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孩,一包鼠药

2016-03-09 17:03:21
6.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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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丽12岁,她的书包里藏着个秘密。

丽丽是湖南省衡阳县银瓷完小六(1)班的学生。六年级,身边同学的书包大多鼓了起来,因为要升学考试了,作业和卷子多了;但丽丽的书包如常,小小的,上面印着“幼儿园”。那是她妹妹的书包,淘汰下来给她的。书包里两本薄薄的课本,《语文》、《数学》,再加两本薄薄的作业本。

书包里还有一包老鼠药。这是丽丽一个月前在赶集时买下的。当时农资店的老板看着她走进店里来,张口要鼠药,并没有多问,这让她事先准备好的一些说辞全没用上,闷在肚子里。那之后,鼠药就成了丽丽的秘密,跟着她从家到了学校,又从学校到了家。丽丽开始很谨慎,连上课也要去摸一摸,确认鼠药还在。她慢慢意识到,哪有人会注意木讷的她啊,警觉简直可笑。到后来,一度连丽丽自己也忘了书包里藏着鼠药这件事。

1

“一起走,我妹妹也来了。”

丽丽在班级里几乎是唯一的朋友走了过来。这是汤晓银,比丽丽大一岁。汤晓银有个妹妹叫汤晓溪,8岁,在学校里念一年级。汤家小姐妹不嫌弃丽丽。

丽丽扭头看窗外,汤晓溪果真已经站在走廊了。小小的脸,巴巴地望着她姐姐。学校里上课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两点半,中午在学校吃,所以下午放得早。不过丽丽她们六年级了,面临着“小升初”考试,这半年来时常补课到晚上四五点。也因为这,汤晓溪最近总在下课后等她姐姐。

补课是分批补,今天没有丽丽和汤晓银。其实就算补了,也并没什么用。丽丽知道,她和汤晓银两个人是没什么希望了,每次考试她都是倒数第二,汤晓银倒数第一。汤晓银考不好大家都理解,谁不知道她娘是个傻子,她也是个傻子。但丽丽的成绩却总也上不去。为什么,她又不傻。

是因为不听课吧。丽丽上课只能勉强听进前3分钟,那之后她的注意力就到了窗外,到了远处的山脉,到了其他念头上。语文老师黄婷婷是今年来带她们班的,丽丽看着前排那个年轻的老师,有一瞬间的失神。两个月前,黄婷婷去丽丽家家访,直接告诉她的爷爷奶奶,“丽丽上课注意力很不集中,所以考试都考不出来。”

“走,走不走?”汤晓银来拍丽丽的桌子了。几米之外,丽丽就能闻到汤晓银的衣服有点臭,发馊。但她拒绝不了汤晓银的“亲密”,对她而言,那是其他同学不会给的。

“走。”丽丽说。

2

丽丽和汤晓银走在前面,汤晓溪走在后面。

从学校到家不过二里地,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下午还那么早,回去也是干活。丽丽每天回家要洗衣服,做饭,还要管两个妹妹,烦。她看着汤晓银,有点羡慕这个傻子。她是傻,但她有妈。

“去矿山上玩吧,听说那里有野果子,可以摘着吃的。”丽丽提议。得到了小姐妹的赞同,反正一说到吃的,这两个人总是很起劲,永远是没吃饱的样子。丽丽说的矿山就在学校门口一条街的后面,一拐就是。山上经常有人开着大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不知在挖些什么。山的前面一个几十米高的土坡,开阔且无人,丽丽她们常去玩耍。不只她们,那一块是不少小学生放学后玩耍的天然乐园。

“你们妈妈呢?今天没来接你们?”丽丽问。往常,汤家小姐妹的母亲总喜欢在放学后来接两个人。那个女人是个疯婆子,丽丽听自己的奶奶说过。丽丽倒没见识过对方真正发疯是什么样,只知道那个女人在镇子上捡垃圾,还时常带着汤晓银和汤晓溪两个人去捡,搞的她们两个人身上总是臭臭的,有味道。

汤晓溪一直在后面叽叽喳喳地念叨着些什么,这时候回答丽丽,“我妈来过了,两点就来了,我说我要等姐姐,我妈就先走了。”丽丽松了一口气。

丽丽常和汤晓银闹别扭。汤晓银傻,但劲大,老喜欢推一下丽丽、搡一下她。丽丽也想还手,但打不过。谢天谢地汤晓银的妹妹汤晓溪从去年开始来上一年级了,这对于丽丽是好消息,因为并不是对方的人数变成了2,而是防御力变成了二分之一。再动手时,丽丽就打小的汤晓溪,这样就扯平了。

谁能想到汤晓溪会回去和她妈妈告状呢。

丽丽第一次见到她们的妈妈是在学校。那一天刚放学,一个女人等在教室外,她瘦瘦矮矮的,又黑,不好看。就是这个丑女人,突然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丽丽的耳朵。她劲儿可真大,丽丽的眼泪马上不受控制地冲到了眼眶,但她拼命忍住了,不想丢脸。那个女人旁边,是好像有点得意的汤晓溪。

丽丽的奶奶形容,汪水莲是如何揪着丽丽的耳朵。

那一次之后,丽丽好几天没理小姐妹。还是她们俩腼着脸又来找她了,还跑到她家去,亲亲热热地喊她一起上学。丽丽那几天也过得不好,在学校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中午吃饭也是一个人。她又顺从地和姐妹俩和好了。

没几天又吵了一架,这一次疯婆子跑去了丽丽的家,对丽丽的爷爷奶奶数落了半天。当着她的面,丽丽的奶奶给了她一巴掌,意思她懂,是“惩罚”。送走了疯婆子,丽丽的奶奶又骂她,“你跟那两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她们一家头脑壳都不清楚的,你还老跟她们一块!”

丽丽没有说话。对于她的沉默寡言,大家早习以为常。

3

六月的矿山上,草长的已经这么高了。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工人们大概在休息,山上的人家下田了。午后的山上空荡荡,几乎就只有这三个女孩。

反正她们三个在一起,总没什么好事发生。一个月前她们放学回家,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有一辆漂亮的脚踏车,粉红色的,丽丽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类型的。丽丽趴在院子锁着的门外,透过门缝看了很久很久,那之后汤晓银不耐烦了,先踢了一脚院门,丽丽随后也踢了,汤晓溪也去踢。不知道她们边笑边踢了多久,院门踢坏了。丽丽终于摸到了这辆无比神气的脚踏车。高兴了没多久,被大人们发现了。

那一次的结局当然是惩罚。不止这些,两姐妹的母亲又去找丽丽的爷爷奶奶了。大人们吵了起来,丽丽听到了。“我说你有什么好投诉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你管好你女儿,我管好我孙女,处的好不就不会吵架了!”丽丽的奶奶当时对姐妹俩的母亲说。送走她之后,奶奶的生气加倍发泄在了丽丽身上。“你本来就没妈,在外就要守规矩。”

听到奶奶说起了“妈”,丽丽知道自己已经没妈了。她隐约记得,六年前自己的妈妈走了,再没回来过。在那之前,妈妈和爸爸两个人一起出去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但这几年过年,都是爸爸一个人回来了。问妈妈呢?爸爸黑着个脸,说,跑了。

大人们的情绪从来没有瞒过她,甚至连一点点隐藏的想法也没有。六年级开学的时候,丽丽的爷爷带她去交学费,那时候黄婷婷刚接手这个班,提了一句,“丽丽成绩不太好呀,考试都是十几分,要加油哦。”丽丽当时听到自己的爷爷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我管她呢。”声音不大,可丽丽听得明白。

于是前因后果在丽丽的脑海里连成了线。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爷爷奶奶一直对自己打骂,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似乎更疼两个妹妹。原来自己不是亲生的。丽丽不爱说话,可她不瞎也不聋,甚至更敏感。她也终于从邻居的闲谈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妈妈怀着孕嫁过来的啊。

一个“野孩子”,可不就只能和傻孩子成为朋友吗?

4

一个月前,界牌镇赶集。丽丽问爷爷要了五块钱,说要买文具。她几乎不怎么问大人要钱,她一直很乖。要到钱,她走进了一家农资店。丽丽的爷爷奶奶在自家酿酒,常有老鼠,她的奶奶带她到这家店里买过鼠药的。如果店主万一问起来的话,丽丽知道怎么回答。

开口前,丽丽还是有点儿紧张。店主看了她一眼,只问了一句话:“你要买便宜的还是买贵的,便宜的3块,贵的5块。”

丽丽说,“买5块的,买‘好的’。”

5

丽丽和汤家小姐妹两个人在矿山上玩的时候,汤和平在山上种西瓜。

汤和平是汤晓银和汤晓溪的父亲,衡阳县界牌镇高山村人,60岁。在农村,他这个年龄,两个孩子还那么小,真是极不寻常。

汤和平一个人照管八亩地,到了冬天农闲,他就到镇子上给人弹棉花。他对自家的情况有些自卑,但谈到干活的能力,他是骄傲的,他是一把好手。

年轻的时候还是“贪玩”了,汤和平想。他擦了把汗,这时候日头毒,但他想多干点。等女儿放暑假回来了,可以就在这样的午后捧着西瓜吃,舒坦。汤和平是三十好几结的婚,大龄的他,家境也不好,他最终娶了隔壁村的汪水莲,后者的轻度弱智在村里人尽皆知。

但年轻时的汪水莲长得不错,而且干起农活来不差。其实她平时也还好,就是啰嗦点,算术不行,再有就是在带孩子方面差一点。差归差,女儿们还是主要由汪水莲在带。汪水莲租了一个学校附近的房子陪读。

三个孩子就读的银瓷完小。

镇上的街坊经常看见汪水莲把两个女儿带着一块捡垃圾,有时候一天三餐也不按时做。这些也传到了汤和平耳朵里。“我们跟她说过,不要带着姐妹俩一起去捡,让老师啊同学啊看到影响不好。”镇子小,还有传言说汪水莲喜欢小偷小摸,也带着女儿俩。总之,那意思是汤和平该多管管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但汤和平没太在意,他觉得多挣点钱比较重要。

对妻子与女儿的些许漠视,不知是否与第一个孩子的死亡有关。1991年,汤和平和汪水莲有了一个儿子,有点重男轻女的他很高兴。2003年,12岁的儿子下水去摸螺蛳,溺死在水潭里。汤和平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还想指着那个听话懂事的儿子有点儿出息呢。他虽然疑心是汪水莲没照顾好,但也知道小男孩顽皮,难管。

家里还有1岁多的汤晓银,那正是娃娃可爱的年岁,差不多50岁的汤和平慢慢认命了,2007年,小女儿汤晓溪降生。

女娃子要是好好带,那也不比男娃差的,是吧?汤和平曾经对儿子的期盼转到了两个女儿身上。虽然有人告诉过他,他的女儿们可能在智力上随了妈。他不服,想让两个孩子读书,读出这座大山。结果,发现女儿的成绩越来越差。

6

“喝可乐吗?”

玩了一会儿,传说中的“野果”没找到,丽丽问汤晓银和汤晓溪。那可乐是中午她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下的,花了4块钱。她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喝。

两姐妹显然喜出望外。汤晓银拿过可乐,仰头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半,汤晓溪在后面也嚷着要喝,汤晓银又喝了一大口,这才给汤晓溪。丽丽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喝吧喝吧,都喝完。

就在汤晓溪喝剩下的一小口可乐时,汤晓银突然倒在了草丛里,开始往外吐鲜血。汤晓溪看见姐姐这样,显然吓呆了。呆了几秒之后,汤晓溪惊惶地跑起来。山上深深的茅草丛里,一些枝桠横七竖八地戳出来,汤晓溪跑得很艰难,歪歪扭扭的。她跑出了十多米,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地叫喊“姐姐”。丽丽跟在她后面。汤晓溪跑到了大路岔口的时候,也倒下了。

丽丽在岔路口没有停留,她远远地看见有大人在往这边跑,应该一会儿就会有人发现姐妹俩。她和平常一样走回家了。路上,她拿出书包里已经空了的鼠药袋子,折好,扔进了一个垃圾堆里。

7

两姐妹死后,面对老师,面对警方,丽丽表现出超出其年龄的心理。最开始她说,“我好像看到她们两个人捡了垃圾堆里的东西吃”。这一度让人信服,因为很快就调查到汤氏姐妹平时常跟汪水莲捡垃圾,而汪水莲又不按时做饭。后来再问,丽丽又说,“我好像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两个男的给她们一瓶可乐喝,一个黄头发,一个红头发”。 民警觉得丽丽“很沉稳,有心机”。一个民警说,“如果这孩子大一点,知道更多反侦查的手段,这案子或许破不了。”

6月12日,办案民警把丽丽从家带到了县公安局。那是丽丽第一次到县城,还吃了一顿肯德基,也是第一次。民警要得到丽丽的口供,要得到稳定一致的口供,包括问到细节,他们得不停地问丽丽,就得不停地“讨好”丽丽,给她买这买那,衣服、书本、零食……

事发之后,丽丽被当地公安专门看护,班主任黄婷婷见过她两次,她觉得丽丽的精神状态挺好。有一次在公安局,她给丽丽拍下了一张照片,丽丽的面前摆着瓶可乐,还有小人书,黄婷婷一时有些恍惚,觉得丽丽的“待遇”比起在家里好多了。

黄婷婷老师算警方认可的丽丽的“监护人”。事发之后,她陪过丽丽几次,也见证了丽丽承认下毒杀人的过程。

黄婷婷是一个90后,刚毕业被分到银瓷完小,带六年级语文。班级里一共有67个孩子,丽丽平时沉默寡言,有些“自闭”,汤晓银又“智力低下”,黄婷婷本来对两人没多大印象。不过两人成绩虽差,搞班级卫生是很积极的,拔草擦窗子很在行,一看就知道平时常干活儿。她明显感觉到,丽丽出事后反而对她亲近了不少。最近一次丽丽剪头发,黄婷婷在,当时理发师问丽丽,“这是你什么人”,丽丽说,“这是我姐姐”。黄婷婷十分意外。还有一次丽丽主动给黄婷婷打电话,黄问她,“有什么事呀”,丽丽马上和她开玩笑,“非得有事儿我才能打吗?没事儿就不能打给你吗?”

民警们说,他们在丽丽的沉默背后,感受到了懊悔。一开始丽丽不肯说投毒的具体细节,后来一个民警骗她,“你说了,那两个小姐妹或许还有的救”,丽丽这才开口。而根据她的交代,她就是想“发泄怨气”,没有想“毒死”。在买下鼠药的1个多月里,她也摇摆了好几次,一度在关系好的时候,忘了鼠药的存在。

拍下这张照片的前10天,发生了这起投毒案,后来这张照片就缺席了两个人。

后记

我到湖南衡阳采访的时候是2015年7月,距离丽丽投毒杀死汤家姐妹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特别想见丽丽。如果见到,我最想问的是我的推测——对汤家小姐妹,她是不是嫉妒着,也同时看不起?姐妹俩有一个保护欲十足的母亲,但丽丽是个没妈的孩子。为什么她没妈?她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

没有采访到丽丽,我采访了丽丽的爷爷奶奶、老师、同班同学,和她生活发生了交集的其他人。我试图尽力还原她投毒前后的心理。

我是最后采访的汤和平。在一个午后我找去了他家,那是一个闭塞的村子,离镇上还有半小时车程。当时汤和平一个人在家,汪水莲被送去了市里的精神病院。汤和平刚午睡,裸着上身出来了,精瘦,皮肤是古铜色。他的家家徒四壁。在一个旧柜子里翻找了半天,汤和平找到了一张年轻时候他和汪水莲的合照。那张照片里,汪水莲真美啊,笑着,圆圆润润的脸上有着白白胖胖的温和,全展开了,眉眼里都是鲜活。

在衡阳待了14天。离开衡阳的最后那个周末,我找了一个当地人,帮我“翻译”汤和平到底说了什么。他的有些话我听不太懂。“这一句是什么?”我问。那一帧画面里,汤和平先是情绪激动地说了一句话,后来情绪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非常深远的长吁短叹。他的眼神很打动我。

“他说,我田里种那些西瓜,就是为了能给我的女儿们吃。但是……”当地人翻译。我突然看懂了汤和平的那个眼神,那是最后一点希望消失殆尽的深层的悲伤。

(文中所涉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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