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北京二十年,前脚一走,后脚被人夷为平地

2016-06-27 20:2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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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张悦打算带母亲去看月季花展。母亲死活不愿出门,说:“我不能走,我一出门,有人往家里扔手榴弹怎么办?”

张悦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母亲。这十几年来,母亲越活越胆小,脑子里一根筋,守在家里哪也不肯去。每次问她,她总是说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论证她坚信的逻辑:只要她前脚一走,后脚人家就会把家里房子推平。

母亲心里放不下的,是北京大兴区车站路31号院,两间黄村火车站铁道边的小砖房。

房子临着马路,房后是十多年前拆迁遗留的废弃平房,堆满陈年垃圾,有些地方已变成无人清理的厕所。方圆几里已在2011年大兴新区拆迁中推成废墟,残留的零星几个门脸是外地人开的饭铺。隔着二三十米的马路对面,是属于新城的商品房和社区服务站。

这两间砖房是2005年盖起来的。当时,家里遇到了煤炭公司第二次拆迁,本是临时安置,不想这个“临时”却总结束不了。

为了扩大面积,砖房边上用石棉瓦搭成了棚屋,但整个加起来也不到六十平米。房子中央有一棵怀抱粗的老杨树顶着天钻出来,一层沉积多年的枯叶让房顶显得像某种历史遗迹。母亲说,“老杨树有五十年了,最早搬到这里时,它是在院子里的。”门口的房沿一角,挂有一块红底白字的门牌,字是喷漆印上的老式美术仿宋体:车站路31号院。这种门牌,除了博物馆和潘家园古玩市场,在北京几乎是见不到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个门牌所代表的地址,在地图上是不存在的。无论是电子地图或是新版的北京市纸质地图,大兴区都找不到车站路31号院。这座房子所在位置的周边区域,官方的名字是大兴区饮马井村,或叫车站中里。

张悦的母亲和弟弟,已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如今,弟媳挺着大肚子,七月即将临盆。

母亲的不安来自四月底的一纸通知。那张盖着北京市煤炭总公司大兴区公司红章的“限期腾房通知书”上说,作为政府征地的一部分,煤炭公司暂借给父亲张广庆的房屋要于一周内腾出,否则便要依法处理。

张悦拒绝代父亲签字。煤炭公司所谓的“依法处理”,并不知道是什么法。而所谓“暂借”之说,也是沉积了二十年的“无头案”。

母亲的恐慌让张悦感慨,“从小到大,发生这么多事,我总以为母亲是坚强的,如今想想,其实我们都很脆弱。”

在内心深处,张悦和母亲一样,对可能突如其来的强拆心怀恐惧。这种事情,她并非没有遇到过。

1995年冬天,正在读初中的张悦亲眼见识过从窗户飞进来的砖头和撞院墙的推土机。那是张家遇到的第一次拆迁,也是关于房子“无头案”的肇始。

然而,对于张悦来说,家庭命运的转捩点却在那次拆迁之前就发生了。

父亲消失了

90年代初,张悦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父亲退伍转业分到北京大兴县委食堂,之后调到大兴煤炭公司,承包管理食堂。母亲来京后,在粮食局工作,也拿一份工薪和社保。父亲业余还会做些卤菜摆摊。一家人从不为生计发愁。

“那时候村里不少人还吃窝头,我们家吃白面馒头。别人家的小孩都穿破球鞋,露着脚趾头,我和弟弟总能穿上小皮鞋。”

煤炭公司集资建房,父亲买了一套180多平米的大院子。院子位于黄村镇车站中里,距离黄村火车站不远。两间大房,一间东厢房,连厨房都有30多平米。

母亲提起以前很自豪,“张广庆会挣钱,那几年过得是真富。”在儿时的张悦眼里,父亲就是偶像。

然而,偶像却并未辉煌多久。

1992年的一天下午,父亲推起自行车,说出门办点事。弟弟拖着车不让走,父亲丢下自行车,走路出了门。

这一走,竟十四年杳无音信。

或许是时间太久,或许是另有隐情,父亲出走之谜,在母亲口中总是轻描淡写。“我们结婚快四十年,在一起生活就只有六七年。后来时局变化,他就出家(离家出走)了。丢了,再也找不见。”

怎样的“时局变化”会令父亲不告而别?张悦曾认为是父母关系闹僵,母亲对此却不置可否,只说也怀疑过父亲另有他人。

那一年,父亲其实很风光。他整了一个蛋糕作坊,做刚刚流行起来的花式蛋糕,生意异常火爆。母亲说起这事,却暗示父亲的风光反而让他吃了亏,“人家都眼气(眼红)他,说他会挣大钱。明里暗里拿他的,偷他的,抢他的。那公司里,什么人都有。”

张悦认为父亲走前确有反常表现。

那年,张悦小学毕业,是学校的合唱团领唱,被保送到北京音乐学院附中。她兴冲冲回家向父亲报告,却遭来一盆冷水。

“当时他正在修自行车,一开口就撅了我一下,说你读那破学校干啥?”这种态度,从未有过。

“我爸的心思那时已经不在这个家上面了,好像有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父亲就像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

当时,母亲已经开始血压高,视力下降。除了工作和接送两个孩子上学,母亲还要照顾80多岁的外婆。父亲凭空消失,她竟也没顾上怎么寻找。多次去煤炭公司打听,却反被质问,你们把张广庆弄哪去了?

两个月后,母亲知道这男人恐怕是不回来了。她没哭没闹,开始想办法挣更多钱,替代这个男人。“他不回来,我根本也没指望他。人家说我们被扔了,没人要了。可我们自己生活还挺丰富。那时候我特别大胆,有能耐,干什么也不怕。”

上班之余,她带着张悦上街卖菜,卖水果。骑车带着姐弟俩去地里捡粮食,竭尽所能补贴家用。

“我以前不会骑车,一下也会骑了。带着他俩,跑遍村里捡麦子,捡玉米,一二百斤的麻袋,压得车颤巍巍的,骑上就走。”

住不起的楼房

1995年,父亲失踪已三年。

那年冬天,不知为什么,附近的邻居忽然陆陆续续搬家,家门口出现了推土机。一天下午,两个煤炭公司的人在家门口拦住母亲,说这里要拆迁盖楼了,你们赶紧搬走。

母亲不答应,自己买的房子,怎么可能说拆就拆?

接着就被断了水电,有人往家里扔砖头。“砸玻璃,每天晚上推土机在后头撞墙。那时我弟弟才六七岁。我妈就害怕,怕砸着我们俩。”

僵持一阵子,拆迁者恩威并施,搬出政策讲道理,声称这里要重建家属楼,职工换房可以搬进家属楼。母亲相信政策,但也无处安置。于是,公司又来一个人,说,你们挺可怜,公司给找了个地方,我们帮忙搬。

安置点就在车站路31号院。这个院子是当时煤炭、木材和石油三个单位合用的职工大院。

“好心”的帮手一夜之间就把家“搬”完了,稀里哗啦推倒了原来的院子,不少家当被砸在废墟里。提起那次拆迁,母亲至今依然气愤,“那哪是搬家,纯属是毁我们家。”

到了31号院,才发现这里早已废弃多年,几乎与世隔绝。院里没有其他家,分给的房子其中一间屋顶已坍塌半截,另一间布满灰尘蛛网。唯有院子中一棵杨树,显示着一点生机。

破院子不远处,大楼很快动工,一家人仿佛被丢在了时代之外。

这时,公司又搬出政策,职工付两万元可以分一套。张广庆人不见了,已经不再是煤炭公司的职工,如果你们想住,就得交十五万。

母亲感觉被欺负,却无力对抗,原有的房子已成平地,讲什么也没用。去找公司讲理,毫无结果。“他们说,按理应该把你们轰走的,但看你可怜,俩孩子,才照顾你。别嫌房子旧了,先住着。你们不是家属了,我们没那份义务。”

出不起十五万,一家人只得在31号院住下。

多年后,张悦才发现,这次拆迁的欺骗让自己从此没了属于自己的家。

不存在的31号院

1998年,张悦就开始工作,每月工资补贴家里。一家人在31号院一住就是十年,却等来了又一场拆迁。

2005年,煤炭公司要对下属的房产整改。31号院要建门面房,必须拆迁。母亲坐在家中,不再出门,只想保住房子。

前来协调拆迁的使者带来消息,公司可怜一家人无处可去,划了一块地,可以盖两间房临时安置张家,并且会建一个小门脸供张家使用。这块地方从原来31号院的一角划出。紧挨着一个修建于九十年代的地下通道。通道像个阴森巨大的防空洞,洞口吐出一条废弃的老过道,与2000年后新修的马路交叉出一块三角地带。

这种三不管的地方,本不该有房子存在。

不打地基,红砖砌墙,房子很快落成,却比之前的面积小了很多,那棵杨树被盖进房子里面,从屋顶钻天而出。

房子落成那天,老院子也已推倒大半。母亲站在门口,虽然委屈,但也松下一口气。她从地上捡起被丢弃的老院子门牌,钉在新房房沿上。从此,张家的小房子就变成了“车站路31号院”,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址。

母亲却觉得,有了这个门牌就更像一个家。“附近来遛弯的,都知道31号院。我出去办事,都写这个。”

可当母亲真正住进这个家时,却变成了残疾人。

在张家还没搬进去时,新房子被人突然上了锁,水电也不通。上锁的人留了话,去煤炭公司办理手续才能入住。原来答应的门脸,则被租出去做了小卖部。母亲一气之下,晕倒在门口。

母亲脑溢血昏迷的一个月里,张悦欠下一屁股债。自此,母亲不能正常行走,之后被鉴定为肢体残疾。

五个月后,门锁被打开,张家搬进两间毛坯房。房子里却仍不通水电,张悦无法照顾刚出院的母亲。去找煤炭公司,煤炭公司又成了“好心人”,摆出所谓的事实:本着扶贫济困的精神,在母亲有生之年,公司借住两间房子给张家。

张悦出一千五百块材料费,家里通了水电,母亲和弟弟住了进去。家里挤得已无张悦容身之地,弟弟也大了,她只能外出租房。

从那时起,张悦完全替代母亲,接下了家里的担子。弟弟仍在读书,她既是姐姐,又是母亲。“我刚工作时,做衣服,每天加班,别人一天做几件,我就做几十件。得给我弟攒学费。事情来了,想躲都躲不了,因为我爸不在家。”

一家人落难至此,张悦觉得根源在煤炭公司对父亲的无视。她决定自己去许昌找父亲。

失忆的男人

张悦没在许昌找到人,父亲却自己出现了。

2006年的一天,消失了十四年的张广庆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一张嘴却是一口四川腔调。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个口称父亲的男人告诉张悦,他十几年前去了山里,吃到毒蘑菇,失忆了。至于究竟去的什么地方,始终不肯解释。母亲怀疑他是否在外面另有家室。他很为难地又搬出一个说法:这些年没成家,没挣钱,都为国家做贡献了。

“我们军区有一个宝藏,很多年都在为国家看守宝藏。吃完毒蘑菇,就去了宝藏,这是机密。”再追问,便无下文。

回来之后,父亲并不住在家里,也和家人没什么沟通,偶尔呆一会儿,接个电话就走了。有时半年不回来一趟,回来时大包小包,半间房都堆满了他丢下的行李箱,从来不让打开,没人知道里头是什么。

张悦劝母亲再和父亲尝试过日子。母亲却说,这是个陌生男人,无法沟通。然而,她也不愿办离婚。父亲行迹不定,回家打扫房间做做饭,转眼不知去向,就像家里的零工。

张悦觉得,父亲出了大问题,他嘴里的话,没一句是真的。他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有时,他会神秘地告诉张悦,我有块地,咱们再盖个房子。

这个男人,一个冷不丁地撬动一家人厄运的杠杆,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撒手不管了。

“一句失忆就把十几年解释了,让我怎么相信他?”张悦说。

档案全烧没了

在煤炭公司对自有房产指点江山的同时,更宏大的建设已悄然启动。

2005年,大兴区公示了各村镇的征地规划。2007年,“大兴新城控制性详细规划”公示。到了2010年的政府文件里,张家所在的饮马井村已被正式划为新城核心区,政府将逐步启动全面重建。

2011年,煤炭公司来了俩人,口头带来文件。文件称,两间房子必须拆掉,为将来的绿地做准备。政府赔偿款三万块全部给到张家。

张悦和母亲不同意。“当时我弟弟傻,就想收拾东西搬,但再一想,能去哪呢?当时的房租都得两千多。”

没多久,水管被切断了。怕母亲生气,张悦告诉母亲水管被小偷挖走了。附近的房子很快拆完,遗留在废墟中的旧水管,成为张家人的生活水源。母亲每天用拖车拉着保温桶往家里运水,她管这叫“推水”。

母亲“推水”一推就是五年,一路经过的废墟如今野草已长了几茬。(网络图)

母亲“推水”一推就是五年,一路经过的废墟如今野草已长了几茬。核心区建设却像被撂下了。弟弟多次去找煤炭通水,没人管,拆迁的事也没再催。直到2016年4月份,这块地的“控制性详细规划”公示,煤炭公司下属的房产公司送来了“限期腾房通知书”。

张悦想和上面沟通,却找不到公司的负责人。“就来了两个人传话,我问你们领导是谁,他们说没领导,集团公司要合并我们,之后更不知道谁领导。”

父亲今年回来过两次,去找煤炭公司讨说法,却没人肯认自己的身份。两次拆迁的负责人早已去世或退休,无人愿碰钉子户的烂摊子。要查历史记录,却发现连张广庆的档案都没有了。

“他们说有次失火档案全烧没了。我爸就坐那,说我是老红军,立过三等功,我为公司做了多少贡献,我买的房子呢?可没人听这个,人家只认房子是公司的。”

证据灭失,这是让张悦最无奈的事情。

无人能证明父亲曾有座属于自己的房子。父亲竟再不过问,有时冒出来问一句,“你们这事儿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张悦对父亲的表现很不满,这个男人变得太懦弱。“人家说啥是啥,就像他自己不能呼风唤雨了,只能任人宰割了。”

就当一匹活马

母亲指望着事情能被“上头”解决。

在与煤炭公司沟通的过程中,她并不与来人纠缠,认为年轻人也无能为力。“这是上世纪的遗留物,跟年轻人也没太大关系,如果你有责任心,帮我向上反映。”

煤炭公司表示,可以有赔偿,但对赔偿金却含糊其辞。“他说的特别勉强,说给你个十来万的赔偿吧。”

张悦也希望上头的“批示”能让一家人有地方住,或拿到合理的赔偿。除此之外,并无更多要求。

这些年来,为了生计,张悦学了服装设计,又在北大进修了经济。她想,经济方面的工作或许能挣更多钱。

然而,如今她最遗憾的是当初没有去学法律,“如果当时懂法律,就知道怎么保护家人。”她希望故事被写下来,是想留下见证。否则,若突然被强拆,将失去最后的筹码和证据。

父亲离奇消失,让家里没了房子,如今父亲稀里糊涂回来了,房子却好像再也找不回来了。从童年时的懵懂,到成年后的无奈,多年来应对这道无解的难题,让张悦见惯了生活的冷暖。

有时,母亲会说,“我现在唯一的优势是有个残疾证。”这种话,让张悦深感自己的无力。

“我很敏感,会很敏锐地察觉到人的善恶。我恨我爸。我现在觉得男人的成功不是挣多少钱,而是能为这个家操心,负责。”她找过一些律师,但法律程序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更无人能出面作证。“我想过上访,但你看那些上访的,住在马路上多少年,得有多大冤情,不也没用吗?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匹死马,我只能当它是活的。”

繁华将至

天气渐渐热起来,31号院房后的垃圾堆蚊虫滋生,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越过废墟,是以前火车站的锅炉房,那里耸立着一座巨型的烟囱,看起来像是穿越时空的古迹。烟囱边上是高架桥和干净的新修公路,沿着路向北,很快便可看到新旧交替之间难掩的都市景象。

举目四望,以前是村庄和农田的地方都变作了未封装的大楼和起重吊塔。万科,绿地,恒大,凡是能叫上名字的地产LOGO,几乎都能看得到。义和庄、黄村镇、高米店这些村镇名字变成了地铁站名,取而代之的是中央广场,某某天地,未来城。这些响亮的名字,让人觉得身处繁华都会,却又极其冷漠地拒人千里。

路过南五环一座形体扭曲的大厦,张悦说,“这个就是新城建设背后的大集团。”大厦长相诡异,外表是椭圆平面,从上至下呈螺旋曲线,曲面反射着刺眼的日光,像一段蠕动扭曲的钢铁大肠,表面泛着晶莹的消化液。

或许,就在这扭曲的庞然大物中,某间办公室里的新城规划模型上,正展示着31号院将至的繁华。

(注: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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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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