做家具也很少用,大概是木材质地不好的缘故。

祖父祖母的“材”在两年前就已经做好,用了屋前的两棵老梧桐。刚割好的“材”,泛点红色,在阁楼上干燥两年后,通体发白,纹路清晰,表面光滑,散发淡淡的木屑味道。祖父在阁楼上仔细端详一阵后,便扯着嗓子冲祖母喊道:“干透了,后晌去请王漆匠,咱明天就漆。”

乡下人顶敬重四类人。一是阴阳先生,二是老师,三是麦客,四就是漆匠。 (图/谢万清)

王漆匠是第二天早晨来的。背着自己的“家伙什”,还没进门就开始喊祖父的名字。他六十出头,一身旧式中山装,上衣口袋别一把大框眼镜,眼镜左腿用布来回缠了好几道。漆匠也是庄稼人,皮肤黝黑,纹路较深。他与祖父在中堂里扯起家常来。

漆匠烟瘾很大,等我按祖母吩咐,把面条端到堂屋时,屋子里已经烟雾缭绕,朦胧不清了。我把饭双手递到他跟前,他把烟换到另一只手,夹起来。单手接过饭,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好”字。

“娃娃懂事!是大孙子?”

祖父猛吸一口烟,点点头。

乡下人顶敬重四类人。一是阴阳先生,二是老师,三是麦客(流动的替别人割麦子的人),四就是漆匠。阴阳先生主死生风水,通阴阳两世;老师教育后学,是文曲星下凡;麦客背井离乡,凭力气吃饭,在外闯荡不容易;漆匠呢,是自己在阴世的衣食父母,“材”上纹饰的好坏,直接决定在阴世的地位。无论是富家大户,还是平实小农,老老少少对这些人不能有丝毫怠慢。

王漆匠来我家的头一天,祖父就将准备好的一条烟、一瓶酒、一条被面拿出来,让祖母请人时带上。这是“请人”该有的规程,不能乱。祖父叮嘱家里老小,客人到家后该持怎样的礼数。大人们要热情,不能绷着个脸,要有眼色,递个东西搭把手,机灵一点;小孩不能在客人面前嬉戏打闹,要主动敬茶递烟端饭。一天三顿,早中晚都该吃什么,灶上的女人要操心,心里得有个底。

2

一口“材”完全漆好要经过三道工序。先用砂纸将“材”通体打磨一遍,批灰托泥,材面要规整,不能有坑坑洼洼。等到灰疤风干以后,漆匠就开始在上面作画了。用毛笔蘸上白石膏,勾勒出大概,再换根粗毛笔具体白描,最后上一层黄釉。整个过程下来,需要半个月工夫。

最考验漆匠功力的是第二道工序,主家最看重的也是画的好坏。王漆匠是个“老手”,他用一天时间给两口“材”都上完了灰。一个人把两口材翻来倒去,从头到脚,一片一片地打磨,打完一面,就眯一只眼,从侧面丈量一番。他不要旁人插手,嘴里咬着烟,功夫全在两口“材”上。

王漆匠把干活地点选在了阁楼,方便省事,免去了搬来搬去的麻烦。我对批灰没有多大兴趣,除了端茶倒水递烟,没怎么“欣赏”过他的工作。清水活做完,得两天工夫晾干,王漆匠得空就回家了。

两天后的中午,我放学回家,母亲朝我喊:“快把茶水送上去,王师傅画龙呢,跟真的一样!”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水浒》、《西游记》、《封神榜》里面的人物都能画出个模样,有鼻子有眼,祖父夸我“这孙猴儿画得好,眼睛大”。我喜欢龙,但总画不好。课本上有 “黄帝御龙升天”的插画,模仿过许多回,越画越不像。听到王漆匠在画龙,就想赶紧上阁楼看个究竟。

到阁楼上时,王漆匠正画到第二个龙角。不过整个龙的形状已经出来,三翻身的姿态,铺满整张“材”盖。他一只手提着笔,一只手夹着烟,抬头看看整张画,又把烟叼在嘴上,伏在材板上继续描起来。如此反复,整个人就围着材板转,转了大概有十多圈,一个龙头就“转”出来了。我在旁边看他走笔,把步骤都默默记在心里边。

下了阁楼,我拿出作业本,用铅笔重复刚才看到的步骤。一会儿工夫,竟也画的有模有样,一连画了好几张。

“你这龙角没神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漆匠站在了我后面,他大概看完了我模仿他的过程。

“龙角要向后冲,龙鼻子要大,龙眉毛像火……恩,挺好。”他夹着烟,站在我身后慢吞吞地说。在发“冲”、“大”、“火”这三个音时,似乎要把满口牙咬碎了一样。

“来,我给你拾掇两下!”他抓起铅笔,开始在我的半成品上画了起来。左描右描,上钩下提,毛笔用惯了,铅笔倒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画画时不怎么讲话,等收笔后才一五一十地评论。

“鹿角,马嘴,虎鼻,画好了是龙,画不好就是虫!”他把画完的纸递给我,“画龙好啊,龙有灵性。小娃娃画多了,上学背书快,先生赏识。”

他端起茶杯,猛吸一口茶水,仰起头喉咙一紧,咽下去后就找祖父拉家常去了。

整条龙完成,王漆匠用了三天时间。从画龙须,倒龙鳞,再到最后描龙爪。每天放学我就到阁楼上看。王漆匠也会时不时地念叨几句话,“龙须要飞起来”、“对,鳞片不能太大,太大就成曲蟮了”。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鹿角,马嘴,虎鼻,画好了是龙,画不好就是虫!” (图/资料图)

“男配龙,女属凤”,按照规矩,祖母的“材”盖上要“飞”条凤凰。

王漆匠画凤凰很快,用了不到两天时间。等我考完试回家爬上阁楼,他已经画到了凤尾,快要全部完成了。我很遗憾未能看到整个过程,即使后来不断模仿,也画不出那种感觉来。关于画凤,王漆匠只自言自语过这么一句话,“千万不要把凤画成鸡呀 ,一个天上飞,一个地上跑,差距大着呢,不能乱了规矩。”

祖父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他特别嘱咐王漆匠给“材”两面画上“文房四宝”,按老规矩要画上《二十四孝》,王漆匠只画了“六孝”,空出来的地方,留着添“笔、墨、纸、砚”,这是作画的最后一道工序。那天祖父也去了阁楼,王漆匠的手活很麻利,笔锋来回游走,顿挫有致,不一会儿,四件东西就“长”在了材面上,很有立体感。

“题两句诗文吧。”他看着自己的画。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边写边念。

王漆匠给画完的两口“材”上完最后一道釉子,和祖父结完手续就走了。临走时送给我一根毛笔,他自己用竹子做的,红色的笔头。

3

之后,我有好些年未曾见到王漆匠,但依然陆陆续续得知一些他的消息。

王漆匠有个儿子,是根独苗,聪明机灵,从小跟漆匠父亲舞文弄墨,在漆匠应承较忙的季节,也会偶尔帮父亲打打下手。王漆匠原本是决计要把这门手艺传下去的。九十年代中期,当故乡第一次打工浪潮兴起,王漆匠的儿子顺势南下,再回来,已瞧不上父亲古拙的手艺。这份传统职业吃了上顿没下顿,跟死人打交道的活计,自然不会进入年轻人的视野,这些,王漆匠心里都懂,但手艺不能家传,心里多少会有点不痛快。

2013年,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曾祖父的坟没了,我吃惊地反问过去:“立了三十年的老坟,咋说没就没了呢?”

“推掉了!”父亲言语之间夹杂着感伤。

父亲抱怨如今的村里人见钱眼开,竟没有一个年轻人站出来拼命保护那片墓地。

那是一场席卷故乡的“平坟运动”。十年间,伴随第一代打工者的满载归来和第二代打工者的继续出走,故乡交通迅速发展,旅游业极速兴起,工厂也如雨后春笋,大型推土机横冲直撞地闯进了祖先安睡的故园。坟头削了、墓碑塌了,尘土飞扬,飞在土里的,或许还有祖先腐蚀的骨殖。父亲终究没有能够保住曾祖父的坟茔。

等一切尘埃落定,政府在乡间开始大力提倡火葬,几千年的土葬习俗要变,棺材也就跟着慢慢退出。村里的老人们议论,“等咱们那会儿,一把火,全部封在一个罐头瓶子里,走哪儿揣哪儿”。土葬的老风俗没了,以棺木为依托的漆匠也不得不另寻出路,老一代的漆匠慢慢过世,也再难找到接班人。

4

王漆匠活了七十五岁,骤然去世。去世前两年,曾来过我们家里一趟。他是夏收之后来的,那时,祖父祖母已经去世三年。

他拎一袋干核桃,敲开了我们家门。父亲递给他一支烟,恭敬点燃。他那时已经七十三岁了,父亲不过四十出头,两代人共处一室,似乎并无过多投机的话题可以交谈。王漆匠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环视阁楼,半张着嘴,眼中透出些许落寞。他将目光落在祖父祖母的遗像上面,唏嘘感叹:“时间过得真快,都两年了。”

王漆匠回忆当年往事,赞许母亲厨艺好,祖母熬的茶后劲大,家里上下待人接物规矩,待谈到那两口“材”时,眼里放光。他连连感叹当年调的那壶漆,里头加进了多少种料,直言埋进土里保证二十年不朽。父亲当年南下打工未归,对往事细节一概不知,听到王漆匠的感慨,勉强微笑着一一应付作答。

“大儿子在上学?”王漆匠问父亲。

“嗯,在外地,第三年了。”

“娃娃有灵性,画画得好,文气足。学的啥?”

“金融。”

“哦……也好,现在的娃娃都爱挣大钱!”王漆匠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愣,接下,一脸窘迫。

父亲当时是建筑工地的小领班,王漆匠想让父亲给他在工地上找一份差事。一位老漆匠,捉了一辈子画笔,年过七十的高龄,适合干什么呢?父亲思前想后,决定安排王漆匠去建筑工地看大门。

看大门是个熬人的闲差,王漆匠得空,偶尔上庙里给褪色的佛像点一抹绛唇,添几簇缨络,有时也到纸火店帮人画几幅《钟馗捉鬼图》,至于棺材,几乎没人再请他去漆了。

王漆匠总共看了两年大门,最后死在了工地。他突发脑溢血,转天早晨上工的人发现时已经断气。

王漆匠是方圆十里的善人,丧礼举办得颇为隆重,停灵、吊唁,唢呐班子吹拉弹唱了三天两夜。王漆匠最后躺在自个儿画的棺材里,卯时初刻,由乡亲们抬着睡进了墓穴。

做了一辈子漆匠,他走了,把手艺也一并带进了土里。而被永远带进土里的,又何止是漆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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