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个字的悲剧

2016-05-27 16:54:37
6.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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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上学路上”公益机构将在6月24日发布“2016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非虚构文学是其中的一个板块。 本年度白皮书聚焦于留守儿童的父母,几位资深的写作者志愿加入,各自选择留守儿童的家长进行深入采访,他们的作品为公众认知留守儿童困局提供了新鲜而重要的维度。 作为合作平台,“网易人间”全程参与了非虚构板块的运作,并很荣幸地选登其中的一些作品。

父母的怀抱是孩子最温暖的港湾。对母亲的肌肤依恋是孩子必不可少的情感需求。

——题记

一步、两步、三步……,我走出了悬挂在笊篱山半坡的一段路,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晚霞像薄薄的鸡蛋黄一样沿着黝黑的笊篱山顶铺展而下,越过了红砖院墙青砖门楼房檐的一棵高高瘦瘦的杨树,枝桠间挑着几片寒冬里还未回到大地怀抱的枯叶,长长的树影把我的视线切割得零乱、无绪。

树下的孩子,踮着脚尖,向妈妈伸开双臂。过年了,妈妈在一个小时之前才回到家。站立在母子俩旁边身子略微倾斜的白发老人,是儿童的奶奶。三人披着晚霞,慢慢地融进了夕阳里。

这个孩子叫晓宇,是中国农村6100多万留守儿童中的一人,山西阳泉市郊区某村小学三年级学生。他上门牙右侧换牙还未长出新牙,一言一笑间大大的豁口很显眼。

1

“我接手晓宇那个班的时候,晓宇在煤矿打工的爸爸已经车祸去世了。家里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母亲就出去打工了。晓宇跟着奶奶生活,每次开家长会都是奶奶来。”王老师听说我在关注“留守”,和我简要说到晓宇。“学习成绩算是班上最差的了……三个小时写不了两行字,和他说半天,就是不吱声,有什么办法?上课、下课都在座位上坐着,闷着,同学也不和他来往,他也不和同学们亲近。”

2016年2月1日,腊月二十三,中国民间传统祭祀灶君爷的日子。中午,汽车从太行山西麓的城市阳泉出发,一路向北,公路两旁留不住雨水的石山峭壁间,还挂着毛茸茸的雪花。

前几天,这里下了一场冬雪,天气虽冷,但挡不住人们置办年货的红火。8路车的车厢里挤挤挨挨堆放着的,都是人们在市里购置的年货,衣服、果蔬、鱼肉,还有红红的对联、红红的灯笼、红红的福字。汽车在绵延不断的千山万壑之中爬行,在颠簸中你推我搡的人群,脸上始终漾着笑。

晓宇所在的村子是如瓜蔓叶子般贴在太行山里的村庄之一,也是这趟公交车的终点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汽车在一座水泥桥边停下。人们陆续下车,肩扛手提,过桥、上坡,人影逐渐淹没在村庄长长的山道里。

我站在桥边,等王老师来接我。桥边东侧的一个小卖铺里走出一位提着年货的妇女,她走到我的面前。“看你不像俺村的人,你等谁?还是找俺村的人?”我笑了笑。妇女见我不答,“俺是这个村里的,你告诉我,我给你指路。”见妇女热情,我就说要去村里儿子出了车祸的那家。妇女顺手往村子南坡上一指,“喏,就在笊篱山的半坡上,你顺着山道一直往里走。”

“可是遭罪了。”妇女见我定定地看着她,顿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着,“儿子死在打工的路上,媳妇打工走了,老了一身病还得带孙子。”妇女又重复了一遍“可是遭罪了”,就提着年货往村子的北坡走了。

晓宇家的故事,妇女只用25个字就讲完了。

我抬眼望向刚才妇女所指的那个山坡,一个个扇形的窑洞贴着山坡而建,错落有致。过了一会儿,王老师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从山坡上跑着下来,直接跑到了我的面前,“这就是晓宇!”

晓宇扭头就往回跑,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王老师在后面说“慢点儿,别摔了!等等我们!”在山路上奔跑的晓宇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晓宇他奶奶腿疼,让晓宇来接你。”王老师对我说。我笑了笑,随王老师过了桥,拐上公路侧面的南面山坡。山坡与公路呈45度角,海拔500多米,这就是人们一说到这个村子首先就会说到的笊篱山。

我们曲里拐弯地走了10多分钟,来到一个红砖院墙的院子门口,晓宇站在门口的杨树下等我们,院子里传来“汪汪”的狗吠声。“到了!”晓宇扬起略微有些尖的下巴望向我们,红扑扑的脸,一身灰褐色的棉衣、牛仔裤。

晓宇走在我们前边,推开黑色的木门跨进院子,身后木门上黑色的门吊、门锁来回晃荡,他再走到狗跟前,蹲下身轻拍了几下狗的脑袋,狗停止了吠叫。我在木门边,看着抱着狗的晓宇,黑亮的眼睛里满盈着天真、安静的笑容。院子里长长的绳子上五颜六色的,晾晒着床单、枕巾、衣服,三眼窑洞面对院子的一面墙上镶着大大的玻璃,擦得亮晶晶的,青砖的院子地板十分干净,晃悠着经年走动磨出的亮光。

“很冻了吧?快进家!”随着话音,院子西侧一掀门帘,走出一位白发老人,黑色的毛衣袖子挽到了小臂处,双手还湿着,热情地把我们往中间的窑洞里迎。“这就是晓宇的奶奶。”王老师说。

老人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赶紧迎上去握住了老人的手。“阿姨,您多大岁数了?”我问。“60了!老了,不中用了,血压高,脚踝也痛,稍动荡动荡就累得胳膊也抬不起来。”老人说。

“挽着这么高的衣袖,您在忙活什么?”

“蒸面筋呢!眼看就过年了,还没蒸馒头,明天还得蒸馒头。这家冻得,起点儿面也可费事儿了。那些年过年还要蒸几锅窝窝头,现在都蒸白面馒头了。”

老人带我们进了院子中间的窑洞。待她在洋铁火炉旁的小塑料椅上坐定,重重叹一口气,才打开了话匣子:唉,真的一点儿法儿也没有……

2

满院子的冬阳透过窑洞的窗玻璃,落在地板上,在窑洞中间的铁架床前切出明亮的一大块,老人刚往东墙角的铁皮火炉里投进了煤块,密集的煤尘在光线里漂浮着。

室外阳光虽然明亮,但窑洞里依然感觉不到暖,白色的墙壁已经黯淡,铁床的床头堆着高高的被子垛,床中间铺着暗红色的电热毯,边上露着颜色灰旧的棉布床单。栗色组合柜的一个隔档里,零乱地堆放着晓宇的书、本子和铅笔盒。

“你们这里过年都要蒸面筋吗?”我和老人拉起了家常。

“都蒸,家家户户都要蒸,不过年过节,平常也蒸面筋吃。”

“那晓宇爱不爱吃面筋?”我问。

“孙子吃饭可是费事儿了,每天早上、中午看着时间不早了,端着一碗饭还在那里没吃两嘴,我就赶紧喂。这不喂还不得饿死?”奶奶说着提高了嗓门。

“现在还喂饭?”

“嗯,不喂不吃嘛!”

“现在几岁了?”

“过了年就9岁了。”

“奶奶告诉我,孙子在他爹出事以后就不爱说话了,常常一天都不吱声。”(图:CFP)

正说着,晓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嘻嘻哈哈地进了窑洞。我问这是谁家妹妹?“我婶婶家的!”奶奶纠正:“姑姑家的!”晓宇立马笑了,“姑姑家的!俺姑姑家的妹妹叫可可,俺婶婶家的妹妹叫妙妙(音)。”我指着身边的一个小红塑料凳子说:“晓宇,坐下,坐这儿。”“我出去玩儿呀!”晓宇带着妹妹一掀门帘,出了窑洞。

“那是晓宇六爷家女儿的小孩儿。”老人介绍说,晓宇爷爷的兄弟六人都住在笊篱山这面坡上。

老人介绍说,晓宇爷爷的兄弟六人都住在笊篱山这面坡上。老四家的儿子最有出息,清华大学毕业。“我就指望孙子向他叔叔学习,不说考清华,起码能考个大学吧。最不顶也要多识些字才行,别像我和他爷爷一样,大字不识几个,就认识自个儿的名字。”

老人正说着,院子里的小黑狗挣脱绳子进家了。奶奶一喊,院子里和妹妹正玩耍的晓宇立即跑进来,把黑狗抱了出去。“小子出事后,阴阳(先生)让家里喂个黑狗。喂了一年了。唉,可是麻烦了!”老人叹息。

我说:“孙子挺喜人的嘛!”

奶奶告诉我,孙子在他爹出事以后就不爱说话了,常常一天都不吱声。今天倒像变了一个人,老师在这里,高兴,才张口说话。

“那在学校里的情况,他会和你们说吗?”

“不说。”

“老师呀,同学呀,学习呀,考试呀。好赖不说。”

3

说到晓宇的爹,老人沉默了。我和老人都坐在小塑料凳子上,相向之间隔着一张铁床的距离。看着老人空洞、悲凄的目光,我静静地等待她从沉痛中缓过神来。

“小子在阳泉鸿泰煤矿打工,从井下到井上都做过。尤其在井下的时候,俺天天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闪失。”回忆中,老人几度沉默,几度流泪。

俺们这地区条件不好,只有三亩地,多在山旮旯里,土薄地瘦不强气,靠地没法活人。我24岁从邻村嫁过来后,我在家种地,带孩子,老伴一直在外面打零工。

这不,眼瞅着60岁的人了,还在外面打工,苦巴着呢,有时候受苦还拿不到工钱。不识几个字,也只能为家里挣个日常开销,还有就是孩子们上学的文具钱、书本钱呀这些,给家里添个活泛钱儿。

以前就是打短工,烧矾石,帮人家烧烧窑添添炭呀,人家修盖做个小工呀这些。这不,前年给一个矾石厂烧了两个月窖,说下给2700块钱,到现在也没有给,老板是外地来的侉,跑了,这些工钱就没有影儿了。后半年小子出了事儿,一下子人就没劲儿了,半年多没有出去找活儿干。

2015年才又在村里水厂干了,现在都2016年的2月份了,说过年会开资,也就盼着这两天拿回钱了。一年到头老伴没有休息过一天,听说能开一万八千块钱。一年到头家里的花销也得一万多块钱,我们老两口还不买一身衣裤。钱好花得很,昨天我拿了1000块钱到村子里的小卖铺,花了剩下200块钱,还这也不敢买,那也舍不得买的。

盼着儿子成家立业了,我们老两口轻松一些。哪想到……唉!现在还是我在家里种地,管孙子,老伴老了还在打工。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地里也就收三两千块钱。

俺给你算一笔去年地里收成的账:玉米卖了1100元,红薯卖了500元,谷子卖了1000元,加起来才2600元,还没有刨去买3袋碳酸氢铵的钱,种子的钱,施的大粪不算钱。好在一年到头除了冬季,俺都种着菜,够一家人吃了,这也能省下一大笔开销。

唉,要不说大人没出息了,小子也没出息。原本小子的驾照是A本,帮人开车比他后来下煤矿要挣钱多一些。有一次帮邻居开大车跑河北、西安,超载了还是什么的,在处理的时候,邻居说没有带本,结果就扣了俺小子的本了。就那一次,直接将俺小子的A本降为B本,B本就不像之前的A本活儿多。

2011年遇上鸿泰煤矿招矿工,小子就去报名了,因为眼睛不好,一开始没有招上,后来他姐夫帮着找了找人,才招进去。一开始在井下,后来说腿寒腿疼调到了井上。井下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块钱,井上一个月只能挣一千多块钱。小子感觉挣的钱太少,就又要求调到井下,每天忍受着腿不舒服上班,才上了几天班,就出车祸了。

我说,小呀,那么宽的公路,你就偏偏要往人家的车上碰呢?你做人的责任还没有完成呀,孩子还那么小,还没有给俺们养老送终呀。你咋么就能死呢?

说到儿子的死,老人的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俺小还没享受过一天呀咋就这么遭罪?死了死了连鞋子都没有穿上一双。

俺小子可是财迷了,自己在矿上吃班饭,从来不舍得花一分钱。到31岁不在了,已经存下10来万块钱了,全是打工挣的。攒下钱有啥用?人没有了,还不是给人家花。小子死后,最后的两个月工资没有取,还不是他媳妇取了。你说俺小子吭哧吭哧地受罪挣的那个钱,你能取走?四口人要生活呢,你取下走了就不管俺们了?唉,随便她吧,毕竟是孙子他妈呢!这不,今天都祭灶了,按风俗祭灶要人齐,孙子他妈到这趟了还没有回来,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4

“晓宇他妈妈去哪里了?”我问老人。

“说是这些时在她娘家,谁知道呢。说是她妈摔折胳膊了,侍候她妈呢,摔折胳膊了你能天天侍候?过年了,你就不知道回家来看看?”过年了,老人盼着人齐,盼着在外面打工的儿媳妇能回家来。

“他妈管孩子不?”我问老人。

“不管!”

老人气鼓鼓地,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他妈也给孩子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

“过年他妈妈回来不?”

“谁知道呢?出嫁的女人过年妈家过?我们这里没有那风俗。除非寻下汉了,寻不下汉呢,还得回来过年。回来也是过了年又走了,寻下营生就走了。她没钱花了,不出去?我们一年才挣一万多块钱,也很紧巴。平常村子里婚丧嫁娶上礼钱,人情来往的钱,一家人的生活,孙子还念书,还要补课,交补课费。”

“孩子想他妈妈不?”

“不想,就想他姑姑!孩子们谁对好了可是知道。他姑姑要是过几天不来就会念叨俺姑咋还不来?”

“俺姑父带我耍水手机掉水里了!”此时,把小妹妹送回家后一直站在铁床旁边没有说话的晓宇,一听我们说起姑姑,马上眉开眼笑地说。

我问他:“你也耍水呢?你给我说说咋耍水来?”

晓宇伸出双臂比划着,高兴得在地上连说带跳。“俺姑父、姑姑带我在桃林沟游乐园,千亩坪游泳馆耍水。我不敢跳下去,俺姑父一下就把我推下去了。”老人也笑了起来。“第一次推下水时,俺孙子还喊救命呢!后来就在水里玩儿得不起来了,可是喜欢耍水了。”

“俺姑父教我耍水,嗵!手机掉水里了,坏了!”晓宇哈哈哈地笑着,比划着。

“姑姑过年来看你不?”

“来呢,姑姑还给压岁钱。”

“你盼不盼过年?”

“盼。过年吃鸡儿呢!吃鱼儿呢!放炮呢!”

“想不想和妈妈一起过年?”

“想呢!妈妈回来搂着我睡这里,奶奶睡那里。”

晓宇跑到铁床边上给我指了指位置。我没敢问晓宇想不想爸爸。我问他奶奶,家里有没有他爸爸的照片?

晓宇迅即说:“有了!在那个窑里。”转身就往东侧的窑洞走,没一会儿就将一个大16开的影集抱在怀里了。东侧窑洞的柜子里,供奉着一张照片,照片前的香炉里,大半炉香灰,香灰里还插着未燃尽的香头,香头的左侧插着一支燃尽了的烟蒂。照片里的年轻人看上去很英俊,大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们。

“逢年过节会供献的,这是他们小两口的婚房。”老人解释说。我说:“儿子长得帅气嘛!”老人没有回答我的话,怕惊扰儿子似的,声音低低地说:“走,俺们去刚才那个窑。”

出了这个窑洞,老人说:“看到那棵君子兰了吧?”在老人供奉着儿子遗像的窑洞里,银灰色的暖气片旁的紫砂花盆里种着棵君子兰,叶子墨绿、挺拔、对称,一看就是好品种。“那是俺儿子种的,年年开花,也日怪了,自从儿子殁了后,快两年了,光长叶子不开花。”

回到中间窑洞,晓宇已经将影集放在铁床上展开了。每一页都是晓宇的爸爸妈妈结婚时的照片。第一张便是穿着白色婚妙的新娘,偎依在穿着白色西服的新郎怀里,新郎环抱着她,新娘手捧白色的鲜花。

“俺儿子可帅了,1米73的个子,媳妇也漂亮,1米7。孙子像他爸,又像他妈。本来是幸福的一家子,唉,有啥法儿?”老人重重地叹息。

看过照片,晓宇合住影集,抱在怀里往东侧窑洞送,我跟随晓宇出来。“想妈妈吗?”晓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做梦都梦到妈妈抱着我睡呢!”晓宇说起妈妈就裂开嘴笑了。“想妈妈什么?”我摸了摸孩子的头,继续听他说。“我不会做作业的时候,妈妈坐在旁边教我,爷爷奶奶不认得字,不会教我;想吃饭的时候,妈妈和我一起吃;想睡醒后第一眼能看到妈妈;想生病的时候,妈妈一天到黑都在家里,给我喂药……”晓宇说着想妈妈,双手将爸爸妈妈的影集一直抱在怀里。

“孙子挺可爱、挺热闹的嘛。”我对老人说。

“俺们老两口就是为孙子活着。要不,小子出事儿了,俺们真是活不下去。”

5

老人正叹息的时候,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掀门帘进来,看着我们,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你今儿不回来了。”老人说。女子没有说话,不声不响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旁的椅子上。“这是你老师?”女子问晓宇。站在铁床边的晓宇点了点头,没有动。“我们见过一面嘛?”老师说。“我看着面熟熟的,时长没见了,不太记得了。”女子和老师说着话,目光没有看对方,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自顾自地从刚才放在椅子上的袋子里拿出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再拿出一双黑色的运动鞋。晓宇仍在原地愣愣地站着,没有动。

“来,试试妈妈买的过年衣服。”老人边说边把晓宇拉到面前,帮晓宇拉开棉衣拉锁,脱掉了晓宇身上的旧棉衣,再将新衣穿在晓宇身上,再换上新鞋。奶奶帮晓宇换新衣的间隙,晓宇的妈妈从另一个袋子里一件一件地将东西往出拿,苹果、酸奶、蛋黄派、饼干等,依然一声不响,低着头。黑色长靴,马尾高高地扎在脑后,齐齐的留海遮住了眉梢,肤色白净,看上去很安静。

晓宇换好新衣后,妈妈走到晓宇身边蹲下身给拽了一下衣服下摆,衣长过了晓宇的臀下。“长了,袖子倒还合适。”妈妈说。奶奶说:“就那样吧,孩孩们,穿大不穿小。”这时候,进屋忙活了10来分钟的妈妈,才微笑着将穿好新衣的儿子搂在了怀里,晓宇笑得露出了换牙的豁口。“真帅,美一个!”我定格下了妈妈笑得露出了贝齿,将晓宇搂在怀里的瞬间。

“脱了新衣哇,过年穿!换了做做作业,老师在这里呢!”奶奶说。晓宇立即脱下了新衣服,拿起一袋蛋黄派撕开就咬了一口。妈妈说:“不给老师吃?就你一个人哇呜哇呜地吃呀?”我们说:“给奶奶吃!”晓宇另外拿了一个蛋黄派递给奶奶。奶奶没有接,嗔怪地说“一天到晚就吃这些,饭也不吃,小时候3个月就24斤,现在呢?你看那胳膊还没有鸡腿粗。刚刚才吃了大半袋雪饼,他爷爷昨天给买回来的。”

“你不识字,为人处事、待人礼节都不懂,怎么生活?怎么做事?”(图:CFP)

“作业做没有?”进家到现在才在床边坐下的妈妈问晓宇,妈妈一坐下,晓宇就趴到了妈妈的腿上。

“记作业的条子让奶奶给扯了。”晓宇说。奶奶立即说,你看这认不得字多艰难,看是一张小不点儿的纸条,以为没有用就扯两半了。哪晓得是记的作业?

“是记的什么作业?”妈妈问。

“是在电脑上做的安全作业,进网页输入的账号和密码。”老师补充道。

“那还有甚作业?”妈妈问。

“写两篇作文,还有日记。”奶奶说。

“日记写了没有?”晓宇找过日记本递给妈妈,妈妈翻着晓宇的日记本,“这不还是空白嘛?写来没?耍来哇!”趴到妈妈腿上的晓宇只是笑,脸红红的。

“考了多少分?”妈妈问。

“语文考了33分!作文不会写。”奶奶赶紧训斥晓宇:“你说羞呀不?”晓宇没有说话,将头低低地埋在妈妈的怀里。“告诉你呀,老师在这里,你再考33分、17分的,老师就不要你了,不让升四年级,还打回去上你的三年级。”奶奶继续说着,因着急而嗓门也大了起来。“我一看那成绩,气得我连哭带骂,把那狗打了一顿。”

好一会儿的沉默。老师没有说话。晓宇妈妈也没有说话。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拼音都记住了,现在让写个拼音,写不上来了。”还是奶奶打破沉默。“就是不一定考得上大学,起码也得识个字吧。你说现在都是出去打工的,将来长大了出去打个工什么的,你不识字,为人处事、待人礼节都不懂,怎么生活?怎么做事?”

“难怪电话里都不告诉我分数……你是不是班上倒数第一?”妈妈问晓宇。

晓宇妈妈翻着作业本,一片空白。马上就说:“俺们饭店旁边有一个孩子,妈妈是环卫工人,人家孩子趴在垃圾桶上写作业,不是照样学习挺好?你呢?你坐在家里不好好写?”

这时候,一直趴在妈妈腿上的晓宇一骨碌钻到了床下,坐到了床下的地板上,仍然低着头。妈妈说,不要坐地上。晓宇从地上站起来,不再往妈妈的腿上趴,随手拿出一袋糖瓜,撕开塑料袋封口抓了一个就塞到了嘴里。“那是晚上供献灶王爷的,你咋能吃?”晓宇手提着袋子,又抓起一个塞到嘴里,小小腮帮顿时鼓鼓的。奶奶和妈妈反复说考试分数、训斥,晓宇一直低着头。

“你在外边打工,想儿子吗?”我打破沉默。

“唉,我想人家,人家不想我。”晓宇妈妈说着此话的时候,目光注视了一下晓宇的奶奶,再落到儿子的身上,儿子低着头只顾吃,奶奶也没有言声。

6

按照阳泉乡村的“习惯”,男人在十七八岁出去打工挣钱,回家来修房建屋、买家具,女人在二十岁左右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从此,男人在外边挣钱,女人在家里操持家,带孩子。晓宇的爸爸妈妈也一样,他们沿袭着阳泉乡村家家户户的范本,和中国大多数农民的生活方式一样。

2006年春天,经晓宇爸爸的姨妈介绍,他们相识、相恋、结婚。可晓宇的爸爸却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晓宇的父亲突然去世后,我整天胡思乱想,想到他我就会流泪。”晓宇的妈妈沉默了很久才开启了沉痛的回忆。

那天,晓宇的爸爸清早从家里出来,由南向北往荫营骑行,走了也就四五里的样子,在苇泊水泥厂拐弯处,与相向而来的一辆送砖返程的空车相撞,又被车子拖出几十米。奶奶要留在家里照顾晓宇,晓宇的爷爷和妈妈去了现场。

我没有经历过事情,就不知道黑布盖了是人没有救了。我和他爷爷赶到时,是早上6点。我说,人呢?交警把我拉到另一个车上,见我只知道哭,就让我先回家。

生死相隔就那么意外,那就是算我们夫妻一场的告别吗?我只看到一张黑布。当时,现场有些混乱,还有撒落得乱七八糟的鞋子,这里一只,那边一只,还有头盔,都离得他远远的。早上他起床临出门走的时候,还抱了我一下。我只要想起来就能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以及靠在他的怀抱里的安实。我说:“你要是累了就在单位住下吧,不要天天往家跑,路太远了。”他说:“我就是想回家来看着你们。”

现在想来,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他顾家,实诚,细心,周到。就是他出事儿的前一天下班回来,还对我说:“今儿是牛郎织女节,俺们就不买花呀、巧克力什么的了,俺来点儿实际的,给你们做油饼。

他特别爱抽烟,有时下班回来和我说,在下井前,已经戴上矿灯,穿好工作服、安全帽了,就在井口等待罐笼的一会儿功夫,还要抓紧时间冒口烟。他为了省钱,都是抽便宜的烟,我就没有想到给他买一盒好烟抽。现在,我才用打工挣的钱买好烟供献他。你说,他能抽得上吗?

晓宇妈妈止住话头,探询地望着我。我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儿子成天不说话,你知道吗?儿子留守在家,对于留守孩子的问题,你担忧过吗?”

晓宇的妈妈一下红了眼圈,沉默了数秒钟。

7

两个多月以后,在她打工的火锅店,我们第二次见面。

下午3点多钟,这个彩虹门、花蓝、彩带相映的火锅店周年庆总算进入尾声,整个空气里扑鼻着呛人的火锅底料味儿、油烟味儿、麻辣味儿、羊肉膻味儿。

“我是正月十三来的这个店,试用期三天。三天过后,我留了下来,在店里当服务员。”晓宇的妈妈穿着一套藏青色的工作服,腰间束着红色的围裙,我和她并肩坐在火锅店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大厅里热闹、嘈杂,我们俩说话几乎要靠喊。

当我们说到晓宇,说到留守孩子,说到晓宇作为留守孩子的未来的时候,她不出声,一泼又一泼的泪水在脸颊上滚落。我坐在她身旁,真是心中不忍,我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感到她浑身颤抖。

其实,我从小是跟在父母身边长大的,我们姐妹仨,我是家中最小的。父母亲疼爱,姐姐们宠着,自小几乎没有长时间的与父母分离过,就是父母有时走亲戚或是出山去城里办事情,离家三两天,我都觉得很没安全感,我很依恋父母亲的。

现在,我把儿子留在家里出来打工,我能想象体会得到,我不在儿子身边,儿子的不适应和不安全感,我也知道这样对孩子的成长不好。可是,我又实在是没有办法,现在做什么不需要钱?我不得不出来打工挣钱。

自从出来打工后,我看电视就关注留守孩子的问题了。后来没有时间看电视了,就用手机上网看,留守孩子脱离监管,出现很多问题,有的出意外死的,有的自杀的,有的在外面偷的,有的被人欺负的,有的逃学的等等,我看了真是很惊心。

最近我听说离俺们村子不远,有的留守孩子,十几岁,大点儿的有二十来岁,在外面伙在一起偷、抢,被抓的、被判的都有。我庆幸的是儿子胆子小,不爱说话,他应该做不出什么捣乱或是出格的事儿来。

他爸爸在的时候,孩子是活泼的,学习也是学啥都能记住了。就在他爸爸从阳煤集团殡仪馆拉回家以后,院子里停着棺柩,儿子看到了,守着他爸爸的棺柩哭得怎么也哄不住。

后来,儿子成天就不说话,端着饭碗不吃饭。三天两头闹着要吃他爸爸做的鸡蛋饼,我给他做上又说不好吃,爸爸做的好吃。今天刚做了,明天又嚷着要吃爸爸做的鸡蛋饼。不吃饭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做下面饭不吃,包下饺子不吃,变着法儿地做都不吃,就一门心思要吃爸爸做的鸡蛋饼。我理解,儿子是想他爸爸了。但他却从不说想爸爸了,我留在家里陪了他半年,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才买糕点呀、饼干之类的零食给他吃,不好的生活习惯就是那时候弄成的。

我问她:“那天你回家过年,你儿子时长没有见到你了,只是在你怀里滚上爬下,就没有听到孩子叫你一声妈妈,你觉得儿子与你有疏离感吗?”

那天是家里有你和他老师在,我儿子是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平常也要叫我,他就一个妈妈,爸爸又不在世了,他不叫我妈妈叫谁去?只是现在大点儿了,不像以前,我走时要哭着撵我老远。

现在告诉他:“妈妈出去挣钱,才能给你买回吃的、穿的,买书、买衣服。”现在我离开时,儿子总说:“妈妈,你陪我在家里住一天呀。”我会把儿子搂在怀里说:“妈妈尽量。”所以,现在我在火锅店里,每个月休息两天,我都尽量拆开来,做成三次或四次回家,半天半天地休息,这样每个月能多看儿子几次。

唉,有什么办法呢?哪个当妈的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还不是为了孩子长大了有钱上学,有钱娶媳妇,有钱买房子。你说他爷爷奶奶,一天一天地老了,现在身体也不好,这些都是说不定哪天我就要面对的实际困难。你就是天天哭哇,就是哭死,他爸也活不回来了,只有靠自己去拼,去打工挣钱了。

“你在外面打了一年工了,觉得咋样?收入如何?”

晓宇的爸爸在的时候,有人遮风挡雨,我在家里过着安安稳稳、无忧无愁的日子,哪知道打工那么难?我没有技术,只上过初中,只能在饭店或是洗衣店做个服务性的工作。

怎么说呢?人勤快一点儿,累死累活的,也只能养活自己而已,一年下来没攒下什么钱。在饭店打工,一个月工资1400元,满勤奖200元,必须是一天都不休息,才能开够1600元,如果休息一天,不仅没有200元的满勤奖,还要从1400元里每天扣除50元。

我平常就是再想孩子,也不敢请假。有时孩子在电话里哭的时候,我多想回家去抱抱他,陪陪他,可是,请假就扣工资。一年下来,平常给孩子买点吃的,买点儿衣服这些,没什么钱剩。

今年过年我就花260元买了个外套,什么也没有舍得给自己买。晓宇他爸爸在的时候,年年还没有到过年的时候,就早早地给儿子、我,还有儿子他爷爷奶奶买上里里外外全身新的衣服了。

店里规定上班不让打电话,晚上下班后想给儿子打个电话也太晚了,儿子早睡了。一天下来很累,有时候浑身酸痛,他爸给我一个拥抱,感觉身上就轻松一些了,醒来是梦,现实就是那么不近人情。

我问晓宇的妈妈,下一步有啥打算?她说,“唉,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是,只能是趁现在年轻出来挣个钱,等老了就是在饭店当服务员都没有人要了。儿子和我靠什么生活?”

(注:文中未成年人晓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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