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魔鬼附体的恋人

2016-07-21 20:56:13
6.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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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炕上,脚旁卧着一只猫。

在我看来她很美,五官,还有身材,有种娇憨的浑然天成的动人。虽然穿着夏日最简单的睡衣,但看得出来她的腰是极细的。可能是许久没有晒过太阳,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很白,像玉一样透亮。双手双脚倒是不细,浑圆的。

我正偷偷打量着她,玩手机的她像有了知觉,头一歪,往后直直地看向我,笑。

她的奶奶也在炕上,看到她又笑了,有些恼火,“出了这种事,记者来你就光是笑,笑,笑。你怎么不哭呢!”

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林莺莺。

1

这个22岁的女孩一天有超过22个小时待在炕上,自己动不了。猫毫无陌生感地一会儿躺在她的脸边,用爪子碰她,一会儿蹿到她的脚边,闭眼打盹。猫是林莺莺的奶奶今年买的,给她解闷。

中午12点,林莺莺的母亲喊她下床吃饭,猫立刻走到餐桌旁,抬起爪子想动那碗水灵灵的凉拌萝卜丝。一声呵斥,才把爪子收回。林莺莺1岁半的妹妹被母亲抱在怀里,小手往下,打了猫好几下。那边炕上,林莺莺的奶奶艰难地把她拽下床。

能下床吃饭,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2015年3月,林莺莺刚被接回家时,不能说话,不能自己活动,瘦得皮包骨头。4月,林莺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5月,呼吸管拔了,虽然伤口依旧明显。等到她第一次能被人拉着坐起身来,全家高兴坏了,“我那时候夸她,真行啊!本来医生说,你这辈子都是植物人了。”林莺莺的奶奶说。

还是多亏了年轻,她因为“脑挫裂伤、硬膜下血肿”收入院,“如果是老人,她这样的,可能术后并发症就死了。”给林莺莺动过手术的大连瓦房店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系主任汪志军说。

住了将近半年的医院之后,家人辗转跑过好几家康复医院,都被高额的费用吓了回去,“听说在北京一个疗程就得好几万,还不知道要多少疗程”。

现在,所谓的康复就是在家里的炕边简易的护栏旁。每天下午如果有时间,林莺莺的奶奶就扶她在护栏边走几圈,大概半个小时。其他的时间,林莺莺就是躺在炕上。

孙女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就是在这张炕上出生。”家人也曾对林莺莺有过一些期望,但那些期望并不包括这个姑娘又重新回到这张炕上来。

林莺莺躺在床上玩手机,回头看我。

“我说,你要是我这岁数,在炕上躺几年死了得了,可你才22岁,躺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奶奶说完,林莺莺又笑了。

2

“她这笑一般人接受不了,在我看来就是哭。”林莺莺的母亲说。

两年前突然的重伤,不仅造成了林莺莺现在的不能自理,面部神经也严重受损。她时常带着奇怪的笑,无论是说“我差点儿死了”,还是说“我好后悔”,尾音之后,她的嘴角都会诡异地上扬起来。

2014年9月29日中午,林莺莺被男朋友刘凤和送到了瓦房店市中心医院,住院病历上写着——“中午12时许在家中跌伤头部,具体情况不详,伤后倒地,右耳流血,意识逐渐丧失。”医院神经外科系主任汪志军对她印象极深,“这么年轻,受伤这么重,进行了两次手术。”汪志军说,第一次手术之后复查CT,林莺莺又出现了继发性血肿,于是马上安排第二次手术。林莺莺的头发被剃光,左侧、右侧颅骨依次被打开。

第二次手术前,刘凤和给林莺莺的父母打电话,那时林家人正准备吃晚饭。“摔能咋的了?”林莺莺的母亲当时还没意识到能有多严重。到医院后,她一度几近崩溃。“都过去安慰我,说别哭了,那个时候我怀着我们家老五。”

林莺莺家孩子多,她是老大。父母想要一个男孩,却一连又生了三个女儿。林莺莺出事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怀着。那时,林莺莺19岁,刘凤和23岁,两人已经同居在一起,他们一起经营一家小蛋糕店,吃住都在店里。

林莺莺的母亲想知道女儿怎么受的伤,但看着刘凤和蹲在手术室门外,托着头,呆呆的不说话,就没多问。那边刘凤和的母亲说,她是当天下午接到儿子电话到医院来的,“听我儿子说莺莺在店里滑倒了,让带钱到医院来”。

林莺莺的奶奶一听这话就急了,“滑倒?那地倒油了?怎么不滑你们家孩子,滑我们家孩子?”刘家人不再吱声。

3

手术顺利,五六个小时后,林莺莺从手术室里被抬出来,送进重症监护室。“浑身上下光溜溜的,盖着个被,头发也全剃光了。”医生告诉林家人,有可能这辈子林莺莺就是这样了。

她曾是父母的骄傲。“谁不说我女儿长得俊?还老实。”

1995年出生的林莺莺干净、秀气。初中毕业之后,被父母送去大连读日语专科,“花了好几万”。三年后,林莺莺拿到了毕业证书,但日语翻译没考过。父母又给她报了会计班,“亲戚家说缺一个算账的,这不就等她会计毕业了。”

这个时候,刘凤和出现了。2013年农历七月初七,林莺莺在家通过微信“附近的人”添加了刘凤和,两家住得并不远。两人开始聊天,后来约在公交车站见面。“没什么印象,就觉得很舒服。”刘凤和说他看到林莺莺后挺满意,想追她。他从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

两人的合影

两个年轻人恋爱了,这让林家人不怎么舒服。

林莺莺的父母记得第一次见到刘凤和,小伙子个儿不高,有点黑。“那个长相反正我没瞧中”,林莺莺的母亲说。林莺莺把刘凤和带回家,说自己不想学会计了,还因此和奶奶拌了几句嘴。

“我不是很高兴,我就打了她一巴掌。”林莺莺的父亲说。一巴掌下去,林莺莺拉着刘凤和走了,什么都没拿。等到晚上她又折回家附近,求母亲把自己的包拿出来,包里有身份证。她就这么离开了家。

“自那之后,判若两人,家里人就像是她的仇人。”林莺莺的父亲有些无奈。之后的一年林莺莺都很少回家。“春节的时候回来过四天,就四天。”她的父亲数得出来。

也许是因为家庭经济确实不宽松,也许是因为对这段感情不看好,林莺莺的父母开诚布公地和刘凤和谈过。“我说,我已经为莺莺的学习花了好几万了,我们家姑娘我们之后就不管了,你要处朋友的话,经济上你全权负责。”林莺莺的母亲记得,对这次“摊牌”,刘凤和的反应是不置可否,“也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就笑了笑”。

那之后林莺莺的父母也确实没再管过她。他们只听说,这对小情侣在瓦房店市开了一个小蛋糕店。

4

“‘Love蛋糕’,L-O-V-E,底下有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代表我们俩。”刘凤和说。

两个人一起学了一段时间做糕点,刘凤和家出资,“Love蛋糕”开业了。

店没开在闹市区,生意一般,勉强保本,他们也没招服务员,就是两个人。“两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后厨,我进店了就喊一声,开始是小女孩出来给我结账,后来小男孩出来的次数多。”附近的居民回忆说。

林莺莺住院后急需用钱,刘凤和把原本租了一整年的店面退了租,店里的机器也都便宜处理了。那时候蛋糕店刚开三个月。“医院天天催缴费,哪里能倒腾出来钱就赶紧的”,刘凤和说,那段时间看着每天都刷新的医疗费,他很犯愁。但他们一家在林莺莺手术的那个夜晚表过态的,“甭管花多少钱,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砸锅卖铁,也要救莺莺。”

这句话也让林莺莺的父母觉得宽慰,“至少我姑娘的救命钱我们不用担心了。”林莺莺的母亲说,当时她有孕在身,家里也抽不出人手,钱是刘家出的,照顾也是刘凤和做的,他们也觉得理所应当。

手术后,林莺莺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十来天,生命体征渐渐平稳后,转进普通病房。因为手术切开了气管,她的喉部插着一根呼吸管,鼻子里插着一根管子用来注射食物,再连着一根尿管用来排便。三根管子,昏迷不醒,她就是“植物人”的状态。

“他趴在患者的床旁,困了就打个盹;吃饭也是先给患者吃,他再对付着吃。”医院护士长邹运辉说,病房里全住着类似颅脑损伤的病人,其他病房里都是三四个人替着照顾病人,就林莺莺特殊,只能见到刘凤和一个人忙里忙外。“一天光准备食物就要6-8次,配合护士把买好的食物用搅拌机打成液体,再通过鼻管注射;还要定时翻身、叩背、解大小便。护理量非常大。”

刘凤和给林莺莺注射流食

“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九、十点,做完这个就有那个。”刘凤和的白天安排的满满当当,到了晚上,他也无法放松。林莺莺一到夜晚就发烧,他只得一遍遍地用温水给她擦身。“只要不擦,立马温度就上来。”

一开始刘凤和还请过医院的护工,但看到护工的动作之后就辞退了。“手忙脚乱,我有点不忍心。我就说我不用了,自己来。”刘凤和的母亲下班后也到医院里来分担工作,让刘凤和休息下。

刘家人的无微不至,和林家父母的些许“反常”,病房里也曾有过议论,“父母来看看就走,我们对小女孩家属确实有一点想法。毕竟两人还没结婚。”汪志军医生说。

5

然而,整件事的“反常”才刚刚开始。

2014年11月,林莺莺住院近两个月,开始有了知觉。刘凤和记得女朋友第一次醒来的场景,再回忆起,他的脸上有种“终身难忘”的复杂神情。“我给她翻身叩背,她脸朝着那边,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望向她,我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冲着我笑,醒了。”那一次,林莺莺用口型叫了刘凤和一声“哥”,没有音,但刘凤和懂了,“她一直这么喊我”。

林莺莺一天天在好转,但刘家对医疗费的承受也快到了极限,“连卫生纸都快买不起了”。最困难的时候,刘凤和的一些朋友来帮忙,给他送饭,给他带些必需品,后来又在微信发朋友圈求助。

很快,消息转到了一个当地的生意人王女士手机里。王女士被林莺莺的病床照打动,当晚就找去了医院。“确实看到一个小女孩,可瘦了,皮包骨头,没有头发。小男孩在一边照顾她。”

第二天,王女士又来了,带来了和几个朋友凑的6000多元,去医院交了医药费。之后,王女士隔三差五就去看林莺莺,带吃的带钱,也发些图片。“每一次去看,莺莺都有进步,这也让我们觉得有了动力。”

爱心人士来看望林莺莺

去医院次数多了,王女士开始怀疑林莺莺的伤是如何造成的,毕竟摔一下成这样,是有些匪夷所思。她也曾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林莺莺的一个闺蜜曾来看望时说,刘凤和此前动手打过林莺莺。

医院里还有护士说,在林莺莺手术那晚,刘凤和的一个朋友指责过他,“我让你别老动手,你看,打成这样,现在你蛋糕店不也没人了吗?”

那时候,林莺莺还不能说话,但已经能动弹、能眨眼。王女士曾趁着刘凤和不在,悄悄地问林莺莺,“你的伤是不是刘凤和打的?如果是,你就眨一次眼睛,如果不是,眨两次。我替你做主。”王女士看得很清楚,林莺莺眨了两下眼。

再后来当着刘凤和的面,她又问了一次,刘凤和立刻哭了,显得十分委屈。林莺莺看着刘凤和哭了,拼命按王女士的手,“那意思是让我别再问了。”

王女士没再问过。

6

花季女孩突然重伤,模范男友不离不弃——没多久,记者也争相过来采访。

当时林莺莺不会说话,刘凤和写了一张纸,上面标注着——“1、大便;2、小便;3、吃饭……”,有什么需求,林莺莺动动手指,两人就能沟通,“这一招是从她以前喜欢的韩剧里学到的,没想到用上了。”

小纸条上还写着“1、小柿子;2、桔子;3、橙子;4、猕猴桃……”。当时林莺莺还是注射食物,根本尝不到味道。“这是尊重她,让她心里知道,是自己想吃的东西。”刘凤和解释说。这个细节打动了所有人,陪床久了难免心生厌烦,难得他还能做到“尊重”。

两人沟通时用的小纸条

新闻也刊了,朋友圈也被发动,好心人士陆续给林莺莺捐了两万多元。

2015年2月初,王女士突然接到刘凤和的电话。“他跟我说出院了,他带着莺莺在外面住”,王女士说,“他还说,王姐你渠道多,认不认识招做手工的,我想一边照顾莺莺,一边挣点钱。”王女士觉得有些意外,问莺莺的康复情况,电话里刘凤和的声音有些苦涩,“他说没钱了,住不下去了,再在医院也意义不大了。”

那时候刘凤和在当地的隆成领秀小区租下房子,单独照顾林莺莺。因为出院,两家第一次闹了不愉快。2015年1月,林莺莺的医药费累计花了18万多,刘家觉得负担不起了。这里面除了好心人捐助的一些,大部分是刘家拿的,林莺莺的父母没有出过一分钱。

刘凤和打电话给林莺莺的父母求助,林莺莺的父亲接到电话,只说,“入院是你办的,出院也得你管”。

林莺莺出院时刘凤和给写的欠条,至今未还。

最后刘凤和写下欠条,说明欠医院的5000元以后再归还,带着林莺莺出院了。“你想想看,我什么心情,我走投无路了。”

7

2015年初,林莺莺怀孕的母亲生下了林家的第五个孩子,还是个女儿。夫妇俩有点失落。坐月子的时候,林莺莺的母亲想去看林莺莺,联系刘凤和,可对方死活不肯告诉他们住哪里。“我打电话给刘凤和,他说,你不是当时不管女儿吗?让你女儿和你断绝关系。”

林家人觉得有些理亏,但女儿还是要见,好说歹说,辗转要到了一个地址。

2015年2月24日,林莺莺的母亲提了自家鸡下的蛋和一些好吃的去看林莺莺。在屋门外敲了半天门,刘凤和不给开。房门里,林莺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听得真切,“莺莺让给我开门,刘凤和不让,骂莺莺。”林莺莺的母亲报了警。

岭东派出所的两名民警很快来到出租屋门外,刘凤和让他们进了屋,但仍旧没让林莺莺的母亲进去。“先期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去的时候双方情绪比较激动,我们现场调解了一下。”民警李洪涛说。

最后,林莺莺的母亲也没能见上女儿,把吃的放在门口走了。后来她听林莺莺说,东西全被刘凤和扔了。

这次之后,刘凤和的情绪倒是缓和了些,林莺莺的家人再要来见她,也不再阻拦。但见到林莺莺后,林家人的心情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林莺莺很瘦,他们疑心刘凤和不好好照顾。林莺莺的奶奶细心,问刘凤和一天给换几片尿不湿,林莺莺竖了一根手指。

“1片!1天就用1片尿不湿!吃不吃饭,你说呢?”

林家人终于有了警觉。

林莺莺的母亲想到在2014年8月许久不联系的女儿曾给自己打电话,说她摔倒了,去医院看过,还好。几天后林莺莺的父亲刚好要去市区办事,约了女儿在火车站前见面。“看着还好,没啥不对劲的,刘凤和也陪着”,林莺莺的父亲说。

“怎么可能一个月之前摔倒,一个月之后又摔倒?”林莺莺的母亲猛然想起女儿的那次电话。2015年3月10日,她再次去看林莺莺,问了一句话,“刘凤和打不打你?”做母亲的,听到女儿艰难地喷出了一个音, “打”。

当时刘凤和就在面前,林莺莺的母亲十分恼火,但刘凤和随即伸过手来,推了林莺莺的母亲一把。

回家之后,林莺莺的母亲把情况和怀疑全说了出来,她说,“孩子她爸,把孩子接回家吧。”

林莺莺终于被父母接回家了。

8

接回家当天,林莺莺的父亲走进了派出所,告诉民警,“我怀疑我女儿被她对象打了”。

可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民警随后的调查收效甚微:两人工作过的“Love蛋糕”店早已改做了琴行,街坊邻居都说两人感情挺好;警方想要找刘凤和核实情况,可刘凤和不见了,他的母亲说他出去打工了,具体去哪里没人知道……

2015年4月20日那天,林莺莺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急切地要说出来。她叫住了奶奶,艰难地说,“奶奶,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来时病人深昏迷,对记忆肯定有损伤,需要一点一点恢复。”林莺莺的主治医生汪志军说。记忆并非储存在基因里,也没有牢牢地书写在大脑的某个位置,它的留存与消退、遗忘与记起,还有太多未知的过程。但对于林莺莺来说,或许就是梦醒了。

林莺莺告诉奶奶,自己压根不是摔倒的。“那天中午,我在烤面包,总共四盘,我都给烤糊了。他过来就打了我一下子,打这边,拿的是擀面杖,之后又打我这一边。”

“他”,就是男友刘凤和。

2016年4月,林莺莺受伤后和奶奶以及四个妹妹的合影。

这么几句话,林莺莺艰难地用了大半个小时,说完后大哭不止。林家人再次报警,民警来到林家,在炕边做了笔录。

林莺莺说,那天受伤后,她流了血,从耳朵里流出来,后来跌倒在地,再后来就不记得了。等到从医院里醒来,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记得睁开眼看到刘凤和。那时候,刘凤和跟她小声说了一句话,“莺莺,你是自己摔倒的,不是我打的。”

林莺莺还记得好心人来看过她,她那时潜意识中表达了她的害怕,她害怕和刘凤和独处,经常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他老生气,一生气就跑外边去,过一会儿,好点了,再回来。”

但当时,她对于受伤那天的记忆,仍然混沌一片。

林莺莺说,出院后,刘凤和租房子照顾她。那时候她已经无法自理,可刘凤和居然还用皮带抽打她的腿,还不让她哭出声。说到这一段,林莺莺的奶奶听不下去了,“把他剁了都不解渴!”

9

当初为了刘凤和,林莺莺算是和家里人闹翻。两人一开始挺甜蜜,相处三个月之后,林莺莺就后悔了。

刘凤和第一次动手打她是因为她玩手机。她玩得忘了时间,刘凤和说了她几句后,冲过来把她的手机撅弯了。林莺莺很吃惊,但觉得自己也有错。“我想着他那么好的一个人,算了吧,原谅他吧。”

被刘凤和打坏的手机

不打不闹的时候,刘凤和确实疼她,做她爱吃的,买她想要的。“她喜欢吃大螃蟹,我儿子去买几个,全给她吃”,刘凤和的母亲说,她也挺喜欢林莺莺,也觉察出儿子是真心对她好。过年时她给儿子几千零花钱,儿子全给林莺莺买衣服了。

但动手打人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样。当时两人同居没有工作,刘凤和心烦,因为些琐碎的事情动手打过林莺莺几次,她提过分手,还离家出走,都被刘凤和找回。道歉,再加上恐吓,“我一提分手他就生气打我”。开蛋糕店之后,林莺莺本以为两人有了事做,争吵会减少。但事与愿违,就因为烤面包这一件事,两人都不知起了多少次冲突。“我说烤箱开多少度,他说多少度,得听他的”,全是这样的小事。

比较严重的那次,正是林莺莺打电话告诉母亲的那一次。

当然不是摔倒,是刘凤和打了林莺莺好几个耳光,她耳朵当时就出血了。耳鸣头晕了好几天,刘凤和陪她去了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徐立国记得她,因为“小姑娘看着害怕,很恐慌,问她怎么伤的就害怕”。徐立国一看林莺莺的耳朵,“全是血痂。手脚打的那种外伤,肯定不是一下两下打成这样。”林莺莺被诊断为鼓膜穿孔,听力减损。徐立国又建议她去做一个CT,CT显示“蝶窦有积液;左眼眶周软组织肿胀”——前者的意思是“头部轻微骨折”,后者的意思是“外伤打的那种熊猫眼”。但林莺莺没住院,开了药后,刘凤和把鼻青脸肿的林莺莺送去一家宾馆休息了三天。

之后好的差不多了,林莺莺才打电话跟父母说。

再就是9月29日的这一次。如果不是伤成这样,几乎可以断定,还会有下一次。“在那里,不被他打死,也差不多了”。

10

刘凤和是2016年4月在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中宁县落网的,那时他已经出逃一整年。警方找到他时,他的神情看起来很轻松。

警方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来找你?他说,“知道”,顿了顿,又马上说,“其实也不知道”,又反问,“为啥?”始终是笑着的。

被抓获时刘凤和是微笑的

这一整年里,刘凤和去过北京、海南等多地,从不待久,从不和家人联系。后来,刘凤和在中宁的一个工地上当挖煤工,和一群老乡住一起。警方询问其他人对刘凤和的印象,工地上一个烧饭的阿姨说了句,“小伙子看着挺乖,内向,话很少。”

刚抓回时,刘凤和还在供述中承认是用擀面杖打伤林莺莺,供述和林莺莺的供述细节吻合。但后来再询问,刘凤和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越来越少。

我在瓦房店市看守所见到刘凤和,他和照片中没什么两样,个子不高,偏瘦。他说,9月29日因为烤面包和林莺莺起了争执,他推了林莺莺一下,林莺莺倒地后又起身,他踹了林莺莺一脚,导致林莺莺的头部碰到地面,伤是这么来的。“没用擀面杖吗?”我问,刘凤和说,“没用。没用就是没用。”

我很想知道刘凤和照顾林莺莺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面对我的问题,刘凤和停顿了很久很久,才说,“酸”。

在瓦房店市看守所见到刘凤和

按照林莺莺的说法,在她受伤后,刘凤和还多次威胁过她,单独租房期间还用皮带抽打过她。我问刘凤和,“你这么做了吗?”

戴着手铐脚镣的刘凤和,几乎一瞬间把身子前倾到极限,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度,狠狠地瞪着我,头发似乎都竖立起来,吼着:“你说,你从哪里知道的,你有证据吗?你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你自己有问题吗?”

我追问,“如果是林莺莺告诉我,她告诉我说,你还打她呢?”

刘凤和吼着说,“你用脑袋想一下,她都什么样了,我怎么可能?我又何必呢,我伺候她,她每天拉屎拉尿,她来例假的时候都是我在干,我为什么能去做?我有错,我承认了,我知道错了我已经付出我所有的努力,我去借钱照顾她,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我图的是什么,难道就换回来这些吗?没拿东西打了说拿东西打了,我照顾的时候不说,你去问问所有的人……”

他连续吼叫了一分多钟。

11

林莺莺的伤情被鉴定为是“重伤二级”,警方也是以“故意伤害罪”立案调查的。但因为事发太久,且只有双方当事人的说法,警方也有些头疼。他们的调查重点放在了9月29日这一次,至于后来刘凤和照顾期间有没有虐待过林莺莺,警方更是无从查起。

林莺莺说,出院之后,每次她的家人来看望之后,刘凤和都会打她。“他或许是害怕我说出来”。2015年2月24日,因为刘凤和不给开门,林莺莺的母亲还报过一次警。林莺莺说,警察来了之后,刘凤和就十分生气,“那天晚上一句话都不说”。

之后第二天,刘凤和照顾她的时候,故意地把她插在喉咙处的呼吸管给拔了。管子掉了,她呼吸起来十分困难,嘶哑地叫起来。刘凤和突然着急了,手忙脚乱地打120和110。他们租住的地方离领上派出所不远,110先到。当时出警的岭东派出所文职警员刘志强记得。

“一个穿着花裤衩、光着上身的男子跑出来,边跑边说,我媳妇一个什么什么管掉了,我们就问他,在哪。他没告诉我们,就往里指着说,在里面在里面。他跑到路边等120,很快车就来了。”

刘凤和写在脸上的着急让民警印象深刻。

当所有采访结束前,我和经办案件的警官闲聊,说到林莺莺的懦弱,也说到刘凤和的矛盾。有一个警官说,“他本性不坏。毕竟他和林莺莺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有那么多。”

后记

瓦房店的天很蓝,风很轻。

城市依山而建,经常走着走着发现走上一个大斜坡。这其实是一个很适合谈恋爱的城市,散发着阵阵槐花香。林莺莺的朋友圈里也发过槐花满地的图片。我不知道她和刘凤和是不是也曾走过那一地繁花,对未来有过像花儿一样的期待。

在见到她之前,我先在当地公安的户籍系统里看到过她的照片。一张是2010年她15岁,一张是2016年最新录入的。时间对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她的眉眼虽没什么改变,但看起来分明已是另外一个人,像是20年后才该有的模样。真相早于时间提前抵达。

林莺莺受伤前后照片对比

采访中她总是笑,然后拼命绷住。她对我解释,“我看见生人就是笑,我神经不听使唤了。其实,我好想哭。”她仍然是笑着,但那笑看得我突然掉了泪。

在离开大连的最后一天,我历经周折,联系上了当时帮助过林莺莺的好心人王女士和姚女士。她们是当地的生意人,不太愿意抛头露面,特别在新闻“反转”之后有些顾虑。她们说,毕竟当时捐款有不少被刘凤和打动的成分。现在看到了新闻,得知了所谓真相,她们有些难受,“他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故意的吧?”“真弄不明白啊”。但最后两个人还是释然了,“我行我的善,他造他的业。毕竟我们真的帮助到了莺莺,不是吗?”分别之前,王女士问我要了林莺莺家的地址。第二天,她又去看了她。

(预告:中央电视台1套《今日说法》7月25日——7月26日将会播出本案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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