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江湖

2016-07-05 16:44:24
6.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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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在国外旅居十几年的任景利突然在慕尼黑广场上莫名晕倒,被送进医院后也未检查出原因。这让他迫切想回到北京,到路边撸串、去山中捕蝉、写两笔字、弹几首古琴曲……

但一回到北京,他却发现了新的文化土壤完全不适应。

尽管古琴在今天的北京市场上如此炙手可热,但任景利仍感觉过去老师教的规矩和法度,已沦为儿戏。

九十年代,任景利拜师于管平湖的弟子、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古琴老师,古琴大师王迪先生门下。

2012年,古琴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彼时,在中国剩下的不余百人的老古琴艺术家中,王迪女士便是一位。2005年,王迪先生匆匆辞世。由于她个人的坚持,世间并没有留下太多这位古琴家的影像资料。其离世的第二年,瑞典著名汉学家林西莉为自己的老师写著了《古琴》一书,一时轰动两岸三地。人们才有机会看到这位老古琴家一生的不懈努力和清贫坚守。

中国古琴谱是减字谱,只记音高不记节拍,每拍长短还不一样,王迪的古琴技艺是师傅管平湖手把手传授的:师父弹一句弟子学一句,方能领会谱中省略之处。

然而国祚衰败数百年,很多琴曲弹法无人知晓,管平湖先生每日埋头钻研,想办法把琴谱重新弹响,再由熟识现代乐理的王迪把演奏出来的乐曲改记为五线谱。《流水》、嵇康的绝唱《广陵散》、《胡笳十八拍》等,皆是由管平湖打谱并由王迪定谱流传开来。

其中,管平湖演奏的《流水》作为中国唯一音乐,被选入美国“旅行者”号宇宙飞船,成为地球人向太空寻找知音的呼唤。

“纨绔子弟”不差钱:“我要弹古琴,给我做两把”

任景利笑称自己实际上是个玩大的“纨绔子弟”。家境殷实,身为教师的父母十分开明,完全采取“自由放养”的教育方式,“掏鸟、斗蛐蛐什么都干过”。父亲时常会带他去大自然认时令花草,春天摘槐树花、夏天抓知了、秋天打枣、冬天堆雪人,样样都没落下。偶尔还能从隔壁邻居家里谋一只鹰,放在家里玩。

那会儿还没有恢复高考,任景利常宅在家里看父母藏的《三国演义》、《春秋战国》等小说,或买来《鱼肠剑》、《赵氏孤儿》等小人书自己啃着玩。

少时的任景利经常搬家。住在宣武门时,曾拜过齐派画家李苦禅的弟子徐东鹏为师,学大写意的国画,“当时就觉得好玩儿”。学了一段时间大虾米、螃蟹等,任景利自觉慢慢找到感觉。

徐老师开玩笑称赞他,“画得像那么回事,有点像齐白石先生的样儿了,能拿出去卖点钱了”。任景利被夸得忘了形,提起笔墨像古代文人提个词“得大自在”,捧去给老师看,却被说“这画已毁,不值钱了。”羞得任景利脸红到脖子根,从此知道画画还是得练字。

1988年,任景利考上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在首都师范大学主持的第三届书法班,这被后来誉为中国书法界的“黄埔军校”,配备的都是名家师资。

“老师国学底子厚,讲课生动活泼,素材信手拈来,虽不计考勤,学生却从不缺席”。特别是讲古诗词的林岫,有一次因迟到,从校门口赶到教室的功夫,就做诗一首,跟同学们应和。林岫所讲的接韵,日后对任景利学琴也有很大的启发。

有次他在到白云观游玩,看到镇观之宝之一——刘伯温弹过的一张小蕉叶式古琴。“这古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琴上只连着两根弦。当时游客可随意触碰把玩”,任景利轻轻拨动琴弦,顿有如逢知己之感。“诸葛亮小人书里的那常常出现的乐器,立即就跳入我的脑子里来了,这个要学。”

但问遍周围人,都不知道古琴是什么,也没有卖的。

“那会儿我家不差钱”,任景利赶到民族乐器厂找到一位师兄,“我要弹古琴,给我做两把。”一张琴三千七,抵得上别人当时一年的工资,但两礼拜后,师兄扛来的却是古筝。任景利想,那就将就先用着吧。于是,到道观里跟老道学,老道吹箫,他弹古筝。这样将就两个月,“感觉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咬咬牙,又掏钱做了把真古琴。

后来几经人推荐,任景利得知有位叫王迪的老师会弹古琴。要到电话号码后,他拿起来就打过去,“我想学琴。”

对方说,“那你就来吧。”

“若早知道她有名,就不敢去找她了”

后来任景利才知道,在他打这个电话之前,王迪刚挂掉一位老琴人打来的电话。这位老琴人劝王迪一定要重视古琴传承的事情。

一直以来,王迪先生都不愿意再收徒教琴。任景利的电话接踵而至,王迪先生觉得这是缘分,可以一见。

那时学琴的人寥寥无几,平民百姓更从未见过古琴。任景利打完电话,扛着古琴坐上公交就去了,一路引来怪异目光。经不起众人目光的灼烧,他只好向人辩称,“那只是钓鱼用品。”

任景利扛着琴找到王迪时,并不知道对方在古琴界的份量。“那时我个性很强,若知道她很有名气,可能还不敢去找她。”

见面后,任景利就喜欢上这位先生,“非常慈善,说话很平和”。但是王迪先生并没立马答应教他,只是问他为什么要学古琴,跟他侃古琴来历、故事等。两人聊了一整天,相谈甚欢,却没涉及琴技,只是让他下周再来。

再来时,又是一整天聊天,并未教他的意思。任景利纳闷着,但不敢问,只是觉得和先生聊天很有趣就坚持去。一个月过去,任景利还未摸过琴。

“现在想来,那时她在试我心性。她曾说过,古琴是三分指法,七分人品。学琴前一定先品,品字三口,你得先品,品完人,才能听曲。那会儿她其实就是在探我的人品、性格。古琴是有灵性的,你的气场驾驭不住它,就会被它驾驭,容易走火入魔,如有的人气不对,弹久了就喘不上气,手别扭,牙根咬紧,嘴歪眼斜……”一个月的闲聊,王迪先生终于答应教任景利学琴。

“你这叫会了?回去继续练!”(网络图)

九十年代,任景利跟随王迪学琴,完全是私塾先生的教书方法,一对一,只收取少许学费,称之束脩。聊天聊到老师觉得可以上琴,才开课。有时来,一看学习状态不对,先生又会指挥着去干别的,等“松下来”,才会教琴。任景利性格直率,带着些年轻人的狂傲,也会为一件事与先生吵得面红耳赤,但是吵完后,王迪又觉得这年青人挺逗,对他更好了。

王迪先生教琴要求很严格,弹奏中每个指法都要准确无误,每一个乐句都是手把手教,并要求“回课”——先自己在家弹得烂熟于心了,再回来学下一句。学生一周“回课”一次,任景利有时练了一天就觉得自己会了,“这有什么难的?”他跑回去找王迪。

“你这叫会了?回去继续练!”

也有外国人慕名而来。有一位日本人每两周坐飞机来一次中国,向王迪学琴,毕恭毕敬,风雨无阻。学习中连王迪先生随手写的纸条,这位日本学生都视如珍宝,小心收藏。“你看看人家,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心眼呢?”王迪给因大雪封门、躲在家里睡懒觉的任景利打电话,催他过来上课。

回想这段岁月,任景利说:“古琴是超越音乐的,像书法不是写字、下棋不是竞技一样。这都是古人留给我们寻找自我的托物。我到现在,学了20年学琴,都还没有入门呢。”

“第一次明白何为对牛弹琴”

任景利当时的营生是国际旅行,“我就是假公济私”,惦记着能游玩世界各国还能赚钱,“那时旅游业刚起步,行业地位高,被视为文化使者,挣钱简直像在地上捡。”

他在东南亚工作了六年多,在欧洲、澳洲工作了八年。

在澳大利亚,他遇到很多年轻来自中国的留学生,都是文化修养很高的学生,和他们谈美术,他们讲米开朗金罗、拉菲尔、达芬奇等;和他们谈音乐,他们讲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

当问及中国十大名曲和名画时,都面面相觑,反问道:“中国也有十大名曲和画?”此刻任景利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住在新西兰那几年,任景利特意为自己空出一间琴房,打开窗户,草色青绿、广阔无垠,风吹还现牛羊,诗意顿生,他感觉应趁兴抚琴一曲,不料弹着弹着发现外面“嗷嗷”喧闹起来,起身一看招来一群奶牛在窗前,他哭笑不得却突然自问,“我神经病跑这里待着干吗?完全文化上水土不服”

2012年任景利带着古琴和毛笔,回到了北京老胡同,“在路边和朋友,撸串、喝酒、吹牛,再没比这更有意思的事。”

“大师”遍地的年代,只有真的东西才是无敌的

任景利回国之前,古琴已在北京奥运会上已惊艳亮相,“古琴热”不断升温。

此时的北京,古琴教学广告铺天盖地、古装剧中挽袖抚琴亦成为标配,一把琴被卖到动辄几十万……“古琴的功利化特别明显,大家都是在卖琴挣钱,可本身根本不想往里走。”

“连最基础的指法和基本功都没有,就想写字,刚练了三天帖,就敢满屋狂草,太可怕了。”更让任景利不能忍受的是,古琴速成班随处可见:流水线一样教着上千学生,甚至一度盛传着“古琴没有法度”的说法。

“老一代琴人无比珍视的东西,就这么被糟蹋了。”

在这股古琴热中,各大琴馆所用的各种教材基本上都是来源于王迪老师和师兄许健整理编纂的《古琴曲集》,可鲜有商人知道王迪是谁。

“如果你要是想抱着创业的心态,还是别学古琴了,学学提琴、钢琴,去娱乐别人。你给别人带去那么大欢娱,社会一定会给你回馈的。古琴恰恰不是,它是哄自己的。”

回国三年后,任景利决定做一点事,他被邀请到琴社教基本指法,讲解古琴文化传承,“古琴学的是古,学古有古典书籍,祖宗不会忽悠你,不懂的地方,自己回去查古书。这个社会,真的东西才是无敌的,你们不要盲从任何人,特别是在大师遍地都是的年代”。

(实习编辑牛耕对本文亦有贡献)

(此文得到北京市希望公益基金会真传计划的帮助。“真传计划”(公众号“zhenchuan-school”)由北京市希望公益基金会发起,旨在减少传统文化回归热潮中存在的“失真”现象,使文化传人更直接、广泛地与中国人的启蒙教育、家庭生活对接,从而再续真传。项目包括中国文化传人公开课、“真传计划”以及“真传会”。任景利先生参与了中国文化传人公开课的拍摄录制,该课程即将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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