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死在池塘里的龙

2016-06-11 11:35:22
6.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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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龙叔并不姓龙,他姓李,小名龙才,是我小爷爷的儿子。

龙叔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照他的说法,是“实在读不进去了”。小爷爷恨不过,一个劲儿地说他:“读不进也得在学校坐着!”他恨恨地回道:“你以为坐着不受罪,题不会做老师当着全班那么多同学的面数落你。”

说到底,龙叔宁愿在家挑水打柴、捞鱼摸虾也不上学了。

小爷爷是村里的木匠,今天给张家做个犁呀耙呀,明天给王家打张桌子、椅子家具什么的,挣不了大钱,勉强够养家糊口。小爷爷想让龙叔跟他一起学木匠,可是龙叔看不上这个行当,他不愿意背着斧子锯子走东家串西家讨饭吃。我曾偷偷看过龙叔的日记,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不为人上,誓不为人!

小奶奶是个围着锅台转的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根本不知道龙叔的远大理想,满心只想着:你能早点结婚,让我抱上孙子就好了。

2

龙叔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年轻的时候,龙叔火爆的脾气没少让弟弟妹妹吃拳头,又天生长着一头黄发,村里人背后都叫他“红毛野人。”但他对我却很好。

我记事时,他大概十七八岁。那年酷暑,龙叔找了个大箱子,用棉絮包在箱子内壁上做成保温箱,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载着大箱子,去六十里地外的县城批发冰棍。赶正午最热的时候骑回来,走街串巷地吆喝“冰棍冰棍!一毛钱一根!”

偶尔有卖不完的冰棍,他总会带回来“赏”给我一根,甜甜的奶油味,是我童年最好的记忆。

有一次,龙叔在隔壁村卖冰棍时遇到一个傻子,抓住他的自行车怎么都不放,龙叔下车给了傻子一根冰棍,傻子还是不让走。龙叔暴脾气上来,出手就把傻子打了一顿,傻子的父母闹到村委会,村干部出面调解,龙叔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地给人家父母赔礼道歉。

卖了一个夏天的冰棍钱,到头来全赔给了傻子家。

龙叔赶正午最热的时候骑回来,走街串巷地吆喝“冰棍冰棍!一毛钱一根!”(网络图)

后来,龙叔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自行车,鼓捣了一套补鞋工具,顺便补鞋。谁家的塑料盆裂缝了粪桶摔坏了他也能补好。那时候,他在村口开了一个修理铺,无奈生意不怎么样,有时几天开张一次。

我上小学的时候,龙叔开始在村里的建筑队做小工,天天活泥、搬砖,供应两个大工砌墙的水泥和用砖。

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遇到龙叔,满身石灰点的龙叔叫住我:“雨儿,你好好学习,等你考上重点中学了,我给你买辆自行车!”听了这话,我兴奋了好久。

几年之后,当我真的考上重点中学的时候,龙叔像是又忘记了这茬事。我忍不住在妈妈面前提起,妈妈告诉我,你龙叔要攒钱娶媳妇儿了,哪舍得给你买自行车啊!

3

没多久,龙叔果然相亲了。媒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嫂子,住在离我们十多里地之外的另一个镇子,女孩子是她的远房表妹。

这是龙叔第一次和女孩子见面,对方的父母没有露面,是她嫂子陪同着来见龙叔的,在媒人家没说多久,双方都满意,小爷爷小奶奶也很高兴。那天,高大的龙叔上身穿着白衬衫,下着一条蓝裤子,脚穿一双白球鞋,远远地骑着自行车过来,看上去十分帅气。

红光满面的龙叔到了村口就笑嘻嘻地分烟,女人们嚷嚷着要吃喜糖,龙叔推说:“下次吧!”大家都说龙叔说话不吉利,这种事儿哪有第二次的?龙叔嘿嘿笑着,像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我赶着回家看新娘子。可新房里新床新被子新家具,唯独不见新郎新娘。我疑惑地问小奶奶:“怎么没看到新娘子?”小奶奶欲言又止。坐在一旁抽旱烟的小爷爷来了一句,“小孩子不要瞎打听!”

我闷闷不乐地回了家,才从妈妈那知道了原委。

原来,为了娶新娘子回家,龙叔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亲戚朋友一万多,结果娶回来的竟然是一个“阴阳人”(在胚胎发育期间分化异常所致的性别畸形,也称“双性人”)。新婚之夜,他大叫一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全家人沿着大路追了一里多地才追上。

好不容易追了回来,又半夜发疯,当时就要赶新娘走,大家劝了好久才安静下来,但说什么都不再进新房。

村里人给龙叔出主意,让他把新娘送回娘家。龙叔见到新娘的父亲,“扑通”一声跪下就说:“我什么时候来接她,她就什么时候回家。”新娘的父亲羞愧地低着头,颤抖着嘴唇嗫嚅着:“造孽呀……”

送回了新娘,龙叔大病一场,病好就出去打工了,过年的时候也没见回来。

4

那时候我出外求学,也有几年没有回家。那些年,小爷爷小奶奶相继去世,姑姑和小叔都出嫁了——小叔去另一个村庄做了上门女婿。

听说这些年,龙叔进过工厂、做过船员、修过马路,还用这些年打工的积蓄和人合伙投资开了一家预制厂,专做电线杆和预制板。无奈干这行的欠账太大,货款无法回笼,到后来连买水泥的钱也没有了。龙叔去追债,把人打伤了,又赔了一笔,预制厂宣告倒闭。

龙叔“不为人上,誓不为人!”的梦也随着预制厂倒闭,彻底破灭了。

我再次见到龙叔,已是十年后的一个夏天。

“龙叔出事了,刚从医院接回来,你去看看吧。”我刚回家,妈妈就对我说。

那是龙叔的新家,前两年,他自己盖了三间平房,坐东门朝西,宽敞明亮。我去看龙叔时,龙叔斜倚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问龙叔怎么成了这样,小叔摇摇头说:“工地包工头给我打电话,说你龙叔洗澡时摔了一跤,把头碰了。我赶过去时,他们已把他送到医院做手术了。包工头给了两万元钱就走了,做完手术回来就成了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小叔告诉我,一次吃饭时,龙叔对着空椅子说:“爸、妈,吃菜吃菜!”把小叔吓得够呛。

小叔继续解释道:“可你龙叔清醒时说,不是洗澡时摔伤的,是他在工地干活时从高空掉下一块砖,砸到头上砸伤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家人也去了工地,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作证,龙叔是被砖头砸的。包工头打发他们说,龙叔是不正常说疯话,不能相信。

我让小叔再打听打听,问问和龙叔一起干活的老乡。小叔更为难了:“你问谁呀?受伤的又不是他,哪有人找着虱子咬的?都要从老板那儿拿工钱,谁敢多嘴?”

就在我和小叔聊天时,龙叔坐在一旁时不时用手拍打脑袋,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头疼。

5

两个多月过去,龙叔一直糊里糊涂,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有邻居说,看见龙叔拿着一把锄头在她家门口挖,赶忙上前去问:“你在我家门口挖什么?”龙叔说:“我翻菜地。”二十年前那个地方确实是龙叔家的菜地。邻居把龙叔赶走之后赶紧把门堵上了。还有邻居说,他常常看到龙叔在院里喝小叔洗完花生没有倒掉的泥浆水。在村里人的眼里,龙叔俨然成了精神病。

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小叔照顾,龙叔愈发比刚回来时瘦了。

原本,小叔和婶子在天津开了一间早餐店,两个月了,婶子一个人做不了生意,光房租就亏了好几千。婶子打电话催小叔赶紧回去,可龙叔不见好转,小叔实在走不开。因为这,婶子和小叔没少吵架。

我再去看望龙叔时,小叔告诉我龙叔病得更严重了,两天都没有吃饭。我看龙叔嘴唇发干,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干还要喝。

我问小叔“是不是你不给他水喝?”

小叔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说他两天没有吃饭,是你不给他吃饭吧?”

“你这个鬼女子,净瞎说。”

不久后,我在龙叔家对面的地里拔花生,看到他家的门一天都没开。傍晚我过去看,门锁上了,也看不到龙叔。我在外面喊了两声:“龙叔!龙叔!”没人答应。等到天黑小叔才回来,我要进去看龙叔,小叔把着房门不让我进去,他说龙叔没穿衣服,女孩子不能看,我只好讪讪地走了。

第二天我们正在吃晚饭,小叔跑来我家说,龙叔出事了。

推开龙叔的房门,空荡荡的卧室(小叔早把床搬出来了),昏暗的灯光下,龙叔胡子拉碴骨瘦如柴,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沙滩裤躺在地上。

龙叔死了,死相凄惨。

从他受伤到去世,只有短短两个多月。我总是想如果小叔不是那么忙,不用急着去天津卖早餐,或者龙叔有妻子儿女可以照顾他,或许龙叔能活到现在……

后记

直到多年后,我和村里一个老学究聊天时提到龙叔。他说你龙叔小名叫龙才,既然是龙的才干,大名就应该叫李大海,“龙生活在海里,才能施展出才能,可惜一条龙活生生在一个池塘里憋死了,可惜啊。”

李池塘是龙叔的大名。

可倘若真有那汪池塘的存在,龙叔的池塘里,何尝不是映着“不为人上,誓不为人”呢?

我至今还记得龙叔日记里写着,“要成为农村致富的领头人”、“要带领全村人摆脱贫困”的梦想,如果让村里人知道,会不会笑得连树枝都跟着一起摇晃?

他们会不会说,就这么一个连女人讨不到、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人,还带着我们一起致富?痴人说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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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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