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在前:一半是生,一半是死

2016-06-01 17:45:36
6.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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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渤海湾畔,一座石油钻塔下,工人们正在忙碌着。安放钻塔的宽大井场,是石块和混凝土垒筑的。极浅的海水包围着它,只有一条细长的水泥栈道连通着两公里外的陆地。 在钻塔下忙碌的,是两拨队伍。一拨是井队,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几个月;另一拨是刚上来的技术服务队,队长是我的好友老常。 谁也没有想到,渤海湾白天还微波荡漾的海面,在深夜突然发了狂。

1

那天深夜,老常的记忆里全是水,黑黢黢的四周,一片汪洋,惊涛骇浪。他从来没有对水如此恐惧过,狂风怒吼中,摇晃的钻塔竟成了唯一的庇护所。

老常第一个发现井场被淹了。凌晨3点,他打开工程车操作间的门,想下车方便,却一脚踩进了水中。仔细一看,原本宽大的井场已经被海水完全淹没,那条连通陆地的水泥栈道也不见了踪影。昏暗的灯影下,海水还在快速地往上翻涌。

老常赶紧催促正在操作间里工作的十几名队员紧急弃车,爬上钻塔平台。与他们一起上来的,还有钻井队的十余名职工。

素不相识的两支队伍,挤在一个狭小的平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下面的板房、柴油机组、工程车辆,在短时间内,被越来越狂暴的风浪逐一推走打翻,滚落下井场,沉入深海。

白天这里还是风平浪静的,没看出任何风暴潮的征兆,夜里海上却突然发了狂,老常不禁有些纳闷。正巧,钻井队的于队长站在平台另一边,老常走过去问:“调度没发风暴潮预警通知吗?”于队长先是一怔,说道:“发是发来了,可是谁知道是这么大的风暴啊!”

原来,上午的时候,调度部门就把预警通知发到了井队,但并没有引起于队长的重视,他甚至都没有告知老常一声。这不仅把井队的职工置于危险境地,也把老常这支外来队伍,推向了生死边缘。

“真他娘的!”老常在心中暗骂。

2

事已至此,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平台上的三十多人自动分成了两群,救援赶来之前,命只能靠自己保。海水继续往上涨,老常觉得目前所处的平台也有被淹的可能,他仰头发现上方还有一个更小的平台,大概能容得下十几个人。

“得赶在他们前面,到那个平台上去。”老常碰了碰副队长老胡,低声说。老胡会意地点点头,赶紧招呼自己队的队员攀着梯子抢先登上了小平台,等井队的人再想往上攀,就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井队勉强地挤上来两三个,剩下的人就只能留在下面。

登上高处,看到身边的队员一个个浑身湿透、神色紧张,老常就越发感到事态严重。这个围着一圈护栏的小平台,俨然成了大海上“诺亚方舟”一般的存在。

“被困的人们除了期盼救援队快点来,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出路了。”(图:CFP)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救援队还没有到来。

突然,“嘎”地一声脆响,大家吓得一抖,随后,所有人都明显地感觉到钻塔摇晃了一下。一个队员失声惊叫道:“钻塔歪了!”几十个人赶紧低头往下望,只见黑色的海面狰狞恐怖,汹涌的大浪携带着狂暴的力量,像一头头海中怪兽,密集地冲向井场的石头地基。

“坏了!井场地基要被冲坏了”一想到这里,老常瞬间就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一旦失去地基的支撑,整个钻塔就会随时倾倒在汪洋大海之中。

而事实正如他所料,在海浪长时间冲击下,井场地基被一点点摧毁,钻塔也不时发出“嘎嘎”的怪响,倾斜的幅度又加大了一些。

钻塔倾斜,高处就更不安全了,老常只好带领队员们下来。

所幸海水没再上涨,只是被困的人们除了期盼救援队快点来,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出路了。

3

所有人都在恐惧中焦急地等待,老常的电话终于响起——救援队来了。

政府和管理局高层领导均到了现场,救援总指挥与老常通了话,了解了里面的情况后,就任命他为被困现场的临时党支部书记,要他负责维持两个队伍的人员稳定,配合岸上的救援工作。

临危受命。挂断电话后,老常就向大家宣布了这件事,但众人并没有多少反应,这让他有些没底。其实老常并不想管井队的人,但危急时刻,的确需要有人来维持秩序和局面,自己的队员当然没问题,但井队那十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听他的话吗?

离井场两公里外的海岸上,各路人员已就位,救援马上就要开始了。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轻松的表情,甚至开始说笑起来。

然而,救援过程却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两艘救援船奉命下水向井场进发,但在狂怒的大海面前,救援船如同孩子的塑料玩具般在狂风巨浪中左支右突,难以控制,随时都有翻船的危险,第一次救援无功返回。换了几名船员驾船,连续向平台进发,但同样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救援方案事先评估不足,救援暂告失利。

“直升机和大船正在赶来,请你转告队员们,一定会把你们安全救出来的。”(网络图)

天色渐亮,被困人员看到救援一次次失利,刚刚放松一些的心情随即被巨大的失望替代。初冬季节,在海上的钻台被困了五六个小时,每个人的衣服都已湿透,大家瑟瑟发抖。

悲观的情绪很快开始蔓延。

“直升机和大船正在赶来,请你转告队员们,一定会把你们安全救出来的。”救援指挥部给老常打来电话。老常大声地向大家转达这个消息,要大家沉住气,耐心等待,可他自己却并没有多少信心。海上的风暴丝毫不减,钻塔继续摇晃倾斜,每多一分钟都意味着生命多一份威胁。老常觉得指挥部的电话更多的只是安慰。

4

副队长老胡凑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水,低声探问:“队长,是不是该让大家写点东西?万一……”

“万一”后面的字眼老胡没说出口。但老常明白,他摇了摇头。老常环视了一圈身边的队员——小李,还没结婚;小王,孩子才刚满月;老张,正准备过阵子给儿子娶媳妇……如果让大家把这个东西写了,接下来,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老胡的提议被否决了,他走到平台的一角,那里放着十几个塑料瓶。老胡找了根细铁丝,把这些瓶子穿成了一个圈,绑在自己的腰间,说道:“还不错,这些瓶子,能当救生衣了。”看他滑稽的样子,有几个人不禁笑了起来,也让现场弥漫着的悲观气氛有了一丝缓解。

忽然,队伍里出现了异动。

原来是井队的十几名队员自恃对这里地形熟悉,就在在于队长的带领下,找来了一根长长的绳索,他们准备把队员们连成一串,顺着那条被海水淹没的栈道,走出去。

看到他们往腰上系绳子,老常立刻上前制止:“这样很危险,风浪太大,很容易被冲到深水中去的。”但井队的人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们根本不听。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你们绝对不能下水,就在这里等着!”老常急得大吼。

老常的气势震住了井队的那批人,终于,带头的于队长默默地解开了绳子,井队的其他人也陆续把腰间的绳子解了下来。

5

直升机和大船都没有来,却来了个“刘大胆”。

刘大胆年近五十,为人豪爽,胆大敢为。他和老常是同事,负责海上勘探业务,本来也是队长级别,最近刚因为不服从上级受了处分,被降了级。

刘大胆接到救援通知,立即召集几名职工火速赶到了救援现场。他向海面略一观看,当下就有了判断——以往说来,这种风暴潮是绝不适合下海的。可眼见着孤立在海中摇摇欲倒的钻塔,还有隐约可见的被困队员,“刘大胆”转身就进指挥部请命,又点了三名在海上“身经百战”的手下,准备救人。

两艘冲锋舟被抬下水。刘大胆把袖子一撸,拿起一瓶白酒,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放下酒瓶子,手一挥,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中,驾驶着一艘冲锋舟冲了出去,另一艘紧随其后。

只见两艘冲锋舟在波峰浪谷之间迂回前进,像两片翻腾的树叶。眼看就要被吞没,却又在下一个浪头上猛地出现,继续向前冲……

最终,刘大胆竟然真的成功抵达了井场,停靠在了钻塔平台旁边。岸上、钻塔上同时响起欢呼声。

两艘冲锋舟一次运不完全部的人,老常已经提前和刘大胆偷偷通了电话,他让刘大胆尽量停靠在自己人这边,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队员在这不可预料的环境中,再等下一次救援了。

冲锋舟一靠上来,老常就赶紧招呼队员们上船,等大家坐稳后,却发现唯独少了副队长老胡。往平台一看,老胡还在那儿组织井队的人挨个上船,气得老常张口大骂。

“万幸的是,被困人员最终全部被成功救出。”(图:CFP)

万幸的是,被困人员最终全部被成功救出。海上井场这才转危为安。

6

七天后,老常带着队员们又回到了井场,查看那些被淹的设备。

水位早已回落,海面上风平浪静,唯一能进出的栈道也露出了水面,只是钻塔变得扭曲歪斜,井场面目全非。老常一行人从栈道进入井场,正准备做一些打捞工作,海面忽然又起了风,老常心里有阴影,赶紧带着队员们跑过栈道,上岸离开。

那天,井队的于队长也带着十几个人回到了井场,因为一同经历过生死存亡的时刻,两拨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在相遇时,还友好地打了招呼。

起风的时候,老常招呼他们一起离开,于队长微微一笑,回应道:“老常,你真是被吓怕了,这点风不可能像上次风暴潮那样的。”

当老常带着队员们离开时,井队的队员们还在井场上继续收拾残局。

第二天,老常才得知——井队那十几个人死了,就淹死在七天前才被救出的井场上。

原来,等井队的人把活儿干完,要离开的时候,栈道又被淹了。这次水很浅,浪也小,透过海面还能看清水下栈道的轮廓。于队长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一个队十几个人上了一辆轻卡,顺着栈道就向岸上开去。

谁知车行到一半,突然一头歪进栈桥下面的深水中。十几个人全部被倒扣在海里,无一生还。

打捞遗体时,搜寻人员在翻车位置的栈道下,发现石板上刻了四个字:极乐世界。

本来上层要给老常立功授奖,但最终因为这次事故无法正面宣传,立功授奖也被取消了。

之后,在每一年的那一天,老常都要组织共同遇险的那十几名队员聚一聚,吃顿饭。他总会先举起一杯酒,严肃地说:“这杯酒,既为了我们大难不死,也要敬一敬那十几个死去的。”

他依然每次都会提起那个大大咧咧的“刘大胆”,敬他是条真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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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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