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铜人:屈死的媳妇引出的风波

2016-07-03 1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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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我的祖上是一个老三门的大家族,仅我们长门这一支,就有40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 1938年,蒋介石扒开黄河花园口,阻挡日本人南下。家乡尽成泽国,族人各自逃命,就此离散。听父亲说,发黄水前,老三门那一脉有个老姑奶,她嫁到邻村没多久,就被婆家害死了,之后甚至闹出了传奇事件……

1

年届九旬的父亲至今仍然思维清晰,他对死去的老姑奶印象颇深。“三门的那个老姑奶长得细麻高挑个,白白净净,端庄秀气,但生性懦弱,在人前从没敢大声说过话。” 父亲曾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旧社会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经媒人说合,年方二八的老姑奶嫁给西村一岗之隔的刘姓人家。婆家是拥有土地瓦屋的大门户头,她的丈夫是个病怏怏的独苗。

刘家有个恶婆子,对过门的儿媳妇横竖看不顺眼,常常指鼻子戳脸地骂她不会侍候男人。可任凭婆子骂得鸡飞狗叫,老姑奶总是低眉顺眼不吭声。她觉得嫁到大户门里,不缺吃不少穿,身边有个男人做伴儿也就知足了。

老姑奶过门后就一直不掀怀(豫东老家的俗语,意思是说女人不怀孩子)。过去在老家,但凡生过孩子的女人,蹲大街上,就能当着三叔二爷甚至老公公的面,无所顾忌地掀开衣襟,露出白晃晃如枣花馍一样的奶,喂孩子。她们不害臊也不嫌丑,内心反而有一种自豪感。“女人能生能养,才是能耐。”

家大业大,延续香火的问题变得岌岌可危,老姑奶的婆婆就整天满院子骂那咯咯乱叫的老母鸡,“光抱窝不下蛋,吃昧心食”。

老姑奶只能躲进屋子里哭。恶婆子脚跟脚就撵进套间里,掂起桌子上新纳的麻袼褙鞋底,冲媳妇的脸左右开弓起来。

老姑奶哭出了声,恶婆子怕街坊邻居听见了,拿纳鞋底的大针狠劲儿往她大腿帮里边攮。打得火起,还压低声音咬牙诅咒道:“小堂客,家里有刀、有绳、有老鼠药,外边有坑、有河、有井,你咋不去死啊?”

那年月,乡下男女不兴离婚,无缘无故的,婆家也不能随便休了媳妇,更何况我们家族人多势众。

于是,她只能生法儿折磨我的老姑奶,硬逼她自寻绝路。

过门后,胆小怕事的老姑奶轻易不敢回娘家,这次她实在受不了窝囊气,就偷偷跑回娘家想躲几天。可才向爹娘诉了几句冤屈话,即刻招来一顿数落:“咱好歹也算大门户里教养出来的闺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管三尺门里,不管三尺门外。自古当媳妇哪有不受委屈的?”

本巴望着娘家人给自己撑腰做主,却不料被爹娘冷脸撵着走。老姑奶冲爹娘下跪,使劲儿磕俩响头,抹一把泪,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

恶婆子眼见媳妇一个人回来,更加肆无忌惮。她将一根麻绳撂在老姑奶面前,“要是我,这回有囊气就不活啦,早把自个儿挂梁头上了。”

万念俱灭的老姑奶弯腰捡起麻绳,抬腿就迈进了门槛。老姑父当时虽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但顷刻间就回过神来,急忙跑上前想阻止媳妇,却被自己的亲爹伸着胳膊挡在了门外。

农家的起脊瓦屋并不高,房梁距地面不过一丈。恶婆子尾随进屋,看着媳妇搬一条大板凳站上去在房梁上打绳结,却不劝阻。

那时,老姑奶还不到20岁,她踮起脚尖将下巴伸进绳套的那一刻,或许是犹豫了。那恶婆子抬腿就是一脚,踢翻了大板凳。

随着手扒窗棂的小男人“哇”地一声哭喊,吊在半空中的老姑奶伸胳膊蹬腿,挣扎几下,就香消玉殒了。

多年后,这位老姑爷跟我父亲一块赴开封出公差,说起当年自己目睹妻子惨死,仍然面沉似水,怨恨自己的爹娘。

2

老姑奶上吊后,老公公疯似地跑出门。拍屁股打胯,满大街地乱吆喝,仿佛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他家发生了啥事。

村人闻讯赶来,齐聚在院子里。

内中有胆大的,进屋将老姑奶从梁头上卸下来。他们让恶婆子把自己的送老衣裳拿出来,趁着尸身未凉,给老姑奶穿上。

接着,又有人满院子寻找秫秸秆,扎灵箔。灵箔扎好了,就架在堂屋当门横放的两条大板凳上,再铺上黄布褥子。他们将老姑奶的尸体头朝外平放,把她的双脚用麻批捆住——这样做,说是为了防止“诈尸”。

乡下人迷信,说人死后尸体绝对不能让狸猫闻见气味儿,倘若狸猫从尸体下边钻过去,碰巧又对上了时辰,立马就会诈尸。仔细想来,旧时代偏僻乡村所谓的诈尸,或许是偶然遇上了假死。可我的老姑奶,是真的死了。

遗体安排停当后,众人发现灵前缺了一只“引魂鸡”,一时间让人犯了难。

乡下老风俗,但凡人死,只有自个的亲儿子才有资格亲手摁死“引魂鸡”。没有子嗣的人家,就得从本族或者旁门临时挑选一个合适的男丁,逮一只大公鸡,将脖子头朝外,摁死在堂屋的门槛上。鸡不能一气儿摁死,还得搁在热水里褪了毛,拿一只大碗盛着摆在灵前,那公鸡就会将死者的魂魄,一路平安引领到阴曹地府。

从摁死“引魂鸡”的那一刻起,那位男丁就会成为这个家庭名正言顺的过继儿子。土地房产还有浮财,都有他的份。而我的老姑奶少亡,膝下无儿女,想必将来还会有新媳妇代替她。家大业大,她的公婆也不想把财产易手旁人。

得亏当时还少不更事的老姑爷,一直沉浸在媳妇惨死的恼恨中,他掂起门口的铁锨,拍死了一只钻进厨房贪吃的红公鸡,算是解了众人之难。

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上门来铺排丧事,挑选两个说话办事稳重的汉子,一块儿到我们村里来报病、报丧。

乡下的老规矩,过了门的女人死了,丧家首先要派人去其娘家报病后,才能报丧。特别是像老姑奶这样年轻的媳妇,自杀身死,更应该谨慎行事。

那两个汉子一起走到我们村西岗坡处,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进了村,另一人却躲进老坟地里抽起烟来。进村的汉子迈进我族爷的家门,“掌柜的,快去看看吧,俺家侄媳妇得紧病了!”

族爷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闺女肯定不中了,赶紧打发儿子挨门知会本族男人,聚齐了,好去西村探望。可这边的人还没出门,那躲在西岗老坟地吸烟的汉子,脚跟脚地就上门来报丧。

族爷听说自己闺女是上吊自杀的,如五雷轰顶,他跺脚骂道:“日他族奶奶,活泼啦啦的人,咋就叫他家给捂害了。”

当下,他就召集了族里的男男女女,准备套车去兴师问罪。

这当儿,老族长同爷爷上门来了。同爷爷长得五大三粗,身板杆直,走路耿耿有力。虽大字不识一个,却天生的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村人的婚丧嫁娶,喜忧大典,都是由他一手铺排的。

老族长来了,大家有了主心骨,即刻就乱嚷嚷起来,扬言要报官,为冤死的老姑奶出气。可同爷爷说:“报官告他,打官司咱有证人吗?这年头,谁家灶火不冒烟,谁的舌头不磨牙?媳妇生气了,上吊自杀,官府能抓人偿命吗?”

族人们面面相觑,“那咋办,活该自认倒霉不成?”

“讹他!欺负咱门里无人啦,不信吃不穷他。” 同爷爷一锤定音。

3

老族长发了话,要去吃大户。

虽然我们村距西村老姑奶家就隔一条岗,可大家都各自回家套上太平车,一家老小齐上阵,连吃奶的月子娃都抱上了。

十几辆太平车组成的奔丧队伍,黑压压地下了岗坡,朝西村奔去,有一种大军即将压境的势头。

老姑奶的公公也已召集了一班族人烧茶拿烟,站门外迎候。

同爷爷领头,带着一大群男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门,一个个横眉立目,怒气冲冲;女人们则用手绢掩面大放悲声。

众女眷挤满堂屋,哀声恸地。有人斜眼扫一下套间,撞见那恶婆子躲在里边撕孝布,几个身强力壮的媳妇就钻进套间,把那恶婆子拽了出来,好一顿下狠手。

女眷们这边出了气,而男人们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老姑奶的婆家想尽快出殡,把人给埋了。同爷爷可不管这些,只坚持“排五殡人”——要求从老姑奶死的那一刻算起,满打满算整5天,家里满报客,只要沾亲带故的人都来奔丧,连怀里抱着的月子娃也顶三尺孝布。除此之外,还要请4班响器对棚,夜晚家祭,外带扎纸房,全社火。

对方理亏,只得照此料理丧事。

于是,同爷爷天天用大车小辆拉着男男女女,去给老姑奶烧纸。娘家人不论辈分和大小,每天按人头,各得一份重孝。大家大鱼大肉吃得满嘴流油,还能拐带回几尺细洋布。

老姑奶的公公是远近有名的老抠门,眼里把一个子儿都看的跟磨盘一般大,平时腻财不出的人。可这会儿,眼瞅着整匹的白布往外搬,锅灶旁堆积起来热白蒸馍一会儿就被一扫而光。让公公最心疼的,还是自己亲手预备的“大棉袄”——那是一副四拼头的桑木板合成的上等棺材,表面用土漆油得红漉漉的,前面的板回头上,还用金粉描绘了一个形如老寿星般地的大福字。

乡下有句俗语:“桑木板,杨木椁,嘀嘀嗒嗒埋了我。”老家伙怎么也没料到,自个精心置办的棺材,竟先让儿媳妇用了去。

“只要沾亲带故的人都来奔丧,连怀里抱着的月子娃也顶三尺孝布。”(网络图)

等到出殡那天,三里五村的人都来看热闹,挤得满街密不透风。

老姑奶的灵柩被抬上木制的太平车,由三挂套的老牛,拉行至街心的十字路口。她的族人们齐刷刷地跪行二十四拜大礼。

4

恶婆子逼死媳妇,事后也很害怕。天长日久,她害上了疑心病。

请阴阳先生入室看端倪,神汉煞有介事地说:“刘家儿媳妇埋在了风水上,邪气上升。”随即给个破法,就溜之大吉。

等夜半时分,恶婆子差人将儿媳妇的坟墓掘开,扒出尸体,再泼洒上煤油,连同棺材一块儿点燃,企图煞邪气。天亮老姑爷闻讯跑进老坟,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年少气盛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亲自找人到我们村报信,怂恿我的族人去告发他家“掘棺焚尸”。

族人再次云集西村。

这回刘家却早有防备,专门请来了村里伶牙俐齿的管事人,连邻村能言善辩的秀才也请来,一干人围着同爷爷喋喋不休。明知刘家一心想私了,同爷爷却不露声色:“这事儿咱见官吧,俺告您焚尸灭迹罪。”

众说客好言相劝,同爷爷于是说:“既然不想见官,那就二次埋葬,重铸金身,人头7斤,两只胳膊各7斤,身段7斤,大腿7斤,小腿7斤,总共七七49斤黄金,按身材尺寸打造,不能多也不能少!”

“埋葬时请梆子戏班搭台子,唱三天三夜大戏,像头一回那样满报客,席面上凉热24道菜,鸡鸭鱼肉一块上,咸的甜的都配齐。孝布照老样发,下辈女眷穿拖地大孝衣,男丁给大孝帽,带三尺缠头,一色的细洋布,不能乱了规矩。”这回同爷爷狠了心,非要讹得老姑奶的婆家倾家荡产。

可方圆几十里的金匠银匠都揽不了这铸金身的活儿,数量如此大的黄金也一时弄不到。众说客几经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到百里外的禹州请一铜匠,连夜打造一尊49斤重的铜人,寿衣穿戴整齐,入棺厚葬。

乡下人称此为“冷丧”,也算是喜丧。所以奔丧的族人们都少了先前的悲戚,多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当时正逢冬季农闲时节,场光地净,没活儿干。族人们一门心思去吃大户,吃饱喝足就钻进人堆里看梆子戏。

这下可热闹了,先是村里跟我们家族不同姓的人也搭顺风车去看戏,后来邻村的熟人,不沾亲不带故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也都套车冒充孝子,成群结队,跟着去吃席,领孝衣孝帽。

多年后,我的父亲感慨说:“那车把式的竹鞭秆一块竖在墙根,就有秫秸捆那么多。”

其间,有个秀才听说老姑奶的事情,将前因后果编写成一场戏,戏名就叫《铜人记》。这出戏让梆子戏班唱得远近闻名,在我们老家那一带,一直唱到了解放前。

过分的张扬,也给那些盗墓贼做了活广告。老姑奶的坟墓无人看护,偌大一尊铜人,随后就成了盗墓者的“战利品”。

面对如此折腾,刘家人死财散,家道败落,又赶上黄河开口发大水,老姑爷仅剩的一点家产也被黄水吞没,变得一贫如洗。

解放后土改划阶级成分,老姑爷反倒成了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而我们家族老姑奶那一支人,却阴差阳错被划成了地主,慢慢地就绝户了。

世事苍茫,不免让人慨叹,祸兮福所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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