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时光

2016-06-19 19:47:53
6.6.D
0人评论

接到母亲的电话,知道父亲淋巴结癌复发的消息,我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五年前父亲做过切除淋巴结瘤的手术,当时医生说,这是恶性肿瘤,要当心复发。五年过去,真复发了。

检查结果出来后,全家人都傻了,只有父亲很平静。当着全家人的面,父亲慢慢地说:“人人身体里都有癌细胞,只是有的发作得早,有的发作得晚,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1

和五年前不同的是,这次父亲坚决不治病了。

我们要父亲住院化疗放疗,父亲不同意,他说五年前做切除淋巴结瘤时就花了小一万块,现在已经到了癌症晚期,顺其自然吧。“钱花了也治不好,白浪费,到最后落得人财两空。弟弟还小,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能因为看病把家底掏空了。”这是父亲原话。

我是力主父亲住院化疗的,钱和人比,当然以人为重。我以姨妈为例,说姨妈的心血管瘪了,血流不畅,随时有生命危险。如果不是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她能活到现在吗?

父亲却说:“我们农村人不能和城里人比,你姨妈是公务员,她治病公家掏钱,你姨妈安装的两个进口支架就好几万,还不算治疗费、住院费,咱可承担不起啊。”

“你看咱村老张,就是因为治病花钱太多,一下子跌下去,多少年也没爬起来,总是赶不上其他人家。人家吃馒头他家吃稀粥,人家都盖楼房住了,他家还是老土房子。到现在两个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儿。我宁愿死,也不能把底子盘得太亏,让你们过苦日子。”

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父亲和时间赛跑,却无能为力。

很快,父亲的饭量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瘦,因癌细胞转移到肝部,父亲的肚子开始积水,肚皮被撑得发亮,父亲说,林儿你看,我的肚子就像一个大葫芦。我傻傻地问父亲:“用针把肚皮戳几个眼,放点水出来好吗?”父亲说好。

我拿着针凑近父亲的肚子,试了几次不敢扎,我担心那小孔堵不住一发不可收拾,医生说水放干了人死得更快。

我怕他痛苦,更怕他离开。我不敢。

2

父亲的饭量越来越少,吃多一点就撑得难受。

那天婶子送来一碗饺子,我喂父亲吃了两个,父亲就不吃了。我想让父亲多吃一点,好有力气和病魔做斗争,就劝父亲再吃一个,结果父亲刚刚吃完第三个,就疼得满头大汗,父亲轻声埋怨我,我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不是因为父亲的责备,而是看到父亲又因我而受罪。

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挑食,每顿饭都留碗底,父亲不嫌弃我的鼻涕口水,总是捡我吃不完的饭吃。

有一次吃面条,我嫌面条太长,把面条咬断再吃。一回头看父亲吃得很香,我以为父亲碗里的比我碗里的好吃,非要吃他的。我吃了两口父亲的,看父亲端着我的那碗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又要换回来,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笑。

因为不好好吃饭,我很瘦。村里六伯经常和我开玩笑叫我小绿豆,说你这小细脖我一把就掐断了。那时候,父亲为了哄我多吃饭,吃饭时老找我比赛:看谁吃得又多又快。家里有可口的饭菜也是优先我。

农村有句老话:有兄弟就有家分。在我一岁多的时候,父母就搬出了奶奶的屋子,另起炉灶。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所谓的“零食”更是从来没吃过。那时候,我常去奶奶家玩耍,经常看到堂妹在奶奶家吃花生,就向奶奶要,奶奶说是叔叔给的,叔叔就告诉我是门口树上的一只喜鹊叼掉的,幼小的我还真跑到树下去找。

父亲知道了很生气:我就一个闺女,怎么能馋别人的花生呢?

“第二年,父亲就种了一块花生地,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就拔回来几棵给我解馋。”(网络图)

第二年,父亲就种了一块花生地,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就拔回来几棵给我解馋。等花生收回来了,父亲把花生装在一个布袋里,吊在房梁上,还别出心裁地在布袋下方留个口,我想吃时就用棍子捅几下那个口,花生就会掉下来。

还有苹果。我直到现在都不喜欢吃苹果。那年我刚上小学,有一天晚上,父亲带回来一个苹果,是开党代会时发的,父亲一口舍不得吃,留着带回来给我。那苹果青青的皮上有白色的小点点,放鼻子下闻,那苹果还带着父亲的体温。咬一口又香又甜,那是我贫瘠的童年吃过最好的水果。

直到今天,一看见苹果我就想起父亲,心就扯着疼。

3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开始他还让我把他扶到走廊去坐坐,垫上靠背,坐上半天。到后来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斜躺在床上。

我握着他的手,就像小时候自己睡前,他握着我的手哄我一样。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哄我入睡,已关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一只大手在我头顶上摩挲着,我一伸手抓住了那只有着厚厚老茧的手,我问父亲:“这是谁的手?”父亲说,不知道啊。我说,“不是你的吗?”父亲说,“不是。”“不是你的手,那就是鬼的手了,我掐鬼的手啊。”父亲说,你掐吧。我就用指甲掐那老茧。

父亲年轻时在西藏当兵,复员的时候本来分到边疆的工厂当工人,但父亲故土难离,放弃了工作,回来做了一个农民。

同是当兵的姨夫,本来退伍时没有安置工作,但是他就是不回农村种地,赖在政府某机关不走,从帮办公室打扫卫生发报纸跑腿干起,慢慢混得转正成体制内工作人员,连带全家都吃商品粮。

父亲退伍回来时,亲戚们让父亲也学这一招,父亲只说,干什么不是吃饭。于是一生都没再离开黄土地。

现在的父亲和那时早已判若两人。

4

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父母开了一个加工粉条的作坊,村里人都把红薯送到我家,常常堆了满满几间屋子。

父母要赶在下雪前把红薯打碎、把淀粉取出来,忙起来就顾不上做饭,大多数时候,热粥冷馒头,没有菜就放点糖,也算一餐。

父母心疼我,就把我送到外婆家,让外公外婆照顾。有一天午饭时候,外公在菜园还没有回来,外婆叫我去喊外公回来吃饭。外婆家门口有一条河,河面水很浅,河床上全是乱石。出门要经过一座桥,桥没有栏杆,只在水泥板边上垒起一块砖,比桥面高了五厘米稍微拦了一下。

我突然兴起,在一脚宽的围栏上走起猫步来。正走在桥中央,一阵风刮来,我保持不了平衡,身子一歪从桥上掉了下去。

醒来时,我看到父母在我床边,眼睛都红红的。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看到躺在床上的我头上摔了一个大窟窿,奄奄一息的样子,竟心疼得哭了起来。

可我从没见过他掉眼泪,即便是在他生命最后、那么痛苦的时光。

5

病重的父亲很是依赖我,巴不得我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我上街去买水果,一会儿不见我,他都会念叨:“林儿呢?怎么还没有回来?”

那天午后,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在旁边守着。院子里婶子们在给父亲做寿衣寿鞋,叔叔在厢房给父亲的棺材刷油漆。

我看到睡梦中的父亲表情很怪异,眉头紧皱,我赶紧叫醒父亲,问刚才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父亲说没事儿。叔叔进屋来看父亲,我在一边听他们谈话,父亲说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人把他弄到一条船上,江面上风浪滔天,船行至江心,那两个人把父亲推到江里。他怕我难过,不肯告诉我。

那天,母亲在父亲头上摸到一个指甲盖大的肿瘤,接着在父亲的手臂上也摸到了几个,母亲说父亲身上不止这几个,其他地方也长有大大小小的肿瘤。

可直到那一刻我还是不相信父亲会离开我们。更不敢想象,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我想起小时候,三四岁,父亲要去孵化场买小鸭,由于路途远不方便带着我,就把我放在外婆家,我哭着不愿意和父亲分开,外婆抱着我,我对外婆又撕又打,还被舅舅训斥了一顿。

看着父亲走远,我嚎啕大哭。一直趴在门槛上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等父亲回来。

直到下午,父亲才来接我回家。回家时,父亲用两个篮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鸭儿。我担心父亲太累,要自己下来走,父亲不让。我就在摇摇晃晃的篮子里睡着了。

时间还是走到父亲弥留之际, 他把我们姐弟叫到床前,说你们以后要听你妈的话,不要惹你妈生气。说完就昏迷了,我拉着父亲的手,那满是老茧、渐渐冰冷的手,哭喊着,爸你醒醒啊,可是父亲再没有醒来……

可我怎么也不愿相信,父亲真的走了,再不回来了。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CFP
【写作工作组】蓝衣坊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