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流浪女:全世界都不喜欢我

2016-05-25 18:31:40
6.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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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在漠河北极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从深圳漂泊过来,一边卖身一边流浪。 在我离开漠北之后,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写她……

我睡觉的时候,她还没睡。房间里的灯,天花板上亮着一盏,她就坐在那盏灯底下。我从余光里瞥她,发现她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双腿岔开,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着。她伸直手指,挠着发根,动作缓慢而无止。

我以为她要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慢慢酝酿下一个计划。一时间汗毛竖起,不由得又按了按随身携带的包裹。然而 长夜难捱,我还是睡了过去。

1

这里是漠河北极村,名义上中国的最北。4月份,林地上依旧被厚雪覆盖,村庄里道路泥泞,淌着黑水。整个村庄不大,步行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头。边陲士兵们正在负重拉练,口号声传至寂然的村尾。村民们基本都相互认识,路上碰见,拉窗致意。

然而,让这里富有盛名的,是它的地理位置——北极点、界江、哨所,以及苏联人、极光、白桦林。这些特征点亮了这一个枯燥而稀缺的地方。吸引了那些已经离开并定居县城的居民。人们回到这里,经营饭店,旅店,车运。熬过只有零星散客的淡季,忙着人来如潮的旺季。

一切全靠天赐物予。

漠河北极村,名义上的中国最北。

我认识那女人,是因为我们恰好住在同一个房间。

青旅的房门没锁,我一推开,就看见她倚靠着窗台的暖气,低头咬着一个苹果。她穿着一件浅棕色的羽绒服,身形单薄。脚上搭拉着一双拖鞋,就着发根束着一根辫子,正低着头,头发就附在衣服上。

她听见声音,抬头看我,眼神游离。说话的声音也是游离的,声音像是从肚里生出,细绵绵的,说到尾字,能又吃回肚子里去。

“你今天住这儿吗?”她问。

我放下行李,“是啊。”

“你是哪里人?从哪里过来?”她挪着拖鞋,走近我的床位。

“大连。你呢?”

“广州。”她把苹果吃完了,脖子往前伸了伸,看我从背包里掏东西。

“你是来这旅游的?你没来,我要闷死了。”她细着声音。“这里人对广州人都有偏见的哦。”

我第一次听见人如此寒暄,停下动作,问她,“怎么了?”

“昨天他们吃饭,都不会带你的。”她抱怨着青旅的年轻人搭伙吃饭,没有算上她。她转而又问,“你出来多久了?打算过来干嘛?”

话没停,她继续,“这边的东西都好贵的哦,我们那边都没这么贵。我去过马来西亚,你去过没?”

“马来西亚?”我疲惫地失了耐性,随口问她。“怎么去的?”

“当然是坐飞机咯,飞机你坐过没?我去那边都不用花自己的钱,谁知道在这里,都要自己花钱啊。”她的炫耀像是错掀了被角,暴露了不该给人看的自己。

我怅然地望着她,还没来得及细问。她又说,“你多大了?哦,咱俩同岁。我也是这个月份出生哦。”

她说话的时候,直着身子,脑袋微低,宛若立地木雕。

我要出去吃饭,她走着靠前,“你要出去啊?讨厌我跟着么?”我摇摇头。于是一起出门吃饭。我背着背包,她什么也没带,双手插放进兜里。

北极村刚下过雪,地上的雪因刚化而浑浊,车印一道道压出了黑色的水洼。她避着水走,左飘右飘。路过的漠河村人时不时看看敞着棉服的她,又看看裹着厚厚的我。

她走走自己就笑了,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胖呢?”

说话的语气像是我的挚友。

2

村人店家零星走出屋来,拿着大铲正除雪。村子靠近界河的地方,三五个工人正在施工,一座新的客舍正被建造。

“施工队来的多了,你们小心点。”有住户对我们说,“本地人心地都是好的,可是外地来的,你就不知道了,不是么?”这话说的略微带刺,她转过头,没有细听。

沿着村子里的路往外走三十分钟,就只见皮裂黑褐的树木和消音的白雪,看似确实危险。我和她并没有走远,就去附近吃了包子面条。

后来,青旅里另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提醒我,“看好你的东西,别走得太近了。她又不是跟你一起来的。”提起她,小姑娘整个肩膀都皱着提了起来,“那女的太奇怪了,你要小心,别被骗了。”小姑娘靠近我说。

我猜想,这里的奇怪能是什么?

最北村庄的界江上,旅游的小伙脱光上衣,放声高喊,倒在厚雪上;进村的大巴上,四五十岁的工人们粗着嗓门说黄色笑话,“预定个俄罗斯姑娘!”车上同行的人大笑;文革的时候斗地主,富人在这里被砸死,穷的苏联人活了下来;异乡人向往此地的极光,宣传图片上动情的贴出那些老人的照片,其实也只是在图片中看到。

村庄如此吐纳,存贮往来奇怪。

我和“那女的”在一家小笼包店吃饭,店家老板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河南人。小店设施简单,餐桌就设在门口,一张方形桌子。冷空气从门缝往腿上钻。

老板用河南话说,“别不够吃,我送你们一人一包子。”

老板又用原液调好两杯蓝莓汁,递上桌子,“闺女啊,尝尝。”

“咕咚!”正吃着面,我抬头,看见她把杯子里的蓝莓汁倒进了装醋的壶里。

“是醋。”她看着我说。

她的声音依旧软,脖子缩进衣服里面,“别浪费了,反正是醋。”她说着。

老板听不见她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又拿出酿好的蓝莓酒。“这个酒,你尝,保证味道正,和别人那都不一样。”

她接过酒,看了一眼老板,却也没再碰那酒。

我看着她,脑海里滑过了那句提醒。

3

奇怪的人常蓄诗意,她的奇怪却像是摊在地上的泥点。

她带着一款翻盖的手机,手机黑色带金色镶边。她不用,“手机坏了”,她若无其事地说。也没有上网的习惯,要打的电话,全用脑子记住号码。

其中一个是深圳的号码,她打通电话,让对方寄来五百块钱。隔了天,再打第二通时,对方没接。

“这里的东西怎么都这么贵。”她盯着收据,一张张摊开来看。白色的纸张握出了黑印,价码被捏到一处,黑白模糊。

钱还没寄来,她决定去找“老乡”聊一聊。

老乡是一个出来旅游的小伙子,一米八,常穿着蓝色的冲锋衣,米白色的防水裤。老乡在大厅里坐着,开着电脑。

她走过去问,“你是广东的哦,我是韶关的。”

广东老乡说话温和,“是么?”

她问,“你是不是挺有钱的啊,身上有没有超过两万?”

客厅里没什么其他人,广东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我没有啊。”

“是么,我看你这电脑就挺贵的。”

她接着说,声音软下来,“你接下来去哪?”

“随便走走看看吧。”广东人划出了一道线。

她却没听出来,“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哦。”她又说这句。

“没有吧。”广东人收好电脑,“你想太多了。”

“你今晚去哪啊。”她问,头微微晃。

“不去哪。”广东人站起来,像是避开车轮甩来的泥点子,“我还有事,找他们,我先走了。”

她看着,也站起身,“那我跟你去吧。”

也不知道是要跟到哪里去。

广东小伙逃到了地下。老板的地下酒吧,泛着凉气,空气里一股水泥味道。人们将头聚到一块儿,听着广东小伙嘴里蹦出的描述,在黑暗里完成一次近乎微观的猎奇——那女人就在我们上楼能见的地方,用更加散开的瞳孔看着周边的人,她在隐秘的口耳相传里离人最近,但没人再主动靠近她。连大黑都没有向她摇过尾巴。

人们觉得她更奇怪了。

我渐渐贴补出一个她所描述的自己,在许多的地方打工,尤其是深圳,她呆了很久,“那边有老乡啊,老乡带我过去的。”没有念过高中,很多“你们说的我都不懂。”

为什么不念了?“我念不懂啊,不会念。”

她说她的性格不讨人喜欢。“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啦,跟外婆住,他们都不喜欢我。”在学校的时候,她的声音就是这种软软黏黏的调子。又不够聪明,她在操场的角落里站着,没有人会注意她。她翻看着课本,字是懂了,可是内容怎么都不明白。外婆无奈地对她说,“你得挣点钱啊。”她低着头,也不知道怎么赚钱。

后来跟着老乡出来打工,在宾馆里赚自己的活头。自己一个人又逃离深圳,时间久了,“朋友,也有啊,都不在这边。”在深圳那边,各自承受离苦风波。

没钱了,她执着地拨通一个深圳的号码,没有称谓,就让对方打钱,“五百,他答应打给我的。”“那我身上没钱了,只能让他打了。”她走下楼去了村子里唯一的邮局,上来的时候表情没变,“打过来了。五百块。”

我问,“那你开心么?”

“不开心啊。”她轻描淡写地说。

窗外厚雪堆挤,她坐在马扎上,上下床的梯子上搭着她的毛巾,上面写着“君悦大酒店”。

4

“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们说还不错,反正我也没来过啊。”

她逃离严查的深圳,来到东北。一个男人告诉她,哈尔滨北边,漠河还不错。她买了车票上车。火车夜行,她啮喏无语。她有身子,还有三百块钱,怎么会饿死呢。

白日里下车,县城阳光是平的。从侧面照射到她的脸上。

一帮人围在火车站的铁门前,声音交错地问,“哎,去哪儿?”“有住的没?”“我们包车。”男女声音都有,说话招待,手摸触到了人的胳膊上。

她避开了伸向她的手。路上停着几辆出租车,她走向一个年轻的司机。那司机也走向拉着行李箱的她。两张年轻人的脸对在了一起。

她看起来文弱,司机掐灭烟,说,“哎,你去哪,坐我车走吧。”

她人是到这儿了,却也不知道该去哪。司机说,“你要去玩,就去北极村看看吧。”

她当时似乎就知道,坐车到北极村的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二十出头的年轻司机,将推开青旅的门。

司机跟前台老板都认识,打了个招呼,就要往楼上走。

前台问他,“怎么了?怎么过来了?”

司机点个头,露出点笑容,“约好了,我上去看看。”

老板也在,见怪不怪。老板很年轻,青旅是他开的,几位司机师傅也都归他管。漠河连接的几条旅游路线,一路上能吃能住的地方,都是熟知。

司机蹭蹭地跨步上楼,敲了敲标间的房门。

而她近乎一天都在房间里等人,去楼下小卖铺买过水和饼干,无味地很,没人说话。

听到敲门声,等待结束了。

“你来啦?”女人的嘴巴张开又合上。

“嗯。”年轻的司机窘迫地搓着手。女孩子的皮肤真白,真秀气,真好看。

可事情的结尾却没有多好看。

那女人风尘仆仆来到北国,到了别人推荐的漠河镇,又搭上了年轻司机的车,到了最北的北极村。

车费单程是一百四。

女人在车上说,“我不知道住哪里啊,哪里比较好?”

年轻司机推荐了住的地方,她就说,“那你来找我,你跟我住不。”那女人的声调很轻,像是肚子里发出的声音,尾字吞进。

司机的耳根子开始发红,第一次看见这么体面的“艳遇”。

而她又轻轻的念了一句,“你喜不喜欢我啊?”脑海里算好的其实是下一句话,“那我没钱了,你得给我些啊。”

年轻司机的艳遇最终成了套。

那个晚上,在标间里,司机看着女人问他要钱的样子,听着女人从来没变过的声调,觉得自己丢不起人。谁不认识谁呢?在这个北极村,在这家住店里,年轻司机只要声音再大些的吵吵起来,就有人能站在自己这边,数落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

“被霍霍了。”年轻司机心里刻着字。

“你把我睡了,能不给钱么?”标间里的灯亮着,女人吐字如针扎。

“我没钱。”一半实话,一半无赖。

“你得给。”那女人说,立如木雕。

“得了,倒霉啊我。我这一百四的车费就还你得了。”

男人仿佛被晦气驱赶着般大步下楼。

那女人就这么住了一回标间,一数身上的钱不够两百,第二天换成了床位。又第二次下楼买了盒泡面,泡面太难吃。她觉得青旅的人讨厌她,真是讨厌到了水里了。

她插着筷子,把方便面顺着一个方向搅好,放在窗台上。地上铺着的白雪把光反倒了那面碗里,惨兮兮的。她就这么又呆了一天。

等我来时的那一天,我们一起下楼吃饭。路过一个年轻人跟人寒暄时说自己来自广东,在大厅里坐着,打开电脑处理自己的事情。

她把眼神飘过去,“那是我老乡哦,我要不要跟他说句话?”

问题不是问给我的。

她不跟人说话,走向她的老乡。人们招呼着出门看雪,看星,看江。她不去,只想着跟老乡搭话。

漠河最北就在门外,她倚着那门,无心推开。

5

后来司机离开了,广东人也离开了。

又有男人被她找上。她倚着门框,问那个男人,“这里的人是不是都讨厌我啊。”她问着,问题似乎无解了。

我问她,“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呢?”

那时,她坐在男生寝室,和一个湖南的男人聊天,等着广东老乡。半个小时不到,被人客气地从男生寝室请了出来。

“不知道啊,你去哪?”

那女人被请出来后,坐在马扎上,搔着头说,“你也不能带我走啊。”

她的时间停了,百无聊赖,就坐在房间里白色的灯光下。而我的心悬着,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宽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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