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八年,他找到美丽世界了吗?

2016-05-24 18:15:51
6.5.D
0人评论

八年来,每年的5月12日,我都要去一个地方——四川彭州的银厂沟。那是我的受难地,也是重生地。八年前的5•12,正在鑫海山庄写作的我,在大地震中深埋废墟76小时后获救。

灾难带给我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创伤,致使我八年来,一直在和自己搏斗。每年进入五月,噩梦就会缠绕着我,让我不得安宁。遥远的银厂沟仿佛传来某种神秘的呼唤,我知道,我又该去那个地方了。

临行前,妻子对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说:“不行,一定要去。”

我独自踏上行程。到了四川,依旧是战友易延端来接我。从成都去彭州的车上,我们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这反倒让我心里踏实。八年前来四川写作,也是他来接我的;八年来,每年也都是他陪我上山。

5月12日,我很早就起床,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不敢拉开窗帘,内心有种莫名的恐惧。其实整晚我都没有合眼,怕又做噩梦。但也知道只要过了这几天,就会好起来。

易延端住在我隔壁,起床后他叫我去吃早饭,我没去,我想着外面的天空是否阴沉,就像地震一周年的时候。

那时,2009年5月12日,我和易延端来到银厂沟鑫海山庄遗址。天上飘着细雨,站在废墟上,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仿佛发生在昨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大地震时,五个人和我一起埋在鑫海山庄废墟里,却只有我一个人获救。五位死难者生前对我十分友好,获救后我说,以后每年的这天,我都要来祭奠他们。

他们的坟就在废墟旁边的树林里。上山时,我们带了香烛和纸钱,用来祭奠亡灵。因为怕引起山火,我们没有在树林里烧纸钱,而是站在废墟的中央点燃香烛。我流着泪,看着许多白色的蝴蝶在山野飞舞,想那些蝴蝶是死难者的魂魄化成的吗?

易延端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十分平和。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找来部队官兵,我也就埋在这片山野了吧。

山谷中都有白色的蝴蝶在飞舞,仿佛不死的魂魄。(作者供图)

上午九点多,我们离开彭州市区,朝龙门山方向进发。这天是阴天,八年来,只有第四年阳光灿烂。

和我一起上山的,还有战友尹华培,开车的则是另一位战友的太太钟琳。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因为知道我心情沉重,故意制造一种轻松的氛围。震后,我得过“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抑郁症”,也曾经自杀。所以他们格外保护我的情绪。

现在,我通过药物治疗已经基本康复。每年来这个地方也是一种心理治疗,我必须面对,而不是选择性遗忘。

当然,面对这一切都需要勇气。路过小鱼洞大桥的时候,看到坍塌的大桥遗址,我的心脏放佛被一股力量压迫,我暗暗告诉自己:挺住。

车过龙门山镇后,就进入了大山。现在的山间公路已经修好,去年来的时候,还有几处塌方,路不是很好走。山路两旁新建了不少房屋,有不少是度假山庄。

进山后,车子开了20分种左右,我看到路边隆起一片乱石山岗,脱口而出:“谢家店。” 易延端说:“对,这是谢家店。”谢家店是一个村子的名字,如今它已不复存在,整个村子被深埋在地下。

我沉默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谢家店进去两公里,就到了洛河桥。车子离开主路,开上一条窄小陡峭的山路,转了几个湾,就到了鑫海山庄旧址——当年我被埋的地方。

这条山路修得比以前好了,记得第一次上山,车开不上去,只能用走的。以前这里除了鑫海山庄,还有好几个度假山庄,现在这些重建的山庄都变成了一座座木屋,再来地震,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一间木屋外面,几位老人在打牌,他们打量了一下我们,但没有理会。他们安逸的样子却让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我当初被埋的地方在河谷边上,虽然长满了野草,我还可以感觉到废墟的模样,野草底下是当时的渣土和水泥块,挖开,或许还可以找到我当年遗落的衣物。

黄色的野花,在风中摇曳。

我突然想起,八年前我刚刚来到这里时的QQ签名:风自由地穿过山谷。到现在,签名还是那样,我想只要我活着,或许不会改了。而每年来到这里,山谷中都有白色的蝴蝶在飞舞,仿佛不死的魂魄。

易延端他们说着什么,我没有在意,只是走到一间木屋后面,那是当时埋葬死难者的坟地。如今坟地不在了,我却感觉他们的魂魄还在,仿佛就在我身边,“我来看你们了,我答应过你们每年都会来,这不,我又来了。”

一阵风吹过来,树叶瑟瑟发抖。我和他们说着话,眼睛迷蒙一片。我没有像第一年那样嚎啕大哭,八年,我渐渐平静。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天上落下了雨,好像上天为苍生落下的泪。

像往年一样,我和易延端在我被埋的地方合影。(作者供图)

像往年一样,我和易延端在我被埋的地方合影,背景是苍茫高耸的九峰山。雨越下越大,我们上了车,到银厂沟风景区里的一家度假山庄吃饭。这家由钟琳和她妹妹经营的度假山庄在地震中竟然没有倒塌,现在也还很结实,八年过去了,她们想重新修缮后开业。

吃饭时,我听钟琳说,当地人想重新挖出银厂沟被埋的大龙潭小龙潭,这听起来很美好,但我想,大龙潭和小龙潭或许再无法重现往昔的美丽了。

这天晚上,易延端和几个战友陪我吃饭。不知为什么,离开银厂沟后,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晚饭,我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口喝酒。回到宾馆喝了一会茶,觉得不舒服,就先回房了。

躺在床上,我想起当年这个晚上,埋在废墟里绝望无助的情景,想这八年来的一些经历,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时光。那些自己和自己搏斗的日子,仿佛过去了,又仿佛还在。我想到了一些人,比如已经离开人世的吴丽莎。

认识吴丽莎是件偶然的事情。2010年秋天,从汶川地震中死里逃生的我,决定去玉树地震灾区做点什么事情。到了玉树后,我住在则热活佛姐姐家的板房里,吴丽莎就住在我隔壁。

见她第一面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十分普通的一个姑娘,中等个子,壮实,脸晒得很黑。因为黑,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五官。则热孤儿院院长李星陆将她介绍给我时,丽莎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她已经在玉树呆了两个多月,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干什么,只晓得她每天拿着相机到处拍照,跑遍了玉树市区以及周边的所有灾民安置点和学校。后来才知道,她拍照片提供给一些外界慈善机构,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

得知我的来意后,她带我去见那些灾民。许多灾民面对马上到来的寒冬,缺少粮食和过冬的物品,特别是那些孤寡老人。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次在赛马场灾民安置点,面对一个叫根求卓玛的83岁孤寡老人,她哽咽了。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对她有了信任,我总认为,善良的人值得信任。

在玉树的那些夜里,凛风呼啸,半夜会传来狗的狂吠,有时大雨如注,板房漏雨,被褥被雨水浇湿,板房的地上也积起了水,我的鞋就像小船一样漂在上面。我浑身发抖,她会在隔壁说:“李老师,你没事吧?要不要我们换个房间,我这个房间不漏雨,我年轻,扛得住。”我十分感激她,但没有和她换房,我不能让一个姑娘为我受罪。

因为汶川地震给我留下的骨伤还没有恢复,加上高原气候恶劣,我必须离开。走前,我把带去的所有钱留给了吴丽莎,让她先用这些钱给孤寡老人买些粮食。她说,你连我是什么人都没有搞清楚,就把钱给我,不怕我把钱卷走了?

我的确不了解她,但因为她面对老人时落泪的眼睛,我选择相信她,至于她的过去和出身,和我没有关系。

因为我,本打算离开的丽莎留在了玉树。离开高原后,我联系朋友买了一批被子发去玉树,由丽莎分发给需要的人。因为了解到一些学校和许多人没有过冬的厚帐篷、炉子以及燃料,我又筹了一笔钱汇过去,让丽莎在当地和西宁采购分发。

我个人的资金对灾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于是,我在微博发动捐款,很多热心网友把钱打过去,解决了许多人的过冬问题。丽莎则坚守在玉树,默默忍受痛苦。

我一直认为,丽莎的死,我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因为我竟然不知道她是乳腺癌患者,也没有想到,她在高原上会得肺积水。如果不是我,她也许早离开了高原,身体不会垮掉,生命也不会因此消逝。她是个异常能吃苦的姑娘,那时很多人去了,走马观花般旅游后走了,她却一直守在那里……

八年,我还活着,很多人却离开了人世。

在那个五月,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让我思考活着的意义。我无法对很多事情释怀,总觉得大难临头。灾难给人的启示是让人类要敬畏生命和自然,可是,我们真正得到了这样的启示吗?

这一天也有亮色,一个朋友的女儿降临人世,这是喜事,新的生命总是带来新的希望。我也对自己说:“你的女儿李小坏,在等着你回家。”

因为战友尹华培儿子结婚,我在四川多留了两天,就在我获救那天,5月15日,我参加完婚礼后离开彭州。婚礼让我感动,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李小坏结婚那天,如果能,我要给小坏办一场隆重的婚礼,那时,我一定走出了精神的困境,或许已经是个美丽新世界。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插图:东方IC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