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里的少年毒贩

2016-08-04 20:06:20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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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给犯罪嫌疑人交钱的地方在公安大门侧面的一间小屋。我走过去时,窗户紧闭,我心想,又要白跑一趟了。

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光头的干警正在上网,看见窗户上的黑影,他抬起头,打开窗户喊:“干什么?”我说:“存钱。”他身子向后靠着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本子。

“叫什么名字?存多少?”

“刘小元, 500元。”

他接过钱,在验钞机上过了下,一声不吭地开好收据,把红色的一联撕下递给我,窗户“啪”地一声又关上了。

自五月以来,我每个月都要给刘小元存一次钱。他父亲从微信上转账给我,我再在会见时存给他。看守所会从这些钱里扣他的生活费,“扣一次,记一次,没有了就通知家人存。”

过去的前两个月,我都给他存1000,上个月他父亲突然在电话里说,“我打听了,存多了未必是好事,够吃饭就行,再说是接受惩罚来了,又不是享福。”

于是,从这个月开始,我给他每月存500元。看守所的早饭是稀饭窝头,中午和晚上是煮白菜、萝卜,主食是馒头。一天伙食费13元,吃饭是够了。当然,如果你要吃好,火腿、泡面、板鸭都有,但贵得要死。有的家属会多存一些,因为除了自己吃,还要买一些好的“孝敬号长。”

2

看守所在紧邻着公安大院的后面。《刑事诉讼法》修改后,律师与普通嫌疑人会见很容易,不用审批,也不要求必须是两名律师。

我把律师证、会见函和授权委托书交到值班警察那里,他看一眼,再让我登个记,嘱咐我把手机存在门口的一个柜子里,然后回头看看身后的监控大屏幕,“五号。”

于是,我拎着包走到五号会见室。

会见室20平米大,一道装着铁栏杆的墙立在中间,把律师和犯罪嫌疑人隔开。我把包放在桌子上,天很热,会见室里没有空调。我看见头顶有个电风扇,拧开开关,风扇丝丝地转动起来。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监控之下了。

管教把他铐在中间的椅子上就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隔栏相望。(图:《摇摆》剧照)

刘小元今年刚满20岁,供述自己有四年吸毒史,实际时间可能更长。今年四月的一个晚上,他带着从“上家”得到的两克毒品,在香港中路的一个巷口和下家交接,毒品交给对方,刘小元刚接过钱,就被埋伏好的便衣当场抓获。在派出所里,他总共交待了两次,总计四克,供出了几个同伙。

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又是公安当场抓获,刘小元随即因“涉嫌贩卖毒品罪”被逮捕。由于同案犯在逃,案件迟迟没有提起公诉。刘小元的父亲不放心,每次存钱时,都让我会见下他,因为在侦察期间,只有律师才能见到犯罪嫌疑人。

正想着,刘小元被带进会见室。他穿着橘黄色马夹,头剃得青光。

管教把他铐在中间的椅子上就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隔栏相望。他显得很兴奋,“律师,辛苦了!想死我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我说“怎么会呢?”他说话语速很快,还有些口吃,面部表情非常丰富,我不知这是否和断了吸毒有关。

其实,他还是个孩子,个头只有一米六左右,由于很少晒太阳,看上去十分惨白,但与刚进来的几个月前相比,略微胖了些。

我注意到他的右眼下有一块淤青,问,“眼怎么了?”

“前几天被号长打了。以前我总给他买东西,后来钱不够没买,他不高兴,找茬欺负我。”

“后来呢?”

“后来管教从监控看见了,我被罚戴脚镣10天,关紧闭3天,站岗一个月,由30号关押室转到了23号。”

我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包,那里有会见用的专用记录纸、印泥以及打印的有关毒品犯罪的定罪量刑意见,但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今天我俩聊聊天?”

“好啊,不用干活了。”

3

5岁时,刘小元父母离婚,他被法院判给了母亲,父亲净身出户,家中唯一的房子和经营的服装店也留给了他和母亲。母亲不想父亲探视儿子,就把刘小元藏了起来。

后来,还是在法院的干预下,刘小元才得以每周见父亲及带过他的爷爷奶奶一次。但母亲仍旧不断地向他灌输:“父亲是个没良心的人,他给你找了后妈,他不要我们母子了!”

刘小元恨父亲,在每周一次的见面里和父亲闹,不停地对他们吼:“给钱”,然后挑最难听的话攻击他们。

“现在想来,我母亲……唉,真不是个东西,听说是她先外面有人。”他痛苦地蹙起眉头,长叹一口气。

上幼儿园后,刘小元全托,仿佛突然之间爸爸和妈妈都不要他了。每天放学,他就孤独地站在幼儿园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其他的小朋友快乐地被大人接回家。

上小学后,刘小元自己往来于学校与家之间。早晨出门时母亲还没有起床,晚上睡觉时她还没有回家。只有在物质方面,母亲很大方,像是补偿对他的情感缺失,每天给他三百元钱随意花,花完了到店里去取。他请同学们吃辣条、喝饮料,他的周围经常聚集着一帮同学。

钱,让他充满了成就感和安全感。

他仍然很少见到父母。父亲一头扎到刚起步的工厂里,母亲也找了人,“几乎见不到他们。”他成绩一塌糊涂,开家长会时两个人都说没时间。班主任问他:“你没有父母吗?”他难堪得要死,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次他把同学打了,对方家长不依不饶,报到派出所。这一次父母倒是都来了。刘小元发现了这个办法——只要在外面不停地打架惹祸,父母就出现了。

看着他们被老师训,他有种报复后的快感。但父亲给家长老师赔礼道歉后,转身就揍他,揍完了,像是补偿,再塞给他一些钱。饱受一顿皮肉之苦,继而又得到奖赏的他也连连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初一只上了一半,刘小元就辍学了,每天和一帮与他一样的朋友在一起。父母给的钱不够花,就在学校门口抢小学生的钱,“打架,偶尔偷窃。”

13岁时父亲把他接回家,新妈妈对他倒是很好,但他不习惯。依旧经常跑到外面去,在朋友家过夜。

4

“什么时候染上毒品的呢?”我问。

不上学后的刘小元学会了抽烟。有一天,朋友说这烟抽得没意思,问他想不想抽“一种有劲的”?他说想。那是他第一次“溜冰”,很快就上了瘾。他想尽一切办法弄钱,一有钱就买毒品。。

他终于成了“真正”的混混,留着莫西干发型,头发染成黄色,右臂上刺了一条龙,背上纹了一只鹰,帮别人去收高利贷,打架很生猛,当地人叫他们为“小哥”。

2013年9月的一个晚上,他和朋友一起喝醉了,在深圳路上,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两个大学生一直看着自己,就走过去挑事。两个大学生没有把比自己矮一头的刘小元放眼里。

“你看我干什么?”

“你谁——看了又咋滴!”

“就是不能看!”

“看了咋滴!妈呀——”

经常打架的刘小元深知“先下手为强”的真谛,还没等话说完,他的拳头就冲上去了。大学生的眼镜碎裂,镜片又刺伤眼睛,造成右眼视网膜虹膜脱落,几近失明。那一年,刘小元16岁,刚够负刑事责任年龄,给对方赔偿了40万元,取得谅解,法院判他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释放后的刘小元在父亲的工厂打工。

纺纱厂的工作很辛苦,一天干十个小时,他看见父亲和工人一样扛纱包、钻机器。他受不了,没几天就跑了,自己找了一份看工地的活,在外租房住。

他仍然吸毒,钱不够就“以贩养吸”,朋友知道他“有门路”,都把钱交给他,由他“弄货”,直到后来被抓。

5

我说,“打你的号长涉嫌什么犯罪?”

“故意杀人。有意思啊,他们一家被判刑,岳父死刑,岳母无期,他被判了八年,老婆判了三年。妈的,让他打我。”刘小元很兴奋,还有些幸灾乐祸,像自己被打得到补偿。

“什么犯罪判这么重?”

“不清楚,听说是杀人,还藏尸。他每天躺着不说话,没人敢说,他与管教有关系,号里的人轮流伺候他。判决后他不服,提起上诉,二审开庭后一直没消息,三年了。前几天管教说下了个裁定,维持原判。过几天他就会被转到监狱服刑——赶紧送走。”

除此以外,看守所的生活大多都是劳累且煎熬的。

看守所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后早饭,八点开始“坐板,”就是双手放腿上,身板挺直,一动不动,如和尚参禅,静坐思过,“别看是坐着,这个环节最痛苦,不准讲话,不能动,时间长了全身疼痛。”他说。只有号长和值班人员能以检查为借口,起来活动一下。

坐板结束就干活,现在他们主要是套锣母,把外面送来的一种锣钉锣帽套在一起,时间长了搓着手疼。刘小元把手伸起来让我看,五指发黑。每天干六个小时,完不成配额,就要加班。有时活多了,一天干十个小时,“不过,比坐板好多了。”他说。

6

没过多久,一个警察的身影在窗户上晃了晃——这是管教在催我们时间差不多了。我还想和刘小元多聊聊,一定程度上,我是他与外界正常社会联系的唯一方式。

我想起了一件事,“你上次让我说的那个女孩,我去问了,炫彩纹身的人说她辞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了我的话,刘小元显然有些失望。

他纹身时认识了一个女孩,就是在他胳膊上刺青龙的女孩,叫雯雯,也是个单亲家庭,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刘小元和雯雯一起同居了很久,直到刘小元被抓。

“幸亏房子只租了三个月。”他说着,然后做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找不着就找不着,女人有的是。”他嘿嘿地笑着,说自己谈过不下四个女孩,笑完了又说,“但是父亲只有一个。我对不起他,给他惹了那么多的麻烦。”

他对自己六岁的异母弟弟非常想念,他托父亲寄了一张弟弟的照片。他喜欢牵着弟弟的手,在小区里玩,只要没回家,弟弟就给他打电话,“刘小元,你回不回?你不回来,我们就给你留饭。”说到这里,他眼泪下来了。

他绝口不提自己的亲生母亲。春节时父亲让他给她打个电话,电话接通后,那边冷漠地问:“什么事?”他只想问她声春节好,但听了那句话,什么没说就挂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要给你父亲说的?”

“也没什么,有两个事。一是请他不要生气,经历了这么大的教训,出去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再有,就是能不能多存点钱。”

他一副讨好的表情看着我,我没有告诉他,他的钱非旦不会增加,从这个月开始减了。他不知从那里听了,可能是和同室里的犯人交流,说他的刑期大概在三年,他是从犯,会判到两年半。“开完庭,我大概就可以出去了。”

临走时,他再次嘱咐我向他父亲致歉,说对不起。

后记

今年的酷热好像来得分外早。从会见室出来,我满心觉得刘小元的认罪、悔罪都是无比真诚的,等再次出狱,他会学好的。

我给他父亲打电话,“我会见过了,孩子状态不错,认识到了自己的错,他让我捎话向您道歉,说对不起。”我说得很兴奋,没讲他和别人打架的事。然而,他父亲却打立即断了我,“你千万别相信他的话,律师。”

“这……”我手里举着电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骗了我多少回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他父亲说。那种失望之情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感知到了,是一种深深的失意与心灰意冷。

最后他说,“律师,您辛苦了。”就挂了电话。

钻进车里,我只觉得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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