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津做消防员的儿子没回来

2016-08-12 15: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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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天津港大爆炸转眼过去一年。 在那场灾难中,有110位青年救援人员牺牲,他们是母亲的儿子,弟妹的兄长,是守护他人的人。 作者跟访烈士家庭一年的时间。在这场灾难中,牺牲带给家人的不只是荣誉,疼痛被反复提及,愈想平静而不可得。

1

“你能帮忙找到我儿子吗!”

这是王丽英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盯着我,每个字都斩钉截铁,语气中却并无询问之意。

2015年8月15日中午,天津港大爆炸发生3天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当天上午的新闻发布会已结束,大厅里消防员家属三两散落。她和丈夫苑成钢手足无措杵在一旁,我和同事刚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的手就被她紧紧握住。

12日23点34分,天津港国际物流中心区连续发生爆炸。爆炸导致173人伤亡,其中110人因抢险救援牺牲,包括苑旭旭和他的12位蔚县同乡。

那个夏夜里,300公里外的河北蔚县,年轻消防员的亲人们正滑入梦境。王丽英重复了苑旭旭的许诺,才把10岁的苑达达和7岁的苑姗姗哄睡着。离家赴天津任职消防员时,18岁的旭旭说,半年后回家,会给弟弟带山地车,给妹妹带漂亮娃娃。

爆炸改变了王丽英的生活。在天津港等消息的日子里,她房间的电视没日没夜地播,还跟志愿者学会了手机上网。为省电,她在老家很少看电视。

王丽英不敢睡觉,怎么劝也没用,原因她和我强调过好几次,“每过去一分钟,感觉儿子的生命就少一点”。她每天给消防队领导打三十多个电话,语气越来越严厉,“有消息吗?为什么还没消息?”另一头的声音回复她说:现在还没有,再等一等吧。

与等待相伴的,还有被反复挑起的希望。一会儿说,苑旭旭在港口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苏醒;过一会儿,新闻里又出现一张像她儿子的照片;还有志愿者说,在哪个安置点看到了苑旭旭的名字。每一次狂喜过后,都是加倍袭来的绝望。

在天津的日子,我在各个安置点、医院奔波,每天都和王丽英通话宽慰她,小心翼翼避开生死结果。她始终坚信孩子活着,并为此构建出无数种可能——前些时间他有点感冒,可能病了没上前线;他爱玩手机,手机老没电。

牺牲的消息还是确认了。离开天津前,我和同事最后一次去找她。王丽英晕倒在床上,亲戚们聚了一屋子。听着大人们说话、讨论、痛哭,苑达达一脸无所谓,一下蹿到这里,一下蹿那里。他抱着罐可乐,蹭上高高的椅子,脚上晃荡着表哥的凉鞋,明显不合脚。

当苑成钢说到要去看苑旭旭遗体时,苑达达突然从凳子上滑下,扑在妈妈怀里,哭得话都说不全。重复了好几遍才听清,他说的是——我想去看哥哥。

2

回到蔚县,王丽英病倒了,在家躺了一个月。

我常和她通话,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我说最近的工作,她讲两个小孩的动向,说家里史无前例的热闹。

亲戚来了一批又一批,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最后,说起的都是苑旭旭幼时懂事可爱的细节。曾经的欢乐片段,眼下都成为挑开伤口的利刃,猩红淌血。往往在一场痛哭后,王丽英才能告别一次煎熬。

也有远道而来的陌生人,苑氏宗亲会的代表来过蔚县两次。他们帮苑旭旭完成了约定,给苑达达买了山地车,并提出要资助达达姗姗念到博士。一旁的苑达达听到捐款,轻声问小姨:“为什么要捐款,我们是乞丐吗?”

一位采访过王丽英的记者打来电话,想来看望她。“真的只是来看我吗?”王丽英再三确认。对方回答得很肯定,随后又表示,要带上扛着摄像机的同事。

王丽英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一看外地号码,就是记者要采访,八九不离十了。”电话通常以她满含歉意的拒绝结束,浓厚乡音礼貌而坚决。拒绝原因是同一个,怕说错话给国家造成不好影响。

后来记者越来越少,她又开始忧虑,“你们是不是忘记旭旭了?”

平时在家,王丽英会翻出关于苑旭旭的新闻报道,一遍一遍地读。有些内容让她心慌。苑达达写给哥哥的信在网上广泛流传,“我宁愿他不是英雄,而是我那平凡的大哥”。质问甚至咒骂随之而来,有人说达达是代笔,有人质疑苑家超生。

王丽英无能为力,她常和我念叨这事。“我们都不让达达玩手机,害怕他看到。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是坏人吗?”

“我儿子是英雄,你说对吧?”每次挂电话前,她往往还要再确认一遍。

3

再见王丽英是去年11月2日,入冬了,蔚县的空气能沥出冰渣来。烈士陵园的狼牙山五壮士雕像身后,新修葺的墓地里挤满了人和艳丽花圈。

这一天,烈士们的骨灰被接回蔚县。

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挤在痛哭的家属中,搅落黄白色的花瓣。不远处“欢迎英雄回家”的黑白条幅被风扯动,快门声四起,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哭嚎淹没。苑旭旭、柳春涛、董泽鹏……被家人极力找寻、反复念及的一个个名字,都被刻在了墓碑上。

被称为“英雄”之前,这群年轻人和其他外出务工的老乡并无不同。蔚县没什么工厂,县城周边只有些小煤矿,很多孩子没念完高中就去外地打工。

苑旭旭的骨灰被接回蔚县(作者供图)

王丽英家经济拮据,夫妻俩每年都要为三个孩子的学费发愁。2013年春节,读初三的苑旭旭主动退学。他在县城的ktv当过一段时间服务生,一个多月后辞了工作。

“他觉得干这个太平庸了,要活就活得轰轰烈烈。”说起儿子,王丽英满脸骄傲。儿子笑起来弯弯眼,爱逗乐,热心,有担当,从小到大都是朋友中最瞩目的那一个。

轰轰烈烈的工作来了。蔚县老乡祁正山在天津港消防分局工作了三四年,兴致勃勃回乡招揽年轻人。苑旭旭就此告别蔚县,去天津当消防员,同去的还有一起泥巴地里打滚长大的柳春涛、董泽鹏。

工作苦、累、危险,编外合同工,但“光荣”二字足以掩盖这些。旁人问起工作,这群意气风发的小伙子无比自豪,“我在保卫天津呢!”苑旭旭给家里打电话时,总叮嘱弟弟妹妹要听话,会重复那个约定,11月他会带着礼物回来。

背井离乡的这群年轻人再回乡时,只是一个小黑匣子。

入墓仪式上,县里来了很多领导,武警、民警、城管也前来悼念,所有人胸前都别着一朵小白纸花。鞭炮、礼花响了三拨。84名当地小学的少先队员围出一条路,高举着黑白横幅——“向英雄学习”。首先发言的少先队小姑娘紧张得频频卡壳,但标准的普通话声情并茂。

县领导发言时,两次把“苑旭旭”念成“范旭旭”。我疑惑地望向一旁的王丽英和苑成钢,他们神色微愠。领导的发言结束在斗志昂扬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之后,所有人向烈士骨灰默哀三分钟,哀乐声一弱,只剩家属们的哭号。

4

回蔚县后,家属们都不太愿意出门。他们早已成了县里的名人,总有人拦住他们,神色讶异,“你是天津那个!”

苑成钢也不愿意出门,镇上人少,天津爆炸的一切在人们口耳相传中不断发酵。“有些人说我们家人没用,连个儿子都留不住。”苑成钢不断问我,明明儿子为保卫国家牺牲了,为什么自己一家还要被看不起?

苑成钢王丽英一家,租住在一间不到30平米的屋子里。厨房公用,没有厕所,月租两千。洗澡去澡堂,一次6块钱。家庭的生活开支,全靠苑成钢微薄的工资支撑。八月近开学,夫妻二人正为孩子们的补课费发愁。

对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政府发放的230万烈士赔偿金是天文数字。赔偿下来后,苑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五口人成了四口人,租房还是挤。王丽英一再强调,钱将留给两个孩子读书,夫妻俩不会动。“用一分钱,都是在撕我儿子的肉。”

一位县领导曾说,牺牲消防员家属有机会拿到廉租房名额。家属们结伴去县政府询问时,唯一带了身份证的柳环被门卫留下登记。他颤着声音转述工作人员的话——你们得那么多钱,怎么还要来找政府麻烦?

“我们都是老实人,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葬礼结束时,我第一次看到苑成钢哭。这个始终隐忍的中年男人,突然哽咽起来。他有些慌乱,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最后按住眼睛,半天没出声,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

苑成钢的眼泪让我惶恐。我以连自己都措手不及的方式闯入这家人的生活,得到了不由分说的信任。那个我不曾见过的18岁少年,在他生命终断以后,我沿着他生活的细枝末节,追寻着他的足迹。

在蔚县时,王丽英带我去了苑旭旭最爱去的湖流河,我在河边坐了很久。浅滩上大片大片芦苇,田里偶尔有野兔子箭一样飞过。这里是苑旭旭在天津时频频提到的念想,波光粼粼的湖流河,他长大的苞米地,骑摩托载弟弟呼啸驶过的莽莽田野,还有和好兄弟们嬉闹的校园操场。

我想象着他的样子:和我哥哥一样的孩子王,学校里不爱念书,家里却是孝顺孩子和懂事兄长,朋友中顶讲义气,也许已经有小姑娘暗暗倾心。他懂得这世上所有好玩的东西,芦苇怎样吹出一首歌,爬树哪种姿势最快,钓龙虾的绳子该多长。

离河半里地,就是苑旭旭的墓地。以往每年清明,他都会和朋友们到烈士陵园给狼牙山五壮士上祭。他也不止一次感叹,如果能葬在这里就好了。如今他如愿以偿。

那一天入墓仪式后,苑成钢的整个家族聚餐,三张大桌子挤满了人。我也获邀入场。苑成钢喝了很多酒,红着眼讲起未来打算。他说下学期,一家人要搬到县城,想办法找个工作,让达达姗姗转去好学校念书。

有人提醒,苑氏宗亲会的大哥说想用旭旭的名字做一个县里特产小米的品牌,而且要从村里招工,让合村人都记得旭旭的好。全桌人鼓掌叫好。苑成钢有些激动,他颤颤巍巍,端起酒杯起身敬酒。

比酒杯碰撞声更响亮的,是这个中年男人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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