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山,儿子没了就没办法了

2016-06-30 16: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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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今年春天,我有机会去大凉山核心地带美姑县做一次探访,为期近20天。方式是食宿在彝民家中,就近感受了解大凉山日常的生活形态。 此前,我对大凉山的了解基本限于媒体传达的危机性内容:毒品、艾滋、贫穷。实地探访一方面印证深化了这些内容,但在另一方面,也改变了我的一些理解:在被外界聚焦的危机、断裂性之下,大凉山生活仍有其日常性的根基,包括劳动、起居、情感、习俗,以致和外界同样丰富的人性内容,而这一面往往被忽略了,使得大凉山成了某种“异类”,历史进程中的“化石”。 需要一种更内在的视角,才能够理解大凉山日常生活和毒品、艾滋、极度贫困等断裂性危机之间的关系,二者往往不可分割地伴生依存。在危机之下,也蕴藏着一个族群延续的生命力,与破解困局的希望。对于阳光和土地的信任无间,在历史罅隙中保留下来的敏感与自尊,人性的某种浑朴自在,既可以造就贫陋荒凉的外观,也包含了值得珍视的内在价值。另外,现实的改变也正在发生。 虽然时间匆促,但我希望能够更靠近大凉山土地上的人,更内在地传达他们,而不只是一个外来的打量者。 本文系“大凉山生活:日常的和忧患的”上篇

“在大凉山,人群总是晾晒在阳光下,黑暗匿在土屋中。日常的和忧患的,像尘与土难以区分。”

种豆

清晨的雾霭中,果果和母亲可惹拉里挥着锄头,并排在坡顶的一块地里点豆子。

海拔2000多米的大凉山区,四月的早晨略有凉意,但母女都只穿了单薄的衣服。坡地边缘白色梨花开放,花瓣和微红的土地一样,因为昨夜的雨有点潮湿。是适合点豆子的天气。

挖一个小坑,豆子随手丢下去,随即掩没,不用丢化肥。一旁刚刚冒芽的土豆也只用了农家肥。但丢豆子的手法却是高级的:豆子藏在握锄柄的手里,随着锄头的抬高,几乎看不出扬手撒种的动作,不用停顿,出手大致总是五六颗。只是在手心变空时,会从腰篮和衣袋里抓上一把。

母女一边干活一边轻声说话,用外来人一句也不懂的彝语,声音消逝在鸟鸣和掠过的雾气里。

二十岁的果果五年前就跟哥哥出外打工,最初因为年龄不够,身份证都是在东莞街头找小贩买的。今年因为工厂不好找,没和哥哥一起出门。她的父亲早年去世了,一个姐姐出嫁,除了在学前班念书的弟弟,全家人都在这块地里。

去年开始念学前班的弟弟觉力,虚岁已经十八。他是全家人中唯一跨进教室门槛的,得益于山顶新近开了一所支教学校。到美姑县火窝爱慕小学要爬一个小时山路,觉力此时坐在显得过于窄小的座位上,和一帮从六岁到十六岁的孩子们一起,跟着支教老师学唱幼儿歌曲“大王派我去巡山”。

相比在班上略显尴尬的觉力,十五岁的妹妹五果更想上学,但妈妈留她在家里干活,过两年才可以出门打工,为将来的出嫁挣一份积蓄。

妈妈干累了在地头抽旱烟的时候,五果才扛着锄头爬上山坡。她清晨的活比姐姐还多一项,刚刚喂完了家里的牲口。她干活的姿势和妈妈一样熟练,脸上带着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即使有一缕心思,也像妈妈唇边的烟丝,随即消散了,谁也注意不到。

五果和当年的哥哥姐姐一样,向往着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外面的世界,“好看”。电视是打工的果果两年前买的,富士康流水线上的辛苦,已经让她蜕去了幻想,但果果仍然约好了伙伴五牛,种完庄稼就出门。

点完这块地,雾气终于退却到远山,郁结成一带青霭,该回家补吃早饭了。五果并不想马上就走,她下到坡地的树林挖折耳根,给不放盐的酸菜汤泡冷米饭添点调味。一株本地特有的刺蓬割伤了她的手指,但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五牛是果果的表姐,中午时分,她在山梁的另外一块地里种豆。土地同样是微红的沙土质。红色是这里沙土的底色,滑坡地带裸露着青黄绿蓝的地皮,虽然经过千年居住,却来不及发育出栽培的腐殖质,只覆盖稀薄的草皮植被。

五果这时把羊赶上了坡,乐呵呵地坐在树上看着五牛点豆。晨凉已经过去,正午暴烈的阳光还没有来临,这是她难得的闲暇时光。

母亲和姐姐则没有这样的辰光,她们吃完早饭就扛上锄头,去几面山坡之外的外婆家帮忙种豆了。外婆家缺乏男劳力,母亲不得不常常回娘家帮农,还随身带一个塑料袋,装着下午吃的冷米饭。

傍晚时分母亲和姐姐才回来。第二天一早,母亲仍旧去娘家帮工,五牛则带着自家妹妹下来帮果果和五果干活,四人一天要把住家下方的一大块地做出来。四个人的活热闹了很多,想着姐姐们不久要出门打工,两个妹妹手里丢着豆子,不断地问外面的事情,很多事大致已经问过很多遍,却总说不清楚。譬如说地铁,两个姐姐其实也从没敢坐过,因为广州的地铁不报站,而她们不认识太多汉字。

海拔更高的耳河乡镰头村二组,虽然近年使用了薄膜,包谷苗仍是刚刚出土。有些初生的胚芽没有能力顶开薄膜。曲笔石布的母亲蹲在田垄间,一颗颗撕开薄膜,让包谷苗露出来,再四周陪护上泥土,大块的泥土需要掰碎,全用手指,无关农具。母亲背上一条腰带裹着一岁多像是小猫的老幺,旁边铺着的一张查尔瓦上,两个小孩在嬉戏,四妹妹学着妈妈的样子抠土护苗。去年四妹妹还在老大曲笔石布背上,今年石布终于和二弟阿萨一同去上学了。爸爸一清早就上山了,砍柴放马。

到了下午的地里,苗出得不好,阿妈手里多了个包谷棒子,遇上空白的窝子,就掰下两颗来按进去。阳光强烈,孩子仍然在她的背上,一会嘤嘤哭泣,一会又笑起来,终究又睡着了。阿妈实在累了,就解开腰带放下孩子,坐在地垄间查尔瓦上歇息一会。远近的坡地里,都有人干着相似的活儿。阳光过于强烈,到了六七八三个月,地里就不能干活了。

昨天傍晚突兀来了一场冰雹,露头的胚芽有些被打碎了,像是被鸡钻进了刺棵的围篱糟践过。这里土壤瘠薄,乍冷乍热,包谷的收成并不好,各户每年下来也就一千多斤,必须搭配荞麦、土豆一起当主粮,出苗更早也更耐事的土豆是大宗。

没有公路,薄膜和化肥背到这山上要穿过峡谷爬两面山,花一整天,贵得不敢多用。家里的背篓巨大,看去和人负载的背部不成比例。不像果果家的低山地带,这里还没有修建猪圈,没有积厩肥的习惯,因此土壤的肥力更低。门口摆着木犁,但地里的土坷垃仍旧很大,春播前缺乏一道打碎土巴的工序,这也是很多包谷苗被压住的原因。

在地里匍匐干活的人们,姿势看去精心又原始,像是从远古保留下来的图景,才添上一二外来的笔触。

火塘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四在火塘边的地上睡着了。

屋里是黑暗的,只有柴禾的火苗闪烁着微红的光,大妹妹背着老六擗柴添火,用于引火的树叶发着哔哔啵啵的声音,火苗一下子冒起来,把她和弟妹们的身影扭动地投在地上。身后的一切都是黑的:黑的檩子,什物,墙壁,黑的火炉上方悬挂的猪尿泡。有一盏电灯,但灯光被黑暗吸收了,一点也不反光。在阿萨家的高山地带是几个月前扶贫安装的太阳能灯,一部简易的水力发电机还扔在村庄坎下的溪涧,短短的堰渠覆盖竹叶,保存着过往十五瓦钨丝灯泡明明暗暗的记忆。

屋顶下是长年的炉火熏出的黑暗,只有人的脸被映红了。除了去雷波县短期打工剥笋子的爸爸,所有的家人都在火塘边,妈妈,索布和六个弟妹,还有跟着索布家过的外婆。蹲坐在地上的孩子们像是家里经冬发芽的土豆,簇着炉火围成一圈。

火塘是一个灰坑,安着三具磨扇,磨扇上架着大锅,一切吃的都在锅里,可以架上好几层,最后一个深筒的蒸笼盖住。

今天锅里蒸的是和皮洋芋,扣住的锅盖上贴了四个微黄的荞麦大饼,顶上再加一盆剩的干菜汤。略带苦味的荞麦饼是大凉山区的细粮,不是经常能吃到,对于孩子太多,玉米和荞麦不够吃的索布家更是如此。老四却错过了。

洋芋和大饼蒸熟了,和菜汤分别打到三个大盆里,全家人和两位邻居蹲在地上,或者坐一个矮板凳,围着盆子拿起来吃,用长柄大勺子舀汤喝。有菜的场合,长柄大勺子也是配合手指的唯一食具,用不着筷子和碗。盐吃完了,是从坡下的婶婶家拿的。相比起孩子过多的索布家,婶婶和叔叔结婚不久,没有孩子,叔叔在外做风险高但收入不错的架电线工,经济状况要好得多,电灯也比索布家多上两只。

吃完了饭,索布去缸里舀一瓢冷水喝,客人则抓一把地上的干豆壳擦擦手。趁着人们出门,狗溜到火塘边收拾残局,舌头舔过人用过的盆勺。刚才,它们已经在门前的猪食盆里,舔过了猪吃完的残渣。

“屋顶下是长年的炉火熏出的黑暗,只有人的脸被映红了。”(作者供图)

没有人叫醒地上的老四。家里的黄猫不知何时来到了火塘边,和他同样在打呼噜。黄猫的毛色明亮,黑暗楼板上众多的老鼠滋养了它,在火塘边它是体型最富态的生物,似乎不该属于这里。

或许老四只是饿得太久。从天黑起,妈妈在忙活家务,二妹妹就替代抱着顶小的妹妹,嘴里用汉语重复地喊着“肚子饿,想吃饭”,这是老大索布教的。索布今年十二岁。但二妹也没有太大胃口,她和老五、老七一样感冒了,挂着鼻涕。

老五不时地在流鼻血。他光着下身坐在地上,有点落单。妈妈和姐姐的精力放在最小的老六和老七身上,不时需要把他们缠负在背上,抚平他们的哭泣。他们的哭泣也总是为时不久,一会儿就忘掉了这件事,照顾他们的姐姐和妈妈也时而忘掉了他们,任意放在地上、矮凳或床上。妈妈的的旱烟丝飘散开来,屋里有一股经久的苦味。觉力的妈妈在父亲去世后有了烟瘾酒瘾,“不抽就死球了”,她衔着小烟杆微笑着说,火苗映出脸上层层皱纹,每一条皱纹像山坡的褶皱,藏着一丝岁月的阴影。

矮凳远远不够用,即使加上政府近年发放的两只铁凳,“板凳工程”的字样已经被磨光。坐在地上是更合适的姿势。如果贸然站起来,头会碰到过年时挂的猪尿泡,积着厚厚的油污,很难说清楚为何会挂在这里。

婶婶上来串门了,她还拿了一只鸡蛋,打在一个小碗里,倒上白酒,在火塘边点着了酒。火苗闪闪地烧起来,婶婶把鸡蛋翻面,直到白酒烧尽,鸡蛋也熟了。

婶婶自己吃了两口鸡蛋,又递给外婆,外婆再传给老四和二妹,一共有五个人尝了这个酒烧的鸡蛋。这是治感冒的方子。在石布家里,感冒的福利则是一碗加了糖的荞麦糊糊,分给三个孩子吃。

清晨,门边笼里的公鸡准确地叫了第三道,屋顶下如锅底的黑暗才来得及透出第一丝灰白,阿妈已经起床,抱来柴火点燃火塘。一种叶子密集、烧起来簌簌作响的灌木,是最方便的引火柴火。往年没有气体打火机的年代,保存火种是费心的事,老年人们用本县出产的玛瑙做打火石,还好本地有这种特别容易点着的树叶。

火苗在灰坑里跳动起来,竹编楼顶下浮动一层烟气,土屋里感觉暖和起来,一家大小先后起床,穿着单薄的衣服聚在火塘边,一天就这样开始,就像昨夜在火塘边结束一样。

地处低山一带的觉力家,火塘架的磨扇比索布家的大很多,雕镂着装饰的花纹,出自觉力的爷爷之手。觉力家的床也好过索布家,带着雕花的隔板,像一个个橱柜贴着土墙。隔板后面另有一个空间,越冬的土豆发芽,深得像一片森林。

觉力家的楼顶的储藏也比索布家丰富:梁上悬着的几块腊肉,几袋化肥,大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一张铺在萝卜缨子上的床,有客的时候,觉力就爬上梯子到这里睡。索布家的楼顶木板稀疏,无处安置床铺,楼板上只有一堆萝卜缨子和一点发芽的土豆,屋梁下只悬着小半截肉皮。最主要的是,索布家的屋顶是木条的,即使在地处高山的这座村子里,也是仅有的一两家了,其他的人家都换了瓦。

白天正午,太阳穿过木条的缝隙,把几道光柱投到黑暗的地面上,像是在勘探这里。晚上下雨,一阵雷声在屋顶上滚过后,索布平时和爸爸睡的床铺上方漏了雨,雨点不偏不倚滴到索布的额头上,弄醒了睡着的他,他不得不把用作枕头的查尔瓦覆在头顶。屋子里其他地方,也不时响起雨点滴下的噗噗声响,却又很快被寂静吸收,几张床上分别睡着的妈妈外婆和几个弟妹,都没有醒来,只是发出此起彼伏的咳嗽,由剧烈慢慢变得缓和。索布头顶的雨点后来停止了,似乎这座古老的木条屋顶能够自我适应,在风雨的夜晚撑过去,咳嗽声也消失了。

索布拿掉头顶变潮了的查尔瓦,村庄里的狗叫猛烈起来,索布家和整个村子里的狗叫声连成了一片。有几次它们凶猛而集中的吠叫,似乎有迫在眉睫的危险迫近着这座彝人村庄,甚至有外来者已经到了屋门,即将闯入。但屋子里的人们毫无所动。他们就在猛烈的狗叫声护卫中,沉睡到天亮。只是凌晨的清寒中,妈妈和外婆床上再次响起几个弟妹感冒的咳嗽。

村庄平安如昨。火塘犹有余温,阿妈点燃它,土屋里才会暖和起来。

牧场

索布家和婶婶家合有一匹马,是爷爷传下的。

周末放学的时候,牧马的任务由索布担任,一起放的还有两家的牛羊,属于索布家的有两只羊和一头牛。

牧场在家背后嶙峋的石山顶上。索布在小路上跳上了马背,只有在最坎坷险峻嶙峋的路段,他才需要下马。这匹棕色的马对索布来说显得很大,马鬃很整齐,“是爸爸出门前剪的”,正像索布和弟弟们的头发出自父亲之手一样。骑马是这片山区男孩子的通常才能,甚至是站在马背上。九岁的妹妹阿牛也能拿着树枝熟练地赶牛,牛羊走在前面,一直爬上石山顶。

山顶的地带分成两半:一半是围着两道铁丝的土豆地,土豆在浓重的雾气里刚刚出芽,插着很多破布扎的草人;一边是留给牛羊的草地,全村的牧场。相比起邻居家孩子更早赶上山的几十只山羊和绵羊,索布家牲口的数量不到人家的零头。

牛羊散开吃草,由于牲口数量多,草皮比较浅,牲口要走到很远的地方,消失在雾中。索布和妹妹下坡去摘一种野花,一个女人在雾中和索布说话,她的羊渐渐地在雾中现出来,人却没有照面。

曲笔阿萨家的牛羊由爷爷照看,爷爷长年住在山顶上,每星期回家拿些粮食。两个叔叔、两个姑姑和爷爷自己的羊都在一起,有四十三双羊和八个牛,四匹马。

今天爷爷回家来,告诉爸爸和叔叔有三只羊走失了。爸爸和叔叔上山去找羊,越过和雷波县的交界,到了下午都找着了,归到爷爷的羊群中。

爷爷吃了几个土豆,走时扛了两根长竹竿和一卷塑料布,把昨晚漏雨的棚子苫盖严实一些。棚子搭在平缓的地方,用青树枝和干茅草盖顶,覆着一张塑料布,一半像是新的,一半却又似经了长年风雨。棚子里搭了一张茅草铺的床,还有个小小的火塘,一口铁锅里留着吃剩的伙食:冷米饭和洋芋条子,带着几片肉。羊群的 过夜处,就在窝棚一旁。

爷爷有权吃得好些,因为他不仅辛苦,还是做毕摩的师傅,能给家里挣钱。今年的羊价并不高,公羊一只千元左右,母羊七八百元。逢集的时候,会一早起床,赶下牛牛坝卖掉几只。

彝人的养殖事业总是受到年节和红白喜事的干扰,譬如小叔叔结婚时亲家来了一百人,婚宴杀掉了三头羊和两只猪。平时来了朋友客人,也不乏杀羊招待之举。一旦家族中有老年人过世,杀牛的数目可达五十到上百头,切割为简单的坨坨肉吃掉,吃不掉的只好扔掉。牲口来自各个近亲家的分派,譬如生母去世,女儿需要赶三头牛回娘家宰杀。

这会使一个家族的牲口群元气大伤。靠近昭觉县的一个村文书介绍,八项规定出台后,政府禁止了杀牛大宴,丧事最多只让杀五头牛,喜事杀两头以下,只能杀猪羊,单吃坨坨肉的风气也添了喝羊汤和炒菜。

山上的雾气很大,爷爷走到山坳里,有两个人在山顶和他打招呼,但看不见人。到了近处,才影绰绰地现出来,是下面村庄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今年没有出门打工,放着几十只羊。

爷爷的羊在山顶上,如果不往崖坡太下面走,越过村落之间的地界,他只需要摊开查尔瓦坐在草地上,抽几口旱烟。羊群走远了,爷爷站起来走到崖畔,打几声呼哨,羊群顺从地跑回来。

两个青年的羊就在山坡之下。山坡的红土层层垮塌,带着浅浅的草皮,看去像是近年休耕的台地,让人疑心先人们把土地种到了这样的高处。

邻居少年阿达的羊群,却从山腰的坡地,爬到了对面更高的一处崖顶,几乎很难望见。

每日早出晚归的阿达,赶着羊群走的是另一路线:翻过村庄左近的小山坡,走一截横坡到达爷爷所在山顶的下方,再穿过一道大峡谷,顺着对面山梁爬到山顶。

十三岁的阿达没有像石布和阿萨一样去上学,因为家里除了他和母亲金固吉哈,没有了别人。

阿达的父亲多年前患病去世了,哥哥则在十八岁时死于一次意外事件:一直没有出门打工的哥哥在牛牛坝晃荡,沾染上吸毒的嗜好,在一次警方的抓捕中跳河淹死。

母亲不断地重复,“儿子没有了,没得办法了”。两个姐姐一个出嫁,一个十五岁出门打工,地里和家里的活要妈妈做,放羊牧牛的事自然落到阿达头上。阿达很少说话,看上去相比人的语言,他对羊群的沉默懂得更多。和火窝村的索布不同,父亲没有留下马背供他驰骋。

阿达出门时背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和皮洋芋,洋芋煮了好几天,有点发腻了,中午蘸辣椒面吃。在横坡上照面的另外两个放羊小姑娘,背上也背着同样的小袋子,一个装着和阿达同样的土豆和辣椒面,另一个是一小坨冷米饭。阿达和她们很少说话,三个人都是没有上学的孩子,一时也没法出门打工。

傍晚,阿达的羊群还没有回来,金固吉哈有点担心了。

她走过了横坡路,在一个垭口眺望,只在最高处隐隐看见家里的羊,看不见阿达。隔着大峡谷呼唤,没有应答,只有拖长的回音“阿——达——”,在峡谷间绵延消失,染着暮色和年龄的苍凉。山坡安静下来,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年老的牧人都回家了,夕阳落到了对面山顶,过了通常的时间。金固吉哈决定穿过大峡谷去找儿子。

她走下暮色降临的草地,爬上大峡谷对面的山梁,像一个微小的昆虫,沿着山梁向上攀登。过了很久,她赶着羊群从山梁下来。没有阿达。

金固吉哈回到了家里,把羊关进了圈,烧亮了火塘。火苗没有完全照亮她的脸,一些阴影长年存留在皮肤的褶皱里。

快睡觉的时候,家里的狗猛烈吠叫起来,又变成欢迎的呜咽,阿达走进了家门。他一直在山上找羊,因为没找到,提心吊胆地回来,看到了羊在圈里。

阿妈拨亮了火堆,脸上的阴影暂时消失了。她把装着蒸好的荞麦饼的盆子放到了地上,另一个盆子还装着两坨肉。似乎是预先庆祝儿子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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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 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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