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过群租房,没有“欢乐颂”

2016-08-16 14:56:10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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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给大学毕业生上的第一堂课,大概就是让他们在大城市里租房。这种体验会迅速使新人们明白,社会的运转并不需要象牙塔里的诗意、浪漫和理想主义。

2008年7月,我大学毕业,决定留在上海发展,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子。

当时我每个月的基本工资是4500元,实习半年没有奖金,扣掉五险一金,每个月到手只有3000元左右。

我想要租的区域,单间普遍在1000元以上。拥有一个独立的房间,是我唯一的要求。

在这种最卑微的要求下,我以每月700元的价格,租下了一个群租房——或者说是“抢”到了一个群租房。

1

房子是二房东租的。看房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个不停:“……房子还在的,我现在就在这里,你有时间可以过来看一下。”挂了电话,转头就跟我说:“要租就得马上决定,后面还有人来看。”

二房东是江西人,不到30岁,个子不高,偏瘦,皮肤白皙,穿着条纹衬衫,不苟言笑。

这通电话多少让我有些慌张,网上找的看房注意事项也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唯一记得的,就是一定要让房东出示房产证——防止租金交完,房东跑路。

“我可以看一下这个房子的房产证吗?”我有点心虚。

“群租房哪有房产证的?房子又不是我的,放心吧,我手下有十几套房子,不会骗你的。”他显然有点不耐烦。

我没敢再坚持。

“还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刚毕业,真的没多少钱。”我特意加了个“真的”,但说到最后,声音明显降了下来,好像谈钱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情。

话音刚落,二房东立刻显示出他对类似问题的丰富处理经验:“这肯定不是你看的第一套房子,你也应该了解这附近的价格。我那么多套房子出租,要是每个人都跟我讨价还价,还不被烦死?我定的都是最优惠的价格,真的没法再低了。”他也说了一个“真的”。

我无言以对,沉默着,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看房电话,同样的对话。

“那我们签合同吧。”等他挂了电话,我立马说道。

“放心吧,你绝对不会后悔的。”他终于笑了。

我付了定金和租金,签了一年。

往后,每月交房租的时间一到,二房东一定会提前一天打电话来约时间,随后的第二天也必定会准时出现在房间里。

每次拿到钱,他总会认真地数两遍,开收据的时候再客气地问一句:“住得怎么样,还习惯吧?”

“还行,就是有时候别人下班晚了回来会有点吵。”

“这没办法,毕竟大家作息不一样,慢慢习惯就好。”

面对所有问题,他的建议都是“慢慢习惯就好”。后来,我没再提任何问题,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所有问题。

周末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骑着电瓶车在小区里穿梭,或收租,或带人看房。偶尔也会看到他开着一辆白色宝马,听着音乐,脑袋在紧闭的车厢内剧烈晃动。进出小区大门时,停下来殷勤地给门卫递上一根烟,热情地寒暄。

“他做这个好几年了,他妈的现在都发财了。”看着他的背影,抽着他递过来的中华,门卫愤愤不平地说道。

2

抢来的群租房原本是三室一厅,130平,大厅被隔成三个房间,中间只留了一条80厘米宽的通道——通往公用的厕所和浴室——这就是我们的公共区域,就连厨房也被单独作为一个房间出租。

后来才知道,二房东租下整套房子的价格在3500元左右,隔成七户再转租,一个月的租金加起来大概6000元。而他手中有十几套这样的房子,月收入将近3万,不用交税——那还是在08年。

七个房间从“A”到“G”编号,我的房间是左边第四间,上面用蓝色的水彩笔写了一个大大的“D”。

“D for dog”,这房子用狗窝来形容,恰如其分。

整个房间只有7米长,2米宽,长方形结构;房门是移动式的硬塑玻璃,每次移动都能听到尖锐的“吱吱”声;左面是整个房间唯一的一道实体墙,历代主人都在上面留下过自己或大或小的痕迹,除去这些,大体能用洁白来形容;右侧墙壁是与大厅另一个隔断间的隔板,刷着白色的乳胶漆;靠门的地方有一张一米二的床,一个木衣橱,一张桌子,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前方是朝南的落地玻璃窗,这里原本就是阳台。

只要有阳光,一切都不至于太糟。

我握紧她的手:“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努力赚钱买房,给你一个安稳的家。”(网络图)

搬进来的第一天,还没毕业的女友过来帮我一起收拾。

我们用力地擦拭着每一个角落,安排每一件物品的摆放,想把这狭小的空间充分利用起来。那个阳光热辣的下午,我们站在落地窗前面,大汗淋漓却又心满意足地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握紧她的手:“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努力赚钱买房,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那时的我盲目自信着,对房价充满希望。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在魔都立足。

就这样,群租生活开始了。

3

“租客乱扔垃圾,制造噪音,私拉电线,内部斗殴……”每次整治群租房之前,这样的新闻都格外多。

或许算是比较幸运,那一年,我的群租生活并没有这么糟糕,租客们大体都能和平相处。

但争执还是难免的,最常见的就是厕所的使用。群租房里的厕所、浴室和洗漱是一起的,只要有一个人使用,其他人就都进不去。7户人,偶尔还会遇到情侣共住。所以,除了上班和睡觉时间,洗手间的门一直都紧闭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需要精确地了解每一个人的上班作息时间,甚至为此还列出了一张时间表。

例如,假装关心地跟邻居聊起工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公司几点上下班?”,如果听到对方说经常要加班,我还会帮忙骂几句:“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公司?”但心里面却暗自喜悦。

然后,再计算出每个人肾功能运行、膀胱大小以及洗澡时长。这还不够,还要有电影《风声》里面盲人梁朝伟敏锐的听觉,以及曹植《白马篇》里面“矫捷过猿猴”的身手,时刻准备着,一旦听到厕所门栓拉动的声音,就要立马冲出去——一定是门栓拉动的声音,如果等到门开了再出去,那就为时已晚。

我甚至还在自己房门内侧放了一面镜子,仅仅是为了能观察洗手间门的开闭。

尽管使出浑身解数,每天上班前的洗漱还是让人很头疼。大家出门时间其实都差不多,最要命的是有些人还喜欢早上洗澡。

所以,要么早起,七点以前,但年轻人常常是坚持不了几天的。于是,多数时候,我都会提前一晚打一桶干净的水,备着第二天洗漱,等到早晨再让厕所里面的人帮帮忙,借一分钟的时间解手,匆匆上班。

卫生间的争夺加剧了租客之间的矛盾和埋怨。

看到对方一脸惬意地从卫生间出来,总会想把自己受的这份煎熬怪罪在他的身上,这种仇恨潜移默化地生长着,一旦等到“合适的机会”,平日里点头微笑所营造的美好氛围便会瞬间消失。

4

群租房的流动率很高,邻居大都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唯独住在我对面隔间的E先生。

E先生是我们这群人里面年纪最大的,四十来岁,河南人,搞装修。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四肢因长期从事体力活动而布满肌肉,手指粗短有力,嗓门很大。

他自己买了一个电磁炉,也是我们这群人里面唯一自己做饭的。每次炒菜,房间里面就会有一股浓烈的油烟味,伴随着“吱吱咣咣”的翻炒声,大家虽然有些抱怨,但想到他这么大年纪还跟我们一群年轻人一样挤在群租房,况且,自己做饭不过是为了进一步降低生活成本,便也就不那么计较了。

或许是出于歉意,每次做饭他都会客气地邀请遇见的每一个人:“过来一起吃饭吧。”大家都知道这是客气话,纷纷表示感谢并以“已经叫了外卖”的借口拒绝了他。

群租房的网络一到晚上就很卡。每次网络一卡,都能听见E先生洪亮的河南普通话:“他妈的,什么破网络。”同时夹杂着鼠标重重撞击桌子的声音。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这是因为有人通过软件限制了路由器速度的分配,我曾试图找一些破解的方式,但对于连在简历上写“精通Microsoft Office办公软件”都会心虚的我来说,根本无法解决这种“形而上”的问题。

闲聊的时候,我把网络限速的事跟E先生说了。

他显得颇为激动:“还有这事?他妈的,让我知道是谁非教训他不可!”

当天晚上,网络又是一如既往的卡,突然就听到对面重重的开门声,同时夹杂着E先生的狮吼:“他妈的,大家都不要上网了,我知道你们有人在搞鬼,天天这样搞,干脆大家都不要上了!”

接着,“哗啦啦”就把挂在门顶的路由器扯了下来,摔在地上,气冲冲地返回房间,用力拉上门。

这场骚动惊动了所有人,在我印象中,这也是唯一一次大家全部聚集在过道这个公共区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有路由器安静地躺在地板上。

直到后来,一个租客走过来,捡起路由器,重新挂了上去,把网线一一接好,大家才纷纷回了房间,房门再次紧闭,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那天晚上网络没有再卡,或许E先生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真的起了作用。

第二天,E先生见到我们还是很热情地打招呼:“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年纪大了,脾气也上去了,没控制好,让你们见笑了。还没吃饭的话,一起吃吧?”邀请变得更加热情,我们纷纷大度地表示没关系,但依然拒绝了他。

5

我曾吃过一次他做的饭。听到我答应的时候,他很开心。

“稍等片刻,马上就好,好了我叫你。”

“我帮你一起吧。”我学会做饭是4年后的事了,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客气着。

“不用,油烟味大,别把你衣服弄脏了,马上就好。”说完就关上门。

我也就没有再坚持。

过了片刻,他叫我过去吃饭。

房间弥漫着油烟味,桌子上摆着两道菜:农家小炒肉和番茄炒蛋,还有两碗米饭,热气腾腾。房间面积跟我的差不多,因为朝北,房租比我便宜50块钱。床单凌乱地堆在床上,枕巾有些发黄,笔记本电脑随意扔在上面。

两侧墙壁上钉了钉子,一条晾衣绳横过房间的一角,另一个角落里面放着电磁炉和泡着水的锅,周围的墙壁因为长期炒菜显得油腻发黑。

“来,多吃点。”他热情地帮我夹着肉。

我咬了一口小炒肉,赶紧扒了一大口饭,河南人喜欢吃辣果然名不虚传。

“味道怎么样,知道你是广东人,辣椒我特意放少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送了一根辣椒。

“味道很不错,一直叫外卖,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我又吃了一口肉,点着头,想用肢体语言进一步让对方相信我确实觉得这个菜很好吃,虽然眼泪都要被辣出来,但心里面也已经想好了说辞:吃到这么好吃的家常便饭,有点想家了,眼泪没控制住。

“现在房地产这么火爆,装修收入应该很好吧?”

“好个屁,钱都被那些包工头拿走了,我们只是干苦力的,活虽然多,但老板都刻薄的很,我发现,越是有钱的人,就越刻薄,还经常拖欠我们的钱。”他狠狠地扒了一口饭,又夹了一根辣椒,还没等完全咽下去,就又迫不及待地说:“但也没办法,活还是得干,不然钱更要不回来了……咱们没权没势的,斗不过人家。”

“我想过了,要多认识点人,积累人脉,以后还是得自己出来接工程才行,再多的钱,一层吃一层的,轮到我们就只剩骨头了……”E先生说个不停。

“还是你们大学生好,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辈子做苦力,啥力气活都干过。”

“大学生也没啥好的,还不是一样跟你挤在群租房里。”也许是情绪被他感染,我也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不一样,至少你们选择多一点,也不用像我这么辛苦,脑子也比我们活络,总归是比我们要好的。”

在辩论自己“是否最惨”这种论题上,中国人往往都可以成为最佳辩手。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辩解。高考获胜之际的期许和大学毕业之后的平庸,两者之间的落差也并不让人觉得轻松。

像大多数务工人员一样,E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河南老家,小孩读高二,马上要高考了。E先生希望孩子能考到上海读大学,双手干干净净,有一份坐办公室的体面工作,一定不能重走自己当苦力的老路。

吃完饭之后,他拒绝了我洗碗的请求,或许对他而言,大学生是不应该干洗碗这种活的。

3个月后,E先生因为工程项目的原因搬走了,此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6

看房的时候,二房东曾跟我提过:“如果你想租便宜点的,旁边还有个房间,也是刚空出来的,原本是一个厨房,四面实体墙,每个月只要500。”

我吓了一跳,但如此低廉的价格还是吸引我去F间一探究竟。

整个厨房是一个面积不到4平米的长方形,地上放着一个1米宽的床垫,尽头是一个塑料衣柜,久经压迫后歪歪斜斜。墙壁上方用木板钉了两个方格的储物柜,稍微高一点的人,站在床垫上头就会撞到储物柜。

“这里真的能住人吗?”我有点怀疑。

“当然可以,我的房子没有租不出去的。”二房东自信满满。

果然,在我搬进来一个多礼拜之后,F间就租出去了,是一个女孩子。F女是安徽人,20岁左右,一米五的个子,带着雀斑的脸上有点婴儿肥,瞪着大大的眼睛,显得稚气未除。

F在附近的东北菜馆当服务员,一个月工资不到2000,从早上十点半到晚上十点,每个月调休4天。原本餐厅给安排了住宿,一个房间上下铺共住12个女孩子,她睡眠质量很差,很容易被惊醒,就决定搬出来住。

“这是我在餐厅附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了,”她无奈地跟我说,“我觉得还不错。”像是照顾我的情绪,又像是自我安慰,她笑着补充了一句。

一个周末,我特意约了朋友去那家东北餐厅吃饭,想给她一个惊喜。

餐厅生意很火爆,我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入座,四周人声鼎沸,穿着红彤彤制服的服务员在过道穿梭,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F正好在不远处刚上完菜,我正要朝她招手,她就被旁边的3号桌叫住了:“服务员,我们都等了二十分钟了,怎么一个菜都还没上?”她看了一下菜单,边鞠躬边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周末,人比较多,我马上到厨房帮您催一下。”说完快速朝厨房走去,可没走出1米,又被另一桌叫住:“服务员,帮我加点水。”“好的,马上来。”她答应着,改变了行进方向,到旁边拿了水壶。

“服务员,买单,”又有一桌冲她喊道。“来了。”她转头跟旁边经过的另一服务员说:“45号桌买单,你帮忙去看一下。”

“你自己过去,36号桌也要买单。”另一个服务员边走边大声地回应着,她无奈地又过去帮忙买单。

等她从厨房端着菜去3号桌的时候,又被数落一顿:“你们搞什么,上菜上得这么慢,怎么做生意的?”她又不停地鞠躬道歉。

我放弃了跟她打招呼的想法。

像往常一样,那天晚上十点多,她回来了。看到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打招呼,笑容里满是疲惫。

“今天周末是不是很忙?”我明知故问。

“忙死了,我现在就想躺着,啥也不想做。”她答得有气无力。

“要不我找个时间跟朋友过去那边吃饭,支持一下你的工作?”我开玩笑逗她。

“不用不用。”她有点慌张,“我们那边东西不好吃,而且也不卫生,你去了,老板也不会给我们加工资,抠得很。”她一边说着,边打开房门,脱鞋子进屋的时候有点站不稳,弯了两次腰才脱掉。

搬进来的时候,她从淘宝买了一些彩色的泡沫地垫和墙纸,铺满了整个房间,床垫靠墙立着,晚上就直接睡在地垫上。早上出门的时候,可以看到她跪在地垫上,对着放在方凳上的小镜子画着眉毛,一笔一笔,一丝不苟。

我搬走以后,她还住在那里,工作也一直没换过。

那一年里,她除了上班,仅有的几天调休也经常在家休息,没有看到有朋友来找过她,也看不到她有恋爱的迹象,虽然,她正处在这样一个年纪。

后记

七年过去了,我依然住在这附近,步行10分钟就到我曾经租房的地方。

看到那个我曾经对女友许下诺言的落地窗透出的灯光,总感觉所有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

毕业后的第二年,我离开了那间群租房,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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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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