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那天,老陈忽然喘不上气来,喉咙疼得要命。她拍着老伴,“不行了,咱得上医院。”
老陈喉咙肿得讲不出话,可心里却一直埋怨。医疗保险那边曾告知一年多交200,报销就能多一点。老伴却嫌这钱花的冤枉,不乐意交。“这是男人没本事。”老陈心里想着,病似乎更重了。
到了定点医院一看,没有耳鼻喉科。内科医生只能开点消炎药。
老陈歪歪坐在椅子上,难受得眼泪都要下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遭这个罪,还非得在大年三十这天。老伴也着急,“反正咱报销不了多少,没交那个保险,走吧,换大医院。”
这下算歪打正着。换了家医院,细细排查一番,下了管子顺着鼻子往里照,发现一个好大的血泡。开了刀,脓水直流。
休息几天,老陈病好了。
治好回家的当晚,老陈一直双手紧握:“神啊,原谅我以为你不理会我的疼痛,原来你还爱我!”
2
老陈觉得这是神迹。
之前,她还听过这样一件事情:老两口出门旅游,在大巴车上,突然车一滑就要翻倒。这时候他们“信主的精神”上来,从心底里喊出来一声“哈利路亚!”最后,这一车大小皆祸事惨重,只有这老两口活了下来。这是老陈第一次听到“神迹”。
这回,老陈更是羞愧于自己在疼得要命的夜晚,竟然对神有过猜疑,并非常荣幸自己感受到了“神的安排”。
“老陈喜欢来这里活动,周围的教友以兄弟姐妹相称。”(图:盛明珠)
自从老陈离开农村老家,住在这座沿海二线城市,已差不多七八年。
老家的地留着,包给了村里的种田大户。老陈和老伴两人,还有女儿的份额都算上,一年收入3000多块。活在城市虽然拮据,日子还可以过。
只是城市太繁华,总像是设下了层层关卡,挡着人没法靠近。
其实,城市里的高层大厦,老陈进去过不少。走进大堂,电梯一按,“蹭蹭”地把人往高层送。一开始坐电梯会有点头晕,后来也习惯了。电梯门打开,就有女教友等在门口。穿着西服,又瘦又精神。老陈觉得,负责招呼和指路的这些女教友们,看起来都是体面人。
穿西服的女教友转头看见老陈,说:“来啦,姊妹。”声音亲切温柔。老陈笑着回应,“哎,姊妹你好。”
老陈喜欢来这里活动,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周围的教友以兄弟姐妹相称,许多老陈都认识。楼底下,大马路上,雾气笼罩,叫卖的喇叭反复喊着“十元两件”,流行音乐隔着店铺打着节拍,声响顺着大厦蔓延,直接冲进唱着赞美诗的房间里。每到周三的晚上,诗班的孩子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在幕布前唱赞美诗,温柔又动听。
老陈注意力集中,拿着纸笔记着牧师的话。很多话老陈不懂。但她相信,她将得到永生。
3
老陈信教已二十多年。
在农村的时候,家里的老母亲信、二姐信,还有就是常常头疼的老陈。
老陈自小容易头疼,亲戚就领她去看村里的“神仙”。“神仙”轻易不洗澡,身上一股酸臭味,坐在炕头,打着哈欠,浑身晃动起来,“仙儿就上来了”。房间里贴着灵符,烧着熏烟。求神熏香,折腾得要命,一来二去,头更疼了。
十八岁的这些经历,老陈当时看不明白。后来经人点醒,才知道大仙就是迷信,根本没有半点作用。
那时候农村里有人召集聚会,老陈跟着母亲去了,发现没什么大仙上身或烟熏灰扬的,就入了教。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分不清什么天主、东正,还是新教这些派别,就认定了《圣经》。
家里的男人都不信教,在乡下是这样,进了城依旧不信。老伴说,“你去就去吧,别拉我,我不稀罕。”两个人年轻的时候没少吵过。老伴穷,挣不到什么钱,老陈还一直跟着。她始终想着主的教诲:不能离婚。
“这是自己的命运。”老陈想。
老陈信教二十多年,传教也二十多年。
在乡下,街坊邻居都认识,大家坐着拉拉家长里短,话就能搭得对路。进了城,住的房子还是租来的,认识的人不多。传教就遇到了考验,但老陈依旧没停止。
她总是坐车到市中心,走到商场的快餐饮食店里,选好一个不怎么抢眼的位置坐下。手机开着,短信或微信从来没断过,她一边注意着信息,一边留意周围的人,直到手机没电。
当旁边坐下一个面相和善的年轻人时,老陈就说:“哎,这个手机没电了,真是容易没电。”旁边的人一瞅老陈,稍微带点警惕,但最多也就尴尬地笑笑。
跟陌生人搭话,一般还是年轻人好交流。搭上腔后,老陈继续说,“现在真奇怪啊,人们都没什么信仰。”
信仰是个狙击人觉悟性的社会热词,听的人喝着饮料、吃着东西不由得点头说,“嗯,社会都这样。”
老陈便继续说下去,“这个城市真是,问人都不信神。”
如果这时候听的人反感了,就会起身离开,老陈也不说话,离开换个地方。如果好奇搭上几句话,老陈就立刻散发出自己的“能量”,把肚子里憋着的话排着队讲出来。老陈觉得,就算别人的唾沫刮到脸上,她内心的祈祷之火也熄灭不了。恰恰相反,那是“自己的生命被真正‘打开了’。”
老陈认定自己传的,是唯一的神。
有时候,手机亮着,周围没有适合的搭话传教的人。老陈就坐在餐厅一角看着手机。手机上经常有人分享消息。点开一看,优美的音乐流出,传教事业的发展近况在图片下面被写出来:“联合国都要认证基督了,人们以后都得学习这个。”
老陈看了,激动不已。餐厅人来人往,极其嘈杂。老陈独自坐着,却不觉孤独。
4
那天,老陈好不容易和一个小姑娘搭上话。姑娘穿着朴素,两个眼睛非常有神。
姑娘正在找工作,拿着纸笔坐在快餐店划弄。老陈就说,“你跟我去祈祷看看,反正没事么?”姑娘看了看老陈,说,“行啊,阿姨,那你带我去看看吧。”
祷告了一回后,老陈每天给姑娘发信息,约着第二次见面。姑娘推搪不过,两个人终于约在大厦楼下。
到了那天,姑娘站在楼下,就是不愿上楼,非要问清楚这个教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陈站在大厦入口,觉得在这儿说干什么。她对姑娘说,“你要是真想知道,跟我上去啊,你听了就知道了。”姑娘却不愿意。
姑娘觉得自己起码要问清楚,才会考虑跟着听和信。老陈却要姑娘先听与信,才能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后来,姑娘大约觉得自己荒唐地受骗了,“哈”地笑了,跟老陈说,“抱歉,阿姨,我不去听了。”
老陈说,“你怎么这样,不是说好的么?”小姑娘转身就走,刚走没几步,就从手机上把老陈删除了。
手机里,老陈没了。剩下大厦门口的老陈,兀自站着,人来人往中一脸沮丧。
5
当然,也有过让老陈感到愉快的经历。
做手机营销的小伙,在商城门口的大风里推销了一天,换班的时候进来快餐店休息,正好就坐在老陈旁边。小伙站了半天,神色疲惫,只听老陈说着,点着头答应,也不多问,就是听。
老陈说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过去,跟小伙说:“你睡一会儿吧。看你真是太累了,你睡着,我帮你看时间。”小伙说:“那真是谢谢阿姨了,我就休息个半个小时。”
小伙趴着睡了好一会儿,还没等老陈叫,就自己醒过来了。小伙告诉老陈,自己在城市打工到处走,见了许多人,好久没遇见这么安静聊天的。能让自己在旁边安心睡觉的,更是没有。
“阿姨,你跟我妈挺像的。”
老陈听着这句话,内心觉得暖。
看着小伙,她想到了自己家里的姑爷。姑爷那么年轻,却总说自己腰疼。结婚之前就没有正经工作,老陈本来觉得婚后姑爷能长长心,可眼瞅着在家里耗着快两年,愣是一直没工作。
只要老陈回到家里,就能看见姑爷坐在电脑前,双手配合快速敲击着键盘,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烟气缭绕,赶上半仙。
老陈心头有火气,但什么也没说。无话可说,唯有祷告。
老陈开口问小伙,“睡好了?跟我去听听牧师的话。”
小伙看了下手机,“不行了,阿姨,我有事情先走了。但阿姨你人好,我记住了。”
小伙抓着手机,快步走远了。
老陈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却觉得那句“你就像我妈一样”还在心里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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