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余震”使我们相连

当舒缓摇动的前奏迅速转为猛烈的上下跳动时，我知道这不会是一次寻常的地震。这是近小年夜美梦极深处，遭地牛双角急速顶起，我半只身子在被里弓着如一只警醒的猫，无济于事地将双臂环绕住熟睡到底、连大震也无法将其惊醒的孩子，他刚满三岁，有些着凉因此呼吸很大声，整个身子沉甸温热。

我们住在旧台南县的边缘，盐水小镇一栋独宅四楼，自知大灾无处逃，我在最剧烈的晃动过去的空档将音调压低着对我的男人说：“小心余震。”他还未完全醒转，犹疑重复了我的尾词：“余震？”

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的手机开始响起通讯软件的呼叫，那是凌晨四点钟，我无眠的朋友们在脸书此起彼落喊声报平安，我试着打下一则自嘲的状态，并标上 #Safetycheck 的标签，没有料到几个小时后脸书正式开启“南台湾强震”的官方安全标示功能，上一次我的脸书上出现此标示功能，是秋末的ISIS巴黎攻击。房间里所有抽屉都大移大开，我一一将它们收回原位，打开门确认屋内其他家人安好，建筑家具没有太大损坏。是很难再睡回去的了，却也一时没有应办事项的头绪，气象局地震报告的网页大概是正更新资料的缘故、完全无法开启，这种仍恍然不知自己与灾祸距离的真空状态并不陌生，1999年9月21日当晚我仍在台北就学，大地震后整座断电的城里众人如鱼在街上与百鬼荡游夜行，大学宿舍门口，隔日早晨仍可捕获醉月湖漫来的活鱼。

1999年9月21日的台湾集集大地震，共造成2,415人死亡，29人失踪。

由于年后将搬入的房子座落在高雄，四十年连栋老屋改建、加以大量使用玻璃新建材，在知道震央在高雄美浓之后，一早男人便急急南下探看房屋是否完好。

我独自在客厅里继续着年前的密集扫除，一直要到打开了电视、目睹接近台南市区倒塌大楼的航拍画面，身体无主的强烈感觉才真正与现世完全接合。一名气象女主播以略微亢奋的声音在现场直播里花了八分钟尽责解说了台南为何比震央高雄灾情更为严重，当她提起地底隐没的断层时我想起不过是前年、高雄气爆之夜炸开的大路，自然与文明的裂口相互召唤，既冷酷又相亲。

拜发达的摄影媒体与3Ｄ造图科技之赐，身处灾祸的我们竟也可如电玩世界一般虚拟实境，镜头带我们zoom-in到众多我们情愿、有时不情愿敞视的画面： 歪斜的古庙钟楼；从长长的铝梯被人搀扶着走下废墟的、半裸痛哭的男人；某扇变形的水泥窗框边，一名小男孩紧紧怀抱著他的狗，等待救难人员凿开墙壁锯断钢筋将他们一起从漂流之屋带回人间；父亲流泪领取一只毛流仓皇的大公猫：“我家的猫、我家的猫啊。”旁人忙不迭安慰他：“没事没事，儿子在后面，没事。”

当重复的拟像开始麻痹知觉，我关上电视，低头清扫前夜震下的壁面碎砾，男人传讯来：“它挺过去了。”象征着我们“未来”的一栋楼挺过去了，同行友人并传来几处重点担忧处的查看图片，我续问街坊邻居是否也好，他回复巷内一片平静，仿若无事。在古都台南前前后后蜗居了七年，建立起的生活无他，不过是神鬼人共处的识觉。有死犹生、悲中带欣，立体的世界总有如蝼蚁强壮的人。

在隔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终于真正按下脸书的安全标示，瞬时纽约的伦敦的康州的里约的墨尔本的朋友以接连的“like”招呼我，菲律宾裔的里可在我的安全标示底下回应他正想起我。

他是班上的社交蝴蝶，我在他的生日派对上送他《春光乍洩》里张国荣只身舞到露台的剧照，他邀我参展、让我第一次去了旧金山，而我们已经六年不见。我在视窗里往下点开一整排和我一样按下“我很安全”图示的头像，另一个视窗打开台湾的古地图，上头画着三千多年前古台南岛与台湾岛间的古大湾海峡，并示意它如何淤积为潭、成低地，续堆积至今。因地质松软受灾沉重的永康仁德区，即为其原址所在。

此刻大祸提示我们命运仍与地相连，仍与人相连，是为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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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Reu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