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死了娘的那个人，警察找不到我就自己找

1

去年春节，许留桥75岁的老娘破天荒跟他开口，“儿啊，你今年就不要出去打工了，在家里吧，家里也有活儿干啊”。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无非是，在家里干活哪里有外面来钱多？一说到钱，他娘也乖乖闭嘴了。

这是事实。家里不富，原来甚至该算作穷，好在一家人勤俭节约，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许留桥在大连做木匠二十几年，跟着不同的老板。有活干的时候，每天从早七点到晚六点，没得闲。一开始工资很低，几年前才涨，现在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他把花销降到最低，钱基本不动，存着。

妻子在老家一个服装厂打工，按小时算，一小时10块钱。厂里管中饭，饭后能回家午休，但妻子总是匆匆忙忙吃完继续干，只想多挣点。

当然，娘也没闲着。之前家里有田，娘在种；去年自家的田被收走了，娘就出去捡垃圾，或者帮其他人干农活。她出去给人种田，一天能挣70元，没活儿干的时候卖废品也多少挣点。

一想到75岁的老人还在做事，许留桥心里不是滋味儿。去年过年回家，他冲娘发了脾气，“不要出去捡垃圾了，不嫌丢人？也别帮别人干活，蹲在那里除草多费腰。别干了，在家里歇会儿！”看着他真生气了，娘也讪讪地，不敢回话。他在家十几天，娘哪也没去。

“她出去给人种田，一天能挣70元，没活儿干的时候卖废品也多少挣点。”（网络图）

娘身体底子其实不错，就是年轻时干活儿太拼了，背驼到45度。

许留桥知道自己这隐忍好强的个性，多少也受娘的影响。许留桥的爹死得早，那时他才24岁，妹妹20岁。好在他从十六七岁开始学木匠，也能慢慢担起男性家长的角色。但在老家泰兴的镇子上，没那么多木匠活儿。爹死的时候他刚结婚，有些倦怠，在家待了几个月。娘便骂他，“你不出去想着法子多挣点钱，还指着我养你呢？”

一句话把他骂去了大连。

刚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几十块钱，天天吃拉面，白面，没菜没肉，不过挣得的确多了。也是那一年，他20岁的妹妹出嫁了，他本想多陪着娘。既然娘嫌自己挣钱少，得，听娘的。

老人真矛盾！许留桥掐灭了大清早的第一根烟，准备开始上工。

以前是你让我出去打工，现在又让我回来，真是！许留桥有些不满。他自己如今负担也不轻，女儿在扬州大学上大三，准备考研。想到女儿，他高兴了，女儿聪慧，一路成绩都很好，又长得伶俐。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看女儿咯。

47岁的许留桥没想到，他第二天能见到女儿了，却再也不能和娘说上话了。

2

那一天本来一切如常。

下午五点半收工，许留桥随便吃了点，打算早点休息。走回租住的房子，擦把脸，一天的疲惫散去了七七八八。他睡得早，干体力活都这样。睡前九点半，他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娘出车祸了。”电话那头妻子的声音有些“浮”。严重吗？许留桥的第一反应是：应该没事吧，娘身体那么好。妻子说送到医院去了，还好，妹妹也去医院了，但让他还是抽空回去一趟，“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一听这话，许留桥知道坏事了。车祸肯定不小，否则按娘的个性，没事绝不劳动他这个在外的儿子。

匆匆跟工头打了个招呼，许留桥准备第二天就从大连赶回泰兴。机票贵，高铁慢，权衡了一下，他还是定了高铁的票。

等他辗转从大连来到泰兴市人民医院，已经是次日下午七点多了。

见到娘的时候，娘已经不能说话，躺在重症监护病房，妹妹眼红红的，看着格外憔悴。医生把娘的两只眼扒拉开，瞳孔已经不能聚光。但好像感知到他来了，娘的鼻子和耳朵突然往外渗血。许留桥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知道他来晚了。

“就昨天，娘去了我家，给我送青豆。”妹妹许留兰说。许留兰一个人住，刚起了大房子，想留娘在那里住一晚。娘说家里还晒着青豆，赶着回家收，晚饭也没吃，匆忙要走。两家离得远，妹妹就骑着电瓶车去送，距离过半的时候，电瓶车快没电了，娘就要下车，坚持自己走回家。

可许留兰到家没多久，村里一个干部找上门来，火烧火燎地。“你妈妈是不是在那个路口？我刚经过，一个老人靠在栏杆上，110也在那里，好像是出车祸了。警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她说了句，我女儿叫许留兰，儿子叫许留桥。我一听不是你嘛？”

“哥，是我的错吧？我应该把娘送回家的，路那么黑，车那么多。”看着六神无主哭成泪人的妹妹，许留桥不忍再责备。

“肇事者呢？”

“跑了。”

“被什么车撞的？”“

警察说好像是电瓶车。”

听到这里，许留桥的心急速往下坠。电瓶车没牌没证的，上哪儿找去？出事的路段他也知道，没有路灯，平日里黑灯瞎火。

看着躺在床上的娘，许留桥第一次觉得，无依无靠。

3

晚上，许留桥偷偷问医生情况，医生告诉他，准备后事吧，多则几天，少则几个小时了。

娘做了开颅手术。他只知道，那需要把头脑壳打开再缝上。可没用，娘的脑子出了太多血，往一切有孔的地方，眼睛、鼻子、耳朵……

他看过病死的，比如他爹，安安静静。哪里会是娘是这样子。

他从警察口中得知了更多细节：出事是晚上七点来钟，当时有路人第一时间打了110和120。路人说撞倒娘的是一个骑电动车的小伙子，小伙子也跌倒在地，随后他把娘扶了起来。那时候他娘还能走路，能说话，没看出什么外伤。

可等到十分钟之后，120到达现场，就只有他娘一个人靠在路边的栏杆上，还不肯上车。

医务人员问为什么不上？娘说，“撞我的小伙子说他回家拿钱去了，然后再带我去医院，我不能跟你们走。”看到他娘能说话，能走动，似无大碍。120在接到另一个求助电话后赶着了离开了。

许留桥后来看到了那张本来可以挽救娘的出诊表格，救治情况一栏只有两个字：空车；时间：19:04。

十几分钟后，110也来了。许留桥后来看了交警的执法记录仪，当时他娘靠着栏杆，还是不走。警察问她话，她能答，含含糊糊，还说了一句，“不要让我儿子许留桥知道，他知道肯定要骂我”。但随后娘就抱着头喊疼，说了句“哎哟妈妈咧”。

110赶紧打电话给120，让他们派车，当时120还纳闷——“是那个老太太吗？刚才我们去了，人家不上车啊！”120第二次过来，娘还是含含糊糊不愿意走。娘的劲大，警察说，还是后来娘身子软了，他们才硬把人搀上了车。时间：19:50。

20:05，娘被送到医院，距离120第一次到现场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

许留桥不敢想象，那一个小时里，娘是怎样一个人靠在路边的栏杆上，等一个根本不打算再出现的人。

4

第三天早上10：25，娘走了。

重症监护室里的医生脸上满是痛惜，告诉许留桥，你娘本不该死。可此时的娘身体已缩成小小一团，本就驼着的背更显佝偻。

娘的遗体被拉回家，尸停了十几天，事发突然，一切都没有准备。后来公安局的法医到他家尸检，把娘缝合好的颅骨又打开。他不忍看，只哆哆嗦嗦地打开一份给他的文件，检验意见上写着：“张雪芳符合交通事故所致颅脑损伤死亡”。

娘死后，许留桥失了魂儿一般，天天去那条路上来回走。十几天之后，他把娘葬在了村头的一条小河旁，没有立碑，光秃秃的坟。怎么立碑？没法立。失踪的肇事者到底去了哪里？想不通的时候，他靠在娘的坟上，一靠就是一下午。

“娘是9月14号出的车祸，我是9月15号回来的，娘是9月16号走的，9月29下的葬。”许留桥脑子里记着这些时间，精细到分钟。他睡不着，每天能躺在床上五个小时都算多的。

他不止一次找过交警，交警告诉他现场的全部物证是——一摊油污、一本广告画册、一个摩托车脚垫、还有栏杆上的一些擦痕。

油污可能是车祸发生时留下来的；广告画册可能是摩托车上用来垫脚的；脚垫也许是从车上掉下来的，那是一种全市不知道几千几万台车都使用的再寻常不过的脚垫；栏杆上的擦痕是事故留下的，蓝黑色。

能得出的结论是——肇事车辆是一辆有蓝黑颜色的、烧油的助力车，车上有一个脚垫。“上哪去找这样的车？大海捞针！”许留桥知道这话不假。

警方告诉他，已经排查了市里大大小小的摩托车店，没什么线索。警方又在事故周围的路段贴了好多协查通报，鼓励群众举报，但都没用。

5

时间到了10月，许留桥依然魂不守舍。放在往年，这是他打工最忙的时候。

而妹妹也不容易。妹妹许留兰20岁结婚，孩子没几岁，丈夫就死了。那件事对妹妹的打击巨大，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娘开始格外关心妹妹，没事就去帮衬她。后来妹妹再婚了，仍不顺利，几年之后又离婚了。

妹妹家生活一直苦，这几年刚转圜一些。妹妹的儿子大了，去年去了新加坡做电工。妹妹自己在当地一个药厂打工，每月也能挣个几千。前年妹妹家老房子拆迁，拿到一笔拆迁款，娘又给了妹妹好几万，帮妹妹盖了新房子。新房子他也出了不少力，做了不少木匠活儿。新房子的建成，被全家当做一个好兆头。

出事之后妹妹总哭，他没见妹妹那么伤心过。“我就是应该把娘送回家啊！”谁来看妹妹，她都要说这一句。

还有一句是——“如果不是我，娘哪里会过得那么辛苦！”妹妹的心情他懂。处理娘后事的时候，他才发现娘去年额外存了一笔8500元的养老保险。那些保险文件，他看到都犯怵，大字不识的娘是怎么默默做好这些的？是怎么一元一元攒下这些钱的？他气自己不孝。

6

许留桥没有回大连打工。肇事人没抓到，他觉得自己欠娘一个交代。

许留桥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那本广告画册。那是一本再简单不过的画册，不厚，十几页彩印，介绍的是一个晾衣架牌子。交警告诉他，这本画册散落在事发地的护栏外，“连是否和这案子有关都不知道。”

趁交警不注意，许留桥用手机把画册的正反两面拍了下来。画册的背面是晾衣架所属的家居品牌，有一个400开头的全国服务号码，他打过去问，对方是一家上海的企业，压根不知道广告画册具体是怎么发放的。“我们也问过”，交警告诉他，他们研判后觉得画册不是一条有用的线索。“你可别乱打电话啊”，交警警告许留桥，“侦查应该由我们来做，你可不要做什么违规的事情。”

可许留桥不甘心，他觉得于情理，他这个儿子是最应该弄清楚事实的人。他继续研究画册。10月13日，许留桥注意到画册后页的最上方有很小的一行字，是画册的承印公司，一家泰州的广告公司！他莫名心跳加快，马上把这个信息告诉了交警。

10月14日，办案的警察假称要刊登广告，拨通了那个电话，确认画册就是那家广告公司印刷的。下午又去了广告公司，得知那本画册并不是随意发放的，只有经销商才可能有。

“可是在那块，没有什么经销商。”广告公司的老板说。“等等”，老板想了想，“有一个。上个月底，有一个经销商突然辞职了。”

10月14日下午四点，许留桥接到当地民警的一个电话。“你娘那案子，可能有眉目了”，他听了这话，还不敢释然，有种战战兢兢悬在半空的感觉。

后来他知道，那时警方在犯罪嫌疑人家里找到了一辆脚垫消失的蓝黑色肇事车辆。晚上六点，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说犯罪嫌疑人投案了，一个27岁的小伙子，对撞倒他娘并逃逸的全部事实供认不讳。

此时，距离事件发生已过了一个月。

这件事后来成了地方公安的一个政绩工程，成了媒体“一本画册找到肇事凶手”的新闻头条。也有别的声音，比如有网友对老人两拒120嘲讽：“要钱不要命”。

可许留桥只觉得，能给娘一个交代就够了。这一天之后，他终于能慢慢睡个安稳觉。妹妹许留兰也坦然。“我娘或许是为了钱不去120吧，但在我的心里，没有比她更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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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