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当村长

2016-04-25 17:18:59
6.4.D
0人评论

牛保民在自家的小院里搭西红柿架子,他看到我来了,站在里面喊:“你什么时候到的?到家坐坐!”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支隔着院墙扔给他,然后掏打火机给他点上。

牛保民比我小一岁,是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的玩伴。

他抽了一口烟说:“到家来坐坐嘛!”说着到外面把院门开开。我说:“我还有点事,等一会想到我家宅基地上看看。”他说:“没事。看不看还不是那回事,上面长出几棵小树。你们家那个房子倒了有十年了吧?”

我说:“差不多。反正也没人回老家住,倒了就倒了。”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在架子上拴塑料绳子,地上堆了一堆剖好的竹片子。

他说:“不修也好。村里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空房子,除了像我这样老弱病残,能走的都走了。”

牛保民没从楼上摔下来以前是一个好瓦匠,在村子算是日子过得比较好的。

他们家先前祖屋在村子中间,紧挨着村委会。分家以后,他到村子东边靠近山坡的地方另起了一幢楼,楼顶起飞檐,上覆黄色琉璃瓦。门窗都是铝合金的,通体放光。门口平出一片空地,又拿水泥做了地坪。种了几棵槐树和柿子树,鸡在树下做窝理毛,公鸡斜着翅膀追着老母鸡要“踩蛋”。“踩蛋”后公鸡就抖擞精神站在石碾子上打鸣。 

保民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跟着爷爷奶奶,他们每年贴点钱给老人家。他老婆翠娥跟他一起到上海打工,在工地上帮人家烧饭,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块钱。保民手艺好,活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万把块钱。

两个人在外面做工,到春节回来住几天。带着家里两个孩子走亲戚,都穿得格格正正的。翠娥穿一件红大衣,染着黄头毛,锃亮的靴子,人到之处,沿途都能刮起一阵香风。年初一本村拜年,年初二到舅舅家。孩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雪米饼、可乐、大白兔奶糖什么的。保民站在三轮车下面把孩子一个一个抱上去。

村里老人说保民家祖坟山葬得好,发旺下辈。保民认为说得很有道理,每年清明不管再忙都要回家一趟,给祖坟添添土。把四周一年来冒出的棘荆给砍掉,然后把坟头上旧的坟帽子扒掉,另外挖一个新的,端端正正放坟头上,他还退后几步看看,像欣赏一幅名画。

“牛保民没从楼上摔下来以前是一个好瓦匠,在村子算是日子过得比较好的。”(图:CFP)

保民从做活的楼上摔下来,也是在端详什么东西。他站在脚手架上,一边欣赏一边往后退,没料到一脚踩空了,就从楼上摔了下来。空中多亏被一根毛竹在腰间担了一下,如果不是这根毛竹,保民早就不在了,见他的祖宗去了,享受别人给他挖的坟帽子了。

这一担把肾给担坏了一个,医生把肾给切除以后说不能做重活了。钱可花了不少。工地的老板人还不错,给他掏了一大半,剩下的他自己拿,也搭进去好几年的工钱。

保民原先想再干几年,然后自己带一帮人,他当个小工头,慢慢把首付的钱挣出来,在苏州或者是昆山买套房子,以后再把小孩子从家里接出来。

他跟我说:“上海这边总归教育质量要好些。我们这辈子是墙上钉鳖壳——定了规,现在累钱还不是为他们累?将来老了,他们要带我们老两口过,我们就帮他们看看孩子。嫌我们,不带我们过,我们乡下也有这几间屋,我们也能累得动,吃喝总不会愁的。”我说:“那是,那是,进可攻,退可守。”

因为这个闪失,保民在上海待不下去了。他回到乡下,把以前租给人家种的地要回来自己种,老婆在镇上一家服装厂找了工作,一个月能有一千多块钱。

两个小孩原先在村小学上学。村小学学生实在太少了,总共才有十来个孩子。冬天下课的时候,老师端了把椅子坐在太阳地里,看着这几个孩子在阳光下玩:跳房子,玩骨拐,赶老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连上课铃都不要打,站在那里喊一声:“上课了!”于是又上课了,眨眼工夫操场上走得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后来村小学并到中心小学,最近听说中心小学也干不下去了,还要并。

郑四爷说保民命好,人一到家,就有顶乌纱帽子等着他。镇上驻村干部找他好几回了,想让他当村长,也就是村主任。保民避着没见,跟两个孩子说:“鲁书记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上市里找事情去了。他要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说不知道。”他自己跑到棉花田给棉花打杈头去了。棉花高,他人往地里一蹲,别人不仔细看找不到他。

我们村这个村长,差不多都轮了两遍了。村里青壮年除了哑巴以外,没有人没当过村长的。

现在保民爹当着,今年都快八十岁了,老嚷着要退位。

鲁书记说:“你退了不行啊!你得找个接班人,你劝劝你大儿子,他如果答应当,你就退。不然你就不能退。”

气得老头直蹦,他说:“你妈的长的是人嘴还是屁股?你原先答应我干一年,找到合适的人我就退。现在我一口气干了五年了,这个差事我真不干了。你不信吧!你看过了年,我把这个差事一甩,你们爱找谁找谁。我家保民不行,他是个半残废的人,他不行!”

鲁书记对他摊着手说:“那你让我到哪里找人?这村里可有一个青壮年人?”老头嘀咕说:“没有青壮年人,你就欺负我们家啊!”鲁书记说:“你这话我在心,等过年村里的人回来,我做做工作,看哪个不出去的,村长就选他干。现在当村长都给涨工资了!”

从村委会正往外走的保民爹回头来说:“涨多少啊?”鲁书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少。”

过春节的时候,村里人都从外面回来了。最远的是在西藏做高压锅生意的张家。有的人家门口还停着宝马、奔驰这样的好车子。鲁书记知道这种人家他都是不会回来当村长的,跟他们费这个口舌,那真是土公蛇咬板凳腿——白送一口毒气。

他耳朵上夹满了香烟在村里转悠,有个人在家里喝过酒出来,脸上红红的,没大没小的在他头上拍一下说:“哎!这不是鲁书记吗?家里坐,家里坐。”他一看是郑东升,郑大老板,郑四爷的儿子。听说这小子在城里开了几家健身馆,天天带着大姑娘在屋里蹦来跳去,不少挣钱。郑东升头上梳个马尾巴,一走路拂来扫去的。村里年轻人都说他浪得很,专一淫人妻女。要不怎么老长不胖,屁股瘦得锥子一样。

最后他找到村里几个老人,这几个老头下午没事喜欢到村委会打打小麻将。他们对过年不过年的无所谓,用他们的话说:“我们就是混吃等死!”理直气壮得很。看看天快要黑了,鲁书记说:“差不多了吧!不玩了。”几个老头子唉声叹气站起来。

鲁书记问他们:“这过完年,可有不出去打工的?”几个老头低头想了一会,都摇头说:“不打工,在家吃屎呀?”郑老四,人家称为郑四爷的想了一会说:“老村长家儿子保民不出去,听人家说在上海把腰子摔坏了!”其他几个老头都啧啧连声说:“这个人腰子最重要了,男的尤其不能伤了腰子。伤了腰子就成废人一个了。”

鲁书记过完年除了跟老村长耗,没事就是往保民那里跑。这边不上任,那边就退不了位。我们这里的村长,对人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不比那些城郊有地有房有厂子的村长。而且村里人都跑光了,剩下老弱病残,不是你三爷,就是你五婶,你剥削谁去!地里除了水稻就是棉花,还有就是村委会那座三层小楼。年轻,长得稍微像样点的女子,也都嫁到城里去了。像我最近看到三门峡某村村长,大手一挥说“半个村都是我的娃”,在我们那里是没办法想象的。一个村干部有点盼头的,无非就是一个人权,一个财权。现在人也没有,财也没有,谁还要来当这个村长嘛!

可是到了下半年,保民不想当也得当了。他爹摔了一跤,路上有认得的人把他抬到三轮车上,还没送到镇医院就不行了。

保民他爹算是死在任上。

镇上来了一个副镇长和一个管民政的干事,也算是备极哀荣,跟他们家沾亲带故的从外面回来一百多口,小汽车在门口的公路上停了一长溜子。院子里面摆流水席,外面亲客来了,家里人放鞭炮迎出去,然后号啕大哭。无非是二伯伯咦——我怎么就看不到你了——呜呜,三舅舅呀——等等,不一而足。

丧事办完,过了没半个月,保民荣登大宝,做了我们村的第八十六任村长。

郑四爷到村委会去打麻将,看见保民说:“这个村长成你们家世袭了!”保民说:“世袭你妈。”“哎,你个王八蛋怎么没上没下。”郑老四说着说着,就动起手了。他拿拐杖去捣保民的胸口,被保民一把夺过来扔到村委会的外面。

后来郑老四把儿子郑东升从城里搬回来,要跟保民玩拳击。那小子一边晃动着脖子,一边把浑身关节活动得嘎巴嘎巴响,最后让保民用粪叉子追了有两里多路。要不是保民腰子不行,就把郑老四的儿子叉蛤蟆似的叉死了。村里老辈人都说保民吃亏就吃亏在腰子不行上了。保民弯着腰,看着飞奔而去的郑老四儿子,郑老四儿子一边跑一边喊:“狗日的牛保民,你等着——”然后跑成一个黑点子。

保民把粪叉子扔在地上,仰脸躺在大道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脸的汗和泪水。

本文选自铁葫芦系列图书《橄榄成渣》,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转载请联系出版方。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CFP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