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逃避战争,他们选择辐射区

2016-04-27 17: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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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86年4月26日,凌晨1点23分58秒,一连串爆炸震碎了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存放燃料棒的四号反应炉,切尔诺贝利核灾成为二十世纪最严重的科技浩劫。 在此背景下,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了三年时间采访和这次核灾难有着直接和间接联系的人——消防士兵们,已故消防员的妻子,被迫逃离家园的人,医生,教师,历史学家,当地政府官员……将灾难带给人最真切经历和感受诉诸笔端,完成了这部珍贵的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口述史。 1992年,从前苏联分离出去的国家塔吉克斯坦发生内战。K家庭从塔吉克斯坦逃离出去并且在切尔诺贝利安定下来。与其受到战争的迫害,他们选择在辐射区生活。以下是K家庭女儿和母亲对战争的恐怖回忆,丈夫选择沉默。

受访人:

K家庭——母亲和女儿,加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女儿的丈夫)

女儿:

刚开始我白天晚上都哭,我只想哭泣和讲话。我们来自塔吉克斯坦的首都杜尚别,那里在打仗。

我不应该讲这件事,我怀孕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一天,他们上巴士检查我们的护照,那些人都是普通人,只不过有自动步枪。他们检查文件,把几个男人推下车,然后当场在门外开枪,甚至没把他们带到旁边。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我亲眼看到了。我看到他们带走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年轻,很英俊,他大声用塔吉克语和俄语跟他们讲话,说他的妻子刚生小孩,家里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可是他们只站在那里笑,那些人也很年轻,非常年轻,只是普通人,只不过拿着自动步枪。他倒下,亲吻他们的运动鞋,整辆巴士一片死寂。巴士开走时,我们听到嗒嗒嗒的声音,我不敢回头看。(开始哭)

我不该讲这件事的,我快生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只是不要写我的姓就好。我叫斯韦特兰娜,我们还有亲戚在那里,他们会被杀掉。以前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打仗,我亲爱的祖国那么辽阔,是最大的国家!苏联时期,他们说我们的生活贫穷卑贱,是因为发生过很大的战争,人民深受其害。可是现在我们军力强大,再也没有人敢侵犯我们,没有人能击败我们!但是我们开始自相残杀。那和以前的战争不一样,不是我那个曾经行军到德国的爷爷记得的那种。现在是邻居射死邻居,昔日一起上学的男孩杀死对方,强奸从前上学时坐在隔壁的女孩,所有人都疯了。

我们的丈夫不讲话,这里的男人都很沉默,他们不会跟你说什么。离开时他们被指责,说他们像女人一样逃跑,是背叛祖国的懦夫。但那样做又有什么不对?

不能开枪杀人是坏事?我的丈夫是塔吉克人,他应该去杀人,但是他说:“我们离开吧,我不想打仗,我不需要自动步枪。”那里是他的家乡,但是他选择离开,只因为他不想杀死另一个和他一样的塔吉克人。他在这里很寂寞,他的兄弟都还在那里奋战,其中一个已经丧生,他的母亲和姐妹都住在那里。我们从杜尚别搭火车来的时候,窗户破了,里面好冷,没有暖气。他们没有朝火车开枪,可是他们丢石头,打破了窗户。“俄罗斯人,滚出去!侵占别人土地的人!不要再来抢我们的东西!”他是塔吉克人,也得听那些话,我们的孩子也听到了。我们念一年级的女儿爱上一个塔吉克男孩,她放学回家问我:“妈妈,我是塔吉克人还是俄罗斯人?”你怎么跟她解释?

我不应该讲这些的……但是我要告诉你。帕米尔的塔吉克人和库利亚布的塔吉克人打来打去,他们都是塔吉克人,有相同的《可兰经》和信仰,但是库利亚布人杀帕米尔人,帕米尔人杀库利亚布人。他们一开始是到城市广场叫嚷、祈祷,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也去了广场。我问一个老人:“你们在抗议什么?”他说:“抗议国会。他们说国会都是很坏的人。”接着广场空了,有人开了第一枪,转眼间整个国家就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东欧国家!在此之前,我们以为我们遵循苏联法律,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那里有很多俄罗斯人的坟墓,可是没有人为他们哭泣,有人在俄罗斯人的墓园放牧,俄罗斯老人四处流浪,翻找垃圾桶……

我以前是产房的护士,有一天值夜班,遇到一名难产的产妇,她一直尖叫。突然间,有个没戴手套,没穿手术袍的勤务工冲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以那样冲进产房?”

“小姐,戴面罩、拿枪的人闯进来了。”

接着就看到那些人跑进来说:“给我们药和酒精!”

“我们没有药和酒精。”

他们把医生架在墙上,说:“交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分娩的女人发出开心的叫声,接着就听到宝宝的哭声。我弯身看了一下那个连名字都还没取的宝宝,甚至不记得是男孩还是女孩。那些人问:“是库利亚布人还是帕米尔人?”

他们不是问男孩或女孩,而是库利亚布人还是帕米尔人!没有人回答。他们大喊:“到底是哪里人?”

还是没有人说话。只见他们抓住小宝宝─刚出世五分钟,也许才十分钟的婴儿,一把扔出窗户。我是护士,从来没有看过婴儿死掉,现在……我不应该记得这种事的(开始哭)。遇到这种事,你以后怎么生活?怎么生小孩?(哭泣)

后来我只要到了产科病房,手上的皮肤就开始剥落,静脉肿胀。我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根本不想下床。(哭泣)我走到医院又转身离开,那时我也怀孕了,我不能在那种地方生小孩,所以我们来白俄罗斯,搬到那诺亚这座安静的小镇。不要再问我了,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哭泣)。等一下,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怕上帝,我怕的是人。起初我们问别人:“辐射在哪里?”“看到你站的地方了没?就在那里。”难道到处都是?(哭泣)有很多空房子,大家都离开了,他们很害怕。

但是我在这里不像在那里时那么害怕,我们失去家园和祖国。德国人都回德国,鞑靼人回克里米亚,没有人需要俄罗斯人,我们能有什么希望?能等待什么?俄罗斯不会拯救俄罗斯人,因为它太大了,无边无际。而且老实说,我不认为俄罗斯是我的祖国。我们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我们的祖国是苏联,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存。至少这里没有人拿枪,这点真的很棒。

在这里,他们给我们房子,给我丈夫工作。我们写信给家乡的朋友,他们昨天来了,而且不打算回去。他们晚上抵达,不敢走出火车站,只好在车站待了一晚。他们坐在行李箱上,不让孩子出去。后来他们看到街上有人在走路、聊天、抽烟,几个人替他们指引方向,还把他们带到我们家门口。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们在老家过的不是正常的生活。

他们说,他们早上起床后去商店,看到牛油和鲜乳油,马上买了五瓶鲜乳油,当场喝掉。大家都盯着他们看,觉得他们疯了,但是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鲜乳油和牛油了。你在塔吉克斯坦买不到面包,那里有战争。你无法跟没看过的人解释。

我的灵魂在那里死了,我会生出没有灵魂的东西。这里的人比较少,房子是空的,我们家旁边就是森林。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像是火车站,或是战争。(失声痛哭,不再说话)

母亲:

战争,我只能谈战争。我们为什么来切尔诺贝利?因为这里没有人赶我们走,没有人把我们踢出去,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土地了,上帝收回这里,住在这里的人都离开了。

我在杜尚别是火车站的副站长,另一个副站长是塔吉克人,我们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每逢元旦假期或五一劳动节,两家人都聚在一起喝啤酒,吃塔吉克焖饭。他叫我:“姐姐,我的俄罗斯姐姐。”我们共享一间办公室。突然有一天,他走进办公室,在我的桌前对我破口大骂:“你什么时候回俄罗斯?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气疯了,跳起来问他:“你的大衣是哪里来的?”

“列宁格勒。”他惊讶地说。

“脱掉你的俄罗斯大衣,你这个王八蛋!”我扒掉他的大衣。“你的帽子从哪里来?你跟我说是西伯利亚寄来的!拿掉!还有衬衫!裤子!都是莫斯科做的!也是俄罗斯的!”我剥到他只剩内衣。他很高大,我只到他的肩膀,但是我脱掉他全身上下的衣物。人群开始聚集,他哭着说:“滚开,你疯了!”

“不,把东西还我,那些都是俄罗斯人的!我全部要拿走!”

我几乎失去理智。

“给我你的袜子!你的鞋子!”

我们日夜加班,列车满载乘客离开,人们四处奔跑,成千上万的俄罗斯人离开,那些人至少还有地方可去。有一天,凌晨两点钟,我送走开往莫斯科的列车后,发现大厅还有几个库尔干秋别镇的孩子没赶上火车。我掩护他们,把他们藏起来。两名拿着自动步枪的男子朝我走来。

“年轻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的心跳得很快。

“谁叫你不关门,门是开着的。”

“我刚送走一列火车,还没机会关。”

“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都是自己人,杜尚别来的。”

“他们是不是库尔干过来的?是库利亚布人?”

“不是,是我们自己人。”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如果当时他们打开厅门,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会……我一定也会挨子弹,那里有枪的人最大。到了早上,我把那些孩子送上开往阿斯特拉罕的火车,请列车长把他们当成西瓜运送,不要开门。(沉默,接着哭了很久)什么东西比人还可怕?(又沉默)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不断回头张望,我以为有人跟踪我。当时我已经在这里。我每天都想到死亡,离家时一定穿上干净的上衣、裙子和内衣,随时为死亡做准备。现在我独自在森林里散步,什么也不怕,森林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一边走,一边想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我有时遇到带枪、狗和辐射探测仪的猎人,他们也有枪,不过他们不会杀人,如果听到枪声,我知道他们射的是乌鸦,不然就是赶兔子。(沉默)所以我不害怕,我不可能害怕土地和水,我怕人,在那里,你只要上市场花一百块就能买到自动步枪。

我记得我看过一个塔吉克人在追另一个人,从他跑步和呼吸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到他打算杀了那个人,还好那个人躲起来了。塔吉克人回来时经过我身边,问:“太太,哪里有水可以喝?”

他神色自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车站有一桶水,我指给他看,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们为什么互相追逐?为什么要杀人?”

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说:“好啦,不用那么大声。”

但是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如果有三个,甚至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会把我逼到墙角。一对一的时候你还可以和那些人好好说话。

我们离开杜尚别,到了塔什干,但是我们得走更远,像是到明斯克之类的地方。没有票了,一张也不剩!他们安排得很巧妙,要是没拿钱贿赂,你在上飞机前就会遇到数不清的问题:东西太重或太多,不能有这个,那个要拿走。他们要我把所有东西放到秤上称了两次,直到我恍然大悟,给了他们一点钱。

“早该这样嘛,不要一直和我们争论。”就那么简单!我们的货柜重达两吨,他们要我们拿出所有东西。

“你们来自战区,也许里面藏有枪支,或是大麻。”他们把我们扣留了两晚,我去找站长,在候车室遇到一个好心的太太,她解释给我听:“你们这样不会有结果,你要求公平,他们会把货柜丢到田里,拿走你所有的东西。”

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花了一整晚挑选:衣服、几张床垫、一台旧冰箱、两袋书。

“你们要运送珍贵的书?”我们看了看,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我们该怎么办》和肖洛霍夫的《新垦地》,我们都笑了。

“你们有几台冰箱?”

“只有一台,而且坏了。”

“你们为什么没带申报单?”

“我们怎么知道要带申报单?我们是第一次逃难。”

我们一次失去两个家园─塔吉克和苏联。

我在森林里漫步、思考,别人成天看电视,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家好不好,但是我不想。

我们曾经过着很不一样的生活。我在旁人眼中是重要人物,我有军衔——列车部队中校。我刚到这里找不到工作,后来才去市议会打扫,洗地板,从前的生活已经过去,我没有力气展开新生活。有人同情我们,也有人讨厌我们,他们说:“那些难民会趁晚上偷挖我们的马铃薯。”

我的母亲说遇到大战争,人们会更同情彼此。最近他们在森林里发现一匹疯掉的马,后来死了,另一个地方是兔子,没有人杀死它们,但是它们都死了,这让每个人忧心忡忡。要是发现死掉的流浪汉就没有人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习惯看到死人。

列娜,来自吉尔吉斯斯坦。她坐在家门口,仿佛摆姿势准备照相。五个孩子坐在她身边,还有他们带来的猫,麦提利萨。

我们离开家园,就像战争爆发逃难一样。我们带着所有家当,猫跟着我们来到火车站,所以我们也把它带上。我们坐火车坐了十二天,最后两天只剩罐装卷心菜色拉和白开水,我们拿撬杠、斧头和锤子守在门口。有一天晚上几个劫匪攻击我们,差点把我们杀掉。他们会为了一台电视或电冰箱杀了你。我们就像战争爆发了要逃难,虽然他们还没有在吉尔吉斯斯坦开枪。

在奥什,吉尔吉斯族和乌兹别克族发生过大屠杀,即使当时是戈尔巴乔夫执政,不过后来平息下来了。可是我们是俄罗斯人,虽然吉尔吉斯人也怕俄罗斯。你排队买面包,他们会大嚷:“俄罗斯人,滚回去!吉尔吉斯斯坦是吉尔吉斯人的土地!”

他们把你推出去,再讲几句吉尔吉斯话,像是:“我们面包自己吃都不够了,还要养他们?”

我不是很懂他们的语言,只会讲几个字,买菜时可以讨价还价。

我们以前有祖国,现在已经消失了。我是哪里人?我的母亲是乌克兰人,父亲是俄罗斯人,我在吉尔吉斯斯坦出生成长,嫁给鞑靼人。我的孩子是哪里人?他们的国籍是什么?我们的血液都融合在一起。

孩子和我的护照上写着“俄罗斯人”,可是我们不是俄罗斯人,我们是苏联人!但是那个国家─我出生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称为祖国的地方已经消失,那段时间也不存在了。我们好像蝙蝠。我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念八年级,最小的还在读幼儿园。我把他们带来这里,我们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但我们还在。

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帮忙盖了一间工厂,在工厂工作。“滚回去,这里是我们的。”他们不让我带任何东西,除了我的孩子。他们说:“这些都是我们的东西。”那我的东西在哪里?所有俄罗斯人、苏联人都逃走了,没有人需要他们,没有人等待他们。

我以前的生活好快乐,我的孩子都是爱的结晶。我生小孩的顺序是:男孩、男孩、男孩,然后女孩、女孩。我不想讲了,再讲下去我会哭。(还是继续说)我们在切尔诺贝利等待,这里是我们的家了,切尔诺贝利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祖国。(突然泛起微笑)这里的鸟和其他地方的鸟一样,还有列宁的雕像。(我们已经走到门口,向她道别,她又继续说)一天清晨,我看到邻居在房子外面敲敲打打,取下窗户的木板,我问其中一个女人:“你们从哪里来?”“车臣。”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哭了起来……

有人很惊讶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孩子?”上帝啊,我怎么有力气面对明天的难关?我不是想害死他们,是要拯救他们。我四十多岁,头发全变白了。他们诧异地问:“你会把孩子带到有霍乱和鼠疫的地方吗?”但那是瘟疫和霍乱,我不了解他们对切尔诺贝利的恐惧,那不在我的记忆里。

背景

关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白俄罗斯百科全书》有如下描述:

“白俄罗斯没有核电厂。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核电厂,北边是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东边是斯摩棱斯克核电厂,南边是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都使用苏联设计的旧式石墨水冷型反应器。

对于一千万人口的小国白俄罗斯来说,核泄漏是国家级的灾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军队摧毁了白俄罗斯境内619座村庄,切尔诺贝利灾变则让该国失去四百八十五座村庄和居住地,其中的七十座永远埋在了地下。战争时,每四个白俄罗斯人中有一个人死亡;今天,每五个白俄罗斯人中就有一个住在受辐射污染的地区,总数为120万人,其中70万是儿童。辐射是白俄罗斯人口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受害最深的戈梅利和莫基列夫地区,死亡率比出生率高了20%。

这起灾变一共释放了5000万居里的放射核素到大气中,其中70%降落在白俄罗斯,该国有23%的领土遭到铯-137污染,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乌克兰则有4.8%的领土受污染,俄罗斯是0.5%。1800多万公顷耕地的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总共有2400公顷的土地无法耕作。白俄罗斯森林遍布,但是26%的林地以及普里皮亚季河、第聂伯河和索日河周围很大一部分湿地都遭受辐射污染,永久存在的低剂量辐射导致罹患癌症、智力不足、神经系统疾病和遗传突变的人口逐年增加。”

本文摘自“磨铁”出品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方祖芳(译有小说《跟踪雷普利》),郭成业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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