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牵着白马,白马驮着经书

2016-08-16 18:40:03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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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好吧,现在我告诉你我的故事——由白羊毛和黑羊毛织成的、有好也有坏的故事。”仁青桑珠说。 两三年里,我追随藏族朋友的脚步,来到通天河、澜沧江和拉萨河哗哗的水流旁,看卡瓦格博和贡嘎山顶上的白雪,钻进横断山脉深处或玉树草原上某户人家的帐篷。我进入藏人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中,也跟我的朋友回顾他们的成长岁月。我是一个汉人,但我到藏区所做的与这些朋友没什么两样:先找到信仰,再寻找未来。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越来越坚定地认为,这些人物所代表的群体曾被忽略,但他们像历史的河床,表面看不见,却决定着历史的方向。这些人物经历艰难时世却不沮丧,不愤怒,不绝望,保持内心平静,永远乐观,追求和谐。他们的自信和慈悲,是藏族文化的核心价值。 此文为《藏人传奇》连载第三篇。

1

1975年8月的一天上午,七岁的嘎玛站在自家碉楼的二层张望。他长长的头发披到肩上,脸胖胖的,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在他旁边,十岁的哥哥仁青桑珠坐在卡垫上扭着身子读书,愁眉苦脸。

嘎玛家的三层碉楼方方正正坐落在山坡上,一条小溪从碉楼右侧流下,那水不深,只是淹过人的脚背,一刻不停地流入横过房前的大河,那大河急流滚滚,名为热曲。

嘎玛从窗口望出去,热曲河在门前约二百米的木桥那里左拐,弯弯绕绕往东南流去。他呼吸着混合了薰衣草、茉莉和金银花香味的空气,看热曲两岸的山坡铺满青草和五彩绚烂的野花,坡度和缓,像一个大V字。

嘎玛七岁了,从未走出那个V字。他后来才知道,V字之外,热曲折向东去,在西藏东部的峡谷间奔流40公里后汇入金沙江。作为川藏界河的金沙江再往南流,经云南德钦、丽江,突然来了两个大拐弯,然后一头扎向东去,流过四川宜宾后便称“长江”了。

一阵风刮进来,有什么东西迷了眼睛,嘎玛一揉眼睛,左眼剧痛,“啊啊”地大哭起来。仁青桑珠急忙“噔噔噔”跑到楼顶,大人们正在楼顶收拾青稞。楼梯一阵乱响,“嘎央,怎么了?”奶奶先跑过来抱着嘎玛,要他睁开眼睛,看是不是有什么小虫子。嘎玛眼睛一眨,又是一阵剧痛,在地上打起滚来。奶奶嘴里念着“嗡嘛呢呗咪吽”,用手拨开嘎玛的眼睛,可什么也看不到。爷爷跑出门去,一会儿领来一位亲戚,那是位还俗的喇嘛。喇嘛急急念经,但嘎玛的眼睛越来越痛,一家人束手无策。

大人们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这个决定影响了嘎玛的一生。

爷爷牵出白马,过了河边的小木桥。奶奶骑上马,嘎玛被爷爷托到马背上,让奶奶紧紧搂着,一老一小顺热曲河东岸向南骑去。

仁青桑珠跑上来,扯着缰绳央求说:“我也去,我也去!”

妈妈严厉地制止了他,因为这是一次秘密行动。仁青桑珠看白马驮着奶奶和弟弟远去,大哭起来。

2

这是如凯一家,“如凯”是“战胜”之意。在这个隔金沙江与四川相望的、西藏东部的贡觉县,只有大家族才有姓氏。据说如凯家族在元代就以经商闻名,几百年来一直收藏着一封蒙古人的信函,信中告知各地好好接待这个家族的商队。但文革中,嘎玛的爷爷怕带来麻烦,将这封信烧毁了。

嘎玛三兄弟和一个妹妹生活在没有父亲的家庭里,确切地说,他们有一个叫“父亲”的人,但一年见不到一次。他们说不清父亲到底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为那个地方干重活,不得自由。

白马“嗒嗒嗒”往南赶去,马背上,奶奶紧紧抱着嘎玛。奶奶一生最骄傲的是曾去拉萨朝圣——用额头碰触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佛像的脚,是每个藏族人的梦想。许多人从家乡磕等身长头,用身体丈量高山、峡谷与草原,不知匍匐在地几十万次,站起几十万次,一直磕3年,才能磕到拉萨。

现在她经常为自己的孙儿感到悲伤,孩子们再不能去拉萨朝圣了,别说去拉萨,就是见一个当地活佛,比如今天,也要偷偷摸摸。

刻玛尼石是藏民做功德的方式之一,如同念经、拜佛和将写满经文的经幡挂在山上。(网络图)

过去的20多年,奶奶这一辈藏人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历史变革。解放军1950年西渡金沙江,到达贡觉县附近的藏东重镇昌都。1951年,中央政府与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噶厦政府签订《十七条协议》,恢复对西藏的治理。50年代中期,中央政府对川西藏区进行民主改革,剥夺贵族和寺院的特权地位,从1956年起川西藏区发生叛乱,以理塘为中心,许多寺院、贵族和平民卷入叛乱,叛乱后来蔓延至金沙江西岸的西藏境内,解放军平叛时,双方在贡觉对抗,嘎玛的爷爷奶奶与喇嘛们曾藏在山中躲避战乱。

不久,红色风暴刮过全国每个角落,也将雪域高原的沟沟坎坎染红,像全国一样,这里的寺庙大多被拆毁。

马蹄声中,祖孙二人来到小路中间一个玛尼堆旁。石头上刻了佛经,便是玛尼石。刻玛尼石是藏民做功德的方式之一,如同念经、拜佛和将写满经文的经幡挂在山上。

因为严禁宗教活动,许多年来玛尼石屡遭破坏,日渐减少,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石堆被荒草覆盖。但藏民走到这里心里便有异样的感觉。奶奶嘴里小声念着“嗡嘛呢呗咪吽”,从一侧经过玛尼堆,告诉嘎玛,回来的时候,要从同一侧再走过来,否则被人发现,会说她变相转经。顺时针绕玛尼堆转,或绕寺院转,也是藏人做功德的方式。寺院里的转经筒和藏人手里的转经筒是同样道理,转经筒里装着经文,转起来等于念经。

在附近的村子里,曾有村民从玛尼堆一侧走过去,再从另一侧走回来,被干部发现,他们逼迫这些“乱搞宗教迷信”的村民跪在尖石上接受批斗。因此人们小心谨慎,生怕稍不当心露出内心的渴望,带来麻烦。

3

过去的那20年中,如凯爷爷的喇嘛弟弟被抓走,儿子做苦役,寺庙被拆毁,佛塔被炸,佛经被烧。如凯这个荣耀的姓氏,1000年来第一次给家族带来灾难:土地被剥夺,收获的青稞全部充公。

连粮站验收员对如凯家的青稞挑三捡四,时常来翻箱倒柜——检查有没有私藏粮食。

妈妈却让儿子“牢牢握好酥油灯”,她要儿子学好藏文,像喇嘛一样有学问,而且,她盼望着,她的儿子能像在以前的时代里一样,当个喇嘛。

但往后的20年里,那些高僧们死的死,关的关,还俗的还俗,让儿子成为高僧的梦想,随着寺院的倒塌而毁灭。

但爷爷、奶奶和妈妈仍旧将还俗的僧人请到家里,悄悄地念经,偷偷教儿子写字。妈妈说:“不管什么时候,知识都很重要,有了知识,就是开个会你也坐在中间,要是不懂知识,就像一头牦牛。”

孩子们当然不在乎开会坐哪儿,也不觉得变成牦牛有多么可怕,但也慢慢地知道知识和佛经有多么重要。

嘎玛出生后一直没有剪头发,这是大户人家的习俗,表示对这个孩子的钟爱。一位曾是喇嘛的舅舅——嘎玛喊他“舅舅喇嘛”——特别喜欢嘎玛,在他四岁的某一天,这位舅舅喇嘛骑着马来到嘎玛家,他喝多了,摇摇晃晃下马,摇摇晃晃抱过嘎玛说:“这是我的孩子!今天是好日子,我来给他剪头发。”家里人明白其中暗含的意味:这个孩子被尊贵的喇嘛剃度。虽然这不是真的剃度,但人们醉心于它的象征意义:这个孩子与佛有缘,他会福泽深厚。

没有人将这个意义告诉嘎玛,但嘎玛已感到它的存在。在舅舅喇嘛给他摇摇晃晃地剃发以后,小小的他觉得自己是喇嘛了。

4

嘎玛隐隐约约知道那V形的山谷后面是什么。那里有一座狮子神山,名为“森格南宗”,山下有一座寺院,是梦境般的地方,文革时这里成为禁地,大人不敢踏足这种“迷信”场所,更不会带孩子去那里。

嘎玛骑在马上,很想看看那山后的世界,但他的眼睛痛着,不敢睁开。走了八公里山路,白马停住,奶奶悄悄地说:“嘎央,到了,不要说话。”将他抱下马。嘎玛悄悄睁开右眼,发现正要进入一个低矮的小屋子,屋子外拴着一头黑牦牛,瘦小得像一只大狗。

奶奶牵着嘎玛的手进了小屋,里面黑黑的,一个中年女人躺在卡垫上,看不清脸庞。阳光从她背后的小窗射进来,令她的黑发闪着光芒。“很好看的头发。”嘎玛想。一般藏族女人扎许多条小辫子,而她少见地留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奶奶弯腰说:“阿依,这孩子眼睛疼,请你帮个忙吧。”

“阿依”是“大姐”之意,是这个部落对她的尊称。阿依睁开眼睛,对嘎玛说:“你过来。”

嘎玛走过去,阿依斜倚在卡垫上,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分开嘎玛的眼睑,说:“在这里呢。”右手从他眼皮下取出一根细小的青稞麦芒。她用舌头舔舔嘎玛的眼睛,又吹了一下,嘎玛的眼睛立即不疼了。

嘎玛揉揉眼睛,惊奇地盯着这个女人,现在能看清楚了——她很美,美到不能形容,“一眼望过去,再也忘不了。”嘎玛长大后回忆说。她就是著名的女活佛阿达拉姆,文革中最大的“坏分子”。阿达拉姆冲嘎玛笑笑,从枕头下拿出一块冰糖和一块核桃仁给他。嘎玛从没吃过,兴奋地紧紧攥在手里。

奶奶对阿达拉姆说着感谢的话,嘎玛紧紧盯着女活佛:“她是谁?这么神奇!”

阿达拉姆拔下一根头发交给奶奶,叮嘱她,每天拿这根头发在嘎玛的眼睛上抹,连抹七天。藏人深信,活佛的头发具有神奇的功效。

奶奶带嘎玛告辞,一出门,嘎玛像被雷击一样——他看到了娘拉寺!

在阿达拉姆房边,一堵高大的残墙矗立在森格南宗山下。高高的东西两面墙相对站立,南北两面墙倒塌了,让视野毫无遮挡地穿过寺院,直达对面的高山。没有喇嘛,没有佛像,大经堂只剩残垣断壁,墙上壁画的残迹斑斑驳驳,被一道道铁锹的深痕斩断,就像人脸上深深的疤痕。

那个瞬间,娘拉寺的残骸像巨大的磁铁将嘎玛吸住。怎么有这么高大的房子?它为什么倒下去?嘎玛震惊而迷惑。他从没见过寺院,这神圣而令人悲伤的地方。忽然一阵狂喜冲来,嘎玛心里大叫:“我见到寺庙了!”

此时他才想到:“咦,我的眼睛好了!”

他长大后依然无法解释当时的强烈冲击:一个残破的寺庙,为什么如此震动一个七岁的孩子,让他如痴如狂?

小嘎玛盯着寺庙想:“谁建造了这个大房子?那个漂亮女人是谁?”

5

他后来知道,娘拉寺的创立者是香曲多杰,嘎玛出生时,香曲多杰已圆寂,阿达拉姆是他的女儿。她行为放荡,跟很多男人关系亲密。如果是普通人,这就是行止不端,但她的“放荡”似乎有特殊使命。

她1923年出生,年轻时未嫁人。她的父亲、那位大成就者香曲多杰说过:“这女儿没办法嫁出去啊,这是请过来的空行母(度化人的女性菩萨),人们看她是女人,实际上她是菩萨,不能嫁给谁。”

到阿达拉姆将近40岁时,世道变了,香曲多杰被关了九个月,出狱后,他让女儿嫁给他的佣人扎西唯色。阿达拉姆的儿子就是现在娘拉寺的寺主嘎旺法王,仁青桑珠的上师。

阿达拉姆行为大异常人,许多人对她侧目而视,但更多的人尊敬她,包括与她关系密切的如凯家族。

这天晚上,爷爷对几个孩子说:“咱们那只羊疯了,找不到,你们睡觉,我们去找。”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爷爷说那只羊又疯了,他要去找找。

奇怪的是,这只羊每个月都要发一次疯。嘎玛和仁青终于发现,每当羊“发疯”的那个晚上,爷爷奶奶将一条黑黑的牛毛毡子搭在白马背上,底下藏着炒面(将青稞炒熟后磨成的面粉),去给阿达拉姆家送。阿达拉姆家极穷,孩子没有糌粑吃,只能吃一种名为“让巴”的野草。但她是“阶级敌人”,没人敢公开与她来往。

嘎玛盼着那只羊再次发疯,不久后它果然又“疯”了,这次嘎玛哭了,央求爷爷奶奶带他去,他想:“那里肯定有糖吃。”

爷爷牵着马,马上驮着炒面,奶奶背着一桶酸奶,还有一块拳头大的酥油,带着嘎玛去娘拉寺。嘎玛高兴地想,这块酥油肯定是让他在路上吃的。但他盼了一路,也没得到那块酥油。

到了阿达拉姆门外,那头瘦牦牛还在。奶奶悄悄叫门,一条狗窜出来,吓得嘎玛躲在奶奶身后。女管家将他们领进门,将酥油和酸奶悄悄收下。

嘎玛没有失望,阿达拉姆果然又送他一个核桃,还有一块纸包的糖,嘎玛高兴坏了,“我要留着过年吃。”他想。

后来,奶奶又送了阿达拉姆一头三岁的黄牛。嘎玛特别喜欢这只牛,有一次,这头牛在桥上与别的牛打架,掉到河里,被热曲的激流冲下去。嘎玛在岸上哭喊着拼命追赶。牛会游泳,终于挣扎着爬上岸来,嘎玛搂着它脖子号啕大哭。

它在1976年春天做了妈妈,可以挤奶了,奶奶把它送给阿达拉姆家。如果要卖掉这头牛,嘎玛绝不答应,但送给她家,嘎玛觉得它上了天堂,“真有福气的一头牛啊,我都不能天天呆在她家。”他艳羡地想。

6

爷爷吃完糌粑,坐在灶前好久,等夜深了,拿起黑毡子走出门外。

“爷爷去哪里?”仁青桑珠问。

“你们睡觉吧,”爷爷回头小声说,“那只山羊又疯了,不回家,我去山上找它。”

“我也去!”仁青桑珠和嘎玛桑珠抢出门外,争着去牵白马。他们知道,只要那只山羊一“发疯”,就会有刺激好玩的事。

奶奶悄悄说:“下次带你们去。”不许他们再说话。爷爷给白马盖上黑毡子,悄悄消失在黑夜里。

信仰是黑夜中的灯,如凯家族努力呵护着狂风中的酥油灯。东巴村的南边有娘拉寺,北边有扎拉寺。文革期间人们拆掉扎拉寺,石头、木头,谁拆走算谁的。人们动手砸掉佛像,拆掉屋顶。里面有两间最好的房子,是扎拉寺两位活佛的居所,爷爷找到政府说,村委会需要房子,这两间不要拆。政府觉得有理,这两间保存了下来。

东巴村有两户人家分到几间房子,爷爷悄悄上门送茶叶和山羊,请他们不要拆。他自己住进寺院,日日夜夜守护着,三个月后,政策变化,破坏行为停止。

80年代,扎拉寺重建,爷爷保下来的几间房是新扎拉寺的主要建筑,人们这才恍然悟到这位老人的智慧。

扎拉寺的大部分文物也保存下来,这归功于爷爷的弟弟。他是扎拉寺的喇嘛,嘎玛和仁青喊他“爷爷喇嘛”。爷爷喇嘛曾被抓进监狱,与香曲多杰关在一起。

寺庙破坏之前,爷爷喇嘛已把经书和宗教器物藏起,上头要他交出,他说:“这里很穷,只是个让人念经的地方,算不得寺庙,没什么器物。”

审讯者说:“胡说八道!这么大一个地方,还不算寺庙?你们管家是谁?”

爷爷喇嘛毕恭毕敬地说:“小地方没管家啊,管事的就是我。”

审讯者说:“把那两个寺主活佛抓来问问。”

爷爷喇嘛说:“他们一个老,一个小,没什么权力,这里就我说了算。”

审讯者火了:“狗日的! 那你们领头诵经的喇嘛是谁?抓过来!”

“也是我啊。”

“这个神经病!打他!”人们一阵拳打脚踢,打完了再说:“温在(领诵的人)应该很懂经文,你读读经看看。”

他站起来,“喔喔喔喔”地乱念一气。

他被当成神经病,关了几个月就放了。

爷爷两兄弟保护了村北扎拉寺,却没保住村南娘拉寺,娘拉寺毁了,只剩下几堵残墙,但爷爷偷偷藏起来许多经书。文革初期,爷爷将娘拉寺的经卷藏到家里和山洞,这些经书包括创寺者香曲多杰的佛教与藏医药著作。因为自家目标大,他转移部分经书到一户贫穷的邻居家,但邻居家没人看管,有一次失火,烧掉了几百页。

爷爷越来越觉得不安全,有时他会像今夜一样,给白马盖上黑毡子,隐入黑夜,将经书藏到山洞。如果被人碰到,便装模作样问一句:“你见到我那只疯山羊了吗?”

香曲多杰上师圆寂前,将这匹马送给爷爷,告诉他说:“留着这匹马,它会帮助你。”马本是青色,当它上了年岁,全身变成了白色。

于是,很多年之后,娘拉寺附近的山林里,一人一马,常常像幽灵一样地跋涉着。

7

当嘎玛对我讲到爷爷时,我似乎看到那位骑着白马的老人,像一位英勇的骑士,令人敬仰。或许他应该被记在史书上,就像那位刺杀朗达玛的白马骑士拉隆•贝吉多杰,那位力图拯救佛教的吉祥金刚。

佛教刚传入吐蕃时,受到传统苯教势力的抵制,赤德松赞约公元800年左右继藏王之位后,增修寺庙,翻译佛典,特别优待僧人,王室成员可以出家,僧人干预政事。

赤德松赞死后,小儿子赤热巴巾继位,赤热巴巾大力支持佛教,以他的哥哥达玛为首的王室贵族反对藏传佛教,大臣们发动政变,乘赤热巴巾醉酒时将其绞死,拥立达玛为王。后人称达玛为“朗达玛”(“朗”是“牛”之意)。

朗达玛继位后打击佛教,桑耶寺、大昭寺被封闭,小昭寺被当作牛圈,许多佛像被钉上钉子扔到河里。因为文成公主也曾将佛教从汉地带来,被诬为“罗刹鬼转世”。佛教僧人遭镇压,被迫还俗,有的被逼打猎。朗达玛在位只有几年,但对佛教的打击沉重,以致西藏佛教史把朗达玛以后的近百年称为“灭法时期”。

公元846年(一说842年),僧人拉隆•贝吉多杰来了,他将白马染成黑色,穿一件里白外黑的长袍,弓箭藏在长袍里。陈庆英、丹珠昂奔等著的《西藏史话》一书中这样描述:

一天,朗达玛来到唐蕃会盟碑前,观看碑上的盟文。
旌旗簌簌,街人、商人在远远围观着。持刀拿枪的御林军侍立四周。
这时,化了装的拉隆.贝吉多杰以目示意,又暗示地瞧瞧两边的土兵。很快,穿俗装的僧人们分成两拨儿,慢慢挤向两侧的士兵。
拉隆.贝吉多杰瞥瞥左右,从宽大的左袖中抽出弓箭,“刷”地射出了一箭。这一箭,射进了朗达玛的胸膛,他痛楚地巡视着周围,倒在了地上。
人群立时大乱。兵士和百姓们高叫着:“刺客!刺客!”“捉住他!捉住他!”
攒动的人头,慌乱的尖叫声。人们乱哄哄地拥挤着。拉隆.贝吉多杰在僧人们的掩护下逃出人群,跨上了马。
黑马黑袍的拉隆
贝吉多杰风一般穿过一道山口,驰向清澈透明的河中。御林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河水洗去了马身上的黑色,拉隆
贝吉多杰翻穿了袍子,立时,黑马黑袍的人变成了白马白袍,逃走了。

朗达玛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争立,从此吐蕃王室分成两支,争斗不休。紧接着,一场奴隶平民大起义席卷西藏,吐蕃王朝随着佛教的衰落而崩溃,藏王时代结束。佛教再次兴盛于雪域高原,已是100年后的事了。

佛教史上把松赞干布时佛教在吐蕃发展,到朗达玛灭佛这一时期,称为“前弘期”,100年后佛教复兴,称为“后弘期”。佛教后弘有两条路径:一是从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那里从印度请来了阿底峡大师,倡兴佛法,被称为“上路弘传”;再一条是指佛法从青海安多藏区复兴,称为“下路弘传”。《西藏史话》中有段记载:

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的曲水地方,有一座山名叫贝吉曲沃热,这是著名的静修之地,山洞里住着藏•绕赛三位僧人,他们年复一年在那里静坐修禅。有一天,他们被山间鼓号声声、人呼犬吠惊动了,走出禅洞一看,山坡上有许多僧人,正在用弓箭射杀野兽呢。三人喊道:“要么是老僧眼睛花了,要么是你们疯了,看你们都是出家人,怎么能在神山圣土上大开杀戒呢?”

那些打猎的人回答:“不是大师眼睛花了,也不是小僧我们疯了,只是当今达玛毁法灭佛,捣毁寺院,焚烧经书,强迫我们受戒僧人到山上打猎杀生!你们没有被恶主发现,实在是佛法的大幸,如果不赶快离开这里,就会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藏•绕赛三人连忙把戒律经卷装上一头骡子,扮成乞丐逃往异域他乡。

他们辗转奔逃到青海安多,公元894年,当地僧人穆苏•赛拔儿拜会藏•绕赛三人,请求他们授以具足戒。按照佛教教规,授具足戒必须有十名以上僧人在场,即使是边地也应有五人。他们派人到康定迎请在那里密修的拉隆•贝吉多杰,拉隆•贝吉多杰以自己杀过藏王达玛为由加以推辞。于是他们请来两位汉族和尚,由他们五人给穆苏•赛拔儿授具足戒。后穆苏•赛拔儿成了佛法下路弘传的关键人物。至今藏传佛教僧人的袈裟上面,还有两道蓝边,这是对两位汉族和尚的纪念。

就像用骡子驮经书出逃的三位喇嘛一样,嘎玛爷爷将娘拉寺的薪火传了下来。一天晚上,爷爷背着经书上山,被一个干部碰上,将他抓走。所幸十几天后爷爷被放回,但经书被烧掉了。

但爷爷还是那个英勇的白马骑士,他仍不断寻找那只疯山羊。

8

许多年后宗教恢复,嘎玛一家将爷爷保护的经书送回娘拉寺。人们惊讶地发现,经书那么多,八头牦牛也不能一次驮完。

此时爷爷已去世,他没有等来光明,连1976——那个预示着时代将巨变的年份,他也没有看到。

这不要紧,他相信,只要播种就有收获,那盏酥油灯,只要有人护持,就会照亮黑夜。

“你们要相信因果,”他总是对孩子们说,“你种下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就像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影子总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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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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