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还俗:想女人就是想女人

2016-08-19 17: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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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仁青接受我采访时说:“好吧,现在我告诉你我的故事——由白羊毛和黑羊毛织成的、有好也有坏的故事。”这意味着他不但让我分享他的光荣,也向我袒露他的耻辱。无一例外,这些藏族朋友没有把不光彩的历史藏在身后。我感佩他们的光明磊落。这是一本非虚构作品,非虚构文学的力量在于其真实性,西方有言道:“历史比小说更有趣。”我也认为,真实的生活比虚构更有戏剧性,更能打动人心。对这些故事来说,最重要的是获得正确而深入的信息。但非虚构文学有天生的缺陷——作者既要处理比新闻报道更复杂更微妙的人物、事件、情感和思想,又无法像写小说一样随心所欲安排人物命运和故事的叙述,作者无法决定故事何时铺展,何时高潮。不管写作中怎样不方便,作者都不能改变事实的原貌。此文为《藏人传奇》连载第五篇。

1

2006年10月11日,仁青桑珠从拉萨来到北京。福特汽车公司请仁青桑珠参加授奖答辩,他因从事环保活动获得了20万元奖金,后来全部捐给了村里。扎西多杰作为他在环保上的引路人和朋友,兼翻译,专程从青海玉树赶来北京帮他答辩。

答辩之前,在中关村富驿时尚酒店817房间,仁青在床上盘膝而坐,我和扎多听他讲自己的故事。讲到还俗,扎多问:“怎么回事?”

他们相识几年,并成为最好的朋友,但仁青从未对他提过此事。

仁青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就是碰到女人了嘛。”

扎多说:“你说仔细点。”

“那就是,欲望嘛,”仁青呵呵笑道,“不想仔细说。”

“仔细说说嘛。”扎多坏笑道。

仁青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低沉地说:“我这一辈子,除了妻子,从来没有摸过别的女人,也许我们俩有这个缘分。但我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那一个瞬间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这个痛苦将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他的眼泪流出来。

他用T恤擦着眼睛,忽然抽咽起来,一直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现在看见喇嘛们在法会上诵经,我每次都流眼泪,因为我从小祈愿的一切都落空了。”他抽泣着说。

扎多和我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个天性快乐的42岁男人会这样悲伤。

我最敬仰的是香曲多杰,他们在山里打坐闭关,没什么奢求,但他们的修行对人类有帮助。(网络图)

仁青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确信释迦牟尼所教导的是真理,是唯一值得追求的。成为穿袈裟的人是我的梦想,我所向往的喇嘛,不是有名有利的大喇嘛,别人都说‘哇,人家大喇嘛多风光!’我不喜欢这种。现在很多喇嘛很会赚钱,但可能不会修行。我最敬仰的是香曲多杰,还有自己的师傅嘎旺法王,他们在山里打坐闭关,没什么奢求,只要一碗饭就行了,但他们的修行对人类有帮助,我期盼成为这一种喇嘛,但我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这个机会。我经常祈祷,下一生一定再做喇嘛。”

他擦一擦眼泪,继续说:“我的妻子叫香秋王毛……”

我写下她的名字,扎多提醒我说:“‘毛’是毛主席的毛。”

仁青很惊奇地问:“怎么,是毛主席的‘毛’?”

扎多说:“对,也是毛病的‘毛’。”

“啊?毛主席的‘毛’和毛病的‘毛’,这两个字怎么能一样呢?”仁青不认识汉字,觉得惊奇无比,说完一边擦眼泪,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2

那年4月的一天,天气有些暖了,嘎玛在山洞外面的露台上,顶着满头的星星入睡。夜里约两三点钟,一阵急促的叫声把他惊醒:“嘎玛桑珠,嘎玛桑珠!”

嘎玛睁开眼,娘拉寺的两个喇嘛站在面前。

“仁青桑珠病了,嘎旺法王要你去一趟。”喇嘛说。

嘎玛激灵一下:“肯定是大病!”他跳起来,冲到娘拉寺。

阿达拉姆老房子隔壁是一间护法神殿,那里亮着灯,传出仁青痛苦的叫喊声。嘎玛跑过去停在门口往里看。这是僧人念护法神的地方,俗人严禁入内。

只见仁青因剧烈的腹痛大喊大叫,几个喇嘛手忙脚乱抓着他,极力想让他安静下来。二十多个喇嘛坐在地下,在酥油灯阴暗的光下,嗡嗡地念着经。

嘎玛扶着门框,心里难过,紧紧盯着哥哥。

仁青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不停说着胡话:“彩虹!长的,短的,红的,绿的……”嘎旺法王为仁青摸了摸脉搏,神情严肃地对喇嘛们摇着头,悄悄说:“仁青的灵魂正在离开他。”看来仁青不行了,几个喇嘛哭出声来。

嘎玛不住抬头看天,如果天亮一点的话,赶紧回家叫妈妈。

嘎旺法王与几个上年纪的喇嘛在门边围成一圈,嘎旺说:“香曲多杰留了一些药在宝瓶中,这些药也许能治仁青,但香曲多杰圆寂前有交待,不能轻易打开,这药应留给未来的人。这怎么办呢?”

嘎玛知道,这就像莲花生大师的伏藏,要过几百年才由后人打开。

大家沉吟一会儿,“仁青马上要走,我们不能等了。”嘎旺法王说。

“救人要紧,打开吧!” 喇嘛们说。

嘎旺拿出一个铜宝瓶,把香曲多杰的封口打开,倒出一粒手指肚大小的黑色圆药丸。“茶!茶!”喇嘛们连声叫。

尼姑香秋王毛从隔壁厨房急急端出茶来。她三十来岁,是香曲多杰的孙女,嘎旺法王的表妹,虽然还没正式出家,但这几年住在娘拉寺,剃了头,穿着袈裟,也算是尼姑。她一直未睡,烧茶做饭,侍候着喇嘛们。

一个喇嘛走到门口,从她手里接过碗,嘎旺法王将药丸放仁青嘴里,用茶冲下去。过了一会儿,仁青沉沉睡去。

嘎玛法王与喇嘛们坐在地下,继续为仁青祈祷,嗡嗡的念经声响在黑夜里。

天蒙蒙亮,嘎旺法王又摸摸仁青的脉搏,脸上露出喜色,对喇嘛们说:“好了!”

喇嘛们交头接耳,一片欢喜。香秋王毛也挤到门前朝里看,“好了好了!”高兴地对嘎玛说。

嘎玛想回家叫妈妈,嘎旺法王叮嘱他:“一定对妈妈说,仁青没事了,要不会吓坏她。”

嘎玛急走八公里山路回家,妈妈一听仁青病了,立即哭起来,母子二人赶到娘拉寺,见仁青已被抬到厨房里,香秋王毛正扶着他,帮他喝水吃药。因为护法神殿俗人不得入内,为了便于家人照顾仁青,便将他移到厨房。这里有几个房间,村民为寺院干活时住,外来的僧人也住。香秋王毛住其中一个房间,嘎玛看到,她的房间没有门,只用一个白布帘子挡着。

仁青很清醒,身体也不痛了,只是没有力气。妈妈放了心,感谢香秋王毛,香秋王毛不好意思地笑笑。

3

往后,仁青便一直由香秋王毛照顾,妈妈回去照料家,嘎玛继续回山洞刻玛尼石,时不时来看看哥哥。仁青一天天好起来了。

十里八乡的年轻人来附近砍木头,有时住在嘎玛旁边的山洞里,最近来了几个桑珠乡的小伙子,其中坏小子达加有一天突然说:“娘拉寺的尼姑香秋王毛真漂亮,我要去亲她!”

“你神经病,竟然打尼姑的主意。”小伙子们笑他。

一天半夜,达加果然去了,一会儿跑回来,兴冲冲地叫:“我亲了她,我亲了她!”

嘎玛和小伙子们将信将疑,却不知娘拉寺厨房里闹翻了天。香秋王毛睡梦中被人亲了一下脸,突然惊醒,见一个黑影跑出去,她跑到仁青和村民索南求培的房间门口,大喊大叫:“你们是谁?你们太坏了!”她愤怒地吵个不停。

仁青莫名其妙挨了一通骂,心中奇怪,不理她,翻个身又睡了。过几天他见到嘎玛,说:“香秋王毛有毛病,半夜三更冲我发脾气。”

嘎玛肚子里偷笑,但觉此事不雅,没告诉仁青实情。

几个月后,夏天到了,妈妈让嘎玛去给仁青送牛肉。他来到厨房,发现仁青搬到另一个大房间里,他走进去,赫然发现,香秋王毛也住这里,两张床各在墙边。

藏族男女共住一个房间并不奇怪,特别是在朝圣和经商的旅途中,大家都习惯了,不起邪念,但喇嘛与女人绝不会共处一室。嘎玛心中惊疑,但哥哥是喇嘛,他一直敬重,香秋王毛是尼姑,他也敬重。

“这样有点不太好……”嘎玛心想。但他只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说。他有点怀疑,却不敢怀疑。

4

仁青病好之后,和香秋王毛更加亲近了。

虽然香秋王毛晚上被人偷偷亲了一下,她怀疑是仁青干的,当时还大为生气,却也没影响两人关系。

后来寺院一时需要房子,他们两人挤在厨房的一间大房里睡了三天,但各有各的床,就是嘎玛去给他送牛肉看到的房间。

“最后一个晚上,我忽然对她有了兴趣,要钻进她的被窝。她没有反对,这一下子,我就完了。”仁青说。

讲到此处,仁青身体扭来扭去,嘿嘿地笑着,忸怩之极,嘴里不断说“左左,切左左”,那是藏语“肮脏”之意。

仁青第二天早上睁开眼,见到身边躺着的姑娘,比魔鬼睡在身边更让他惊惶,他急急跑出去,手足无措。再见到姑娘时,她与他一样,面红耳赤,不敢相对。仁青去念经,可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脏,不配与喇嘛们坐在一起。

没过几天,香秋王毛悄悄离开了寺院。

随后几天,内心的折磨令仁青形销骨立。他确信师父嘎旺法王知道一切,只是不问他。“佛知道一切,”仁青想,“我必须告诉他们。”

他去找师父,在寺院中迎面碰到嘎旺,仁青停住脚步,嘎旺也站住,用慈悲的眼神看着他。仁青低首道:“阿活嘎旺(嘎旺大哥),我犯错了。我已跟她发生关系,再也没法当喇嘛,没法留在寺院了。”说完痛哭起来。

嘎旺法王也流下了眼泪,他一直对仁青寄予厚望。法王说:“你要重新做僧人,重新开始。”

“不,我已不干净了,我不能一会儿僧人,一会儿俗人,一会儿又是僧人。寺院和袈裟是神圣的,我不能这样做。我是家族的耻辱,让家里人伤心,我要出去流浪,不再回来。”

“你不要走,在寺院继续整理经文吧。”嘎旺说。

5

仁青从此脱去袈裟,在寺院中干活。

两个月后,香秋王毛回来了,她告诉仁青自己已怀孕,但除了哭泣,她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知道消息后页伤心地哭了,暗示儿子,她可以替他养着孩子,他继续当喇嘛。但仁青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虽然也有普通僧人有家室,但他认为那是不纯洁的,他无法饶恕自己。

妈妈的痛苦又一次发生在儿子身上。

妈妈从小盼望做个尼姑,可被家里逼着嫁给了仁青父亲。妈妈流泪为儿子祈祷:“佛祖啊,度母啊,我儿子今世只能做俗人了,请大发慈悲,让他来世再修行,重新做一个喇嘛。”

仁青无法忍受内心的痛苦,离开寺院去德格印经院。嘎旺法王把小褂脱下来给弟子穿上。

在此之后,仁青向东跨过金沙江来到四川德格,白天转印经院,在大街上闲逛,晚上睡在一位格萨尔说唱艺人的阳台上。天时常下雨,雨点打在屋檐上,一片细密的响声。外面的小溪流着,工人在隔壁印经院的柱子上凿刻图案……“刷刷刷”,“哗啦啦”,“砰砰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将他惊醒。

他坐起来,内心纷乱,提起笔,用六世达赖喇嘛诗歌的形式写了大量四句诗歌,思念上师,忏悔罪过,悲伤自己再不能穿上袈裟。

“有没有写诗怀念你的女人?” 我问。

“有,有。”他承认,然后摊开两只手说,“我一只手是忏悔,一只手是爱,两只手一直在打架。”

“思念上师的诗写得多,还是思念女人的诗写得多?”

他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想女人的多。”自己也觉得可乐,两手拍着两膝,“哈哈哈哈”,仰天大笑。

6

我想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情歌:

观想的喇嘛尊容,
怎么也不显现;
没想的情人脸庞,
却在心头灿烂。

仓央嘉措是藏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十四个达赖喇嘛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世。他在故乡农村生活到14岁,不像其他达赖喇嘛幼年就被奉为神明。他幼时形成了自由奔放的性格,无法忍受布达拉宫刻板的学经生涯,时常易服溜下红山,混迹拉萨街头,不守清规戒律,放荡不羁,时不时发生风流韵事。他写道:

住在布达拉宫,
我是持明仓央嘉措;
行于山下拉萨的民居,
我是浪子宕桑汪波。

他写了大量诗歌,赞颂女人,也表达对修行的理解和观想,很多人将他的爱情诗作出宗教上的解释。

他有两首诗,描述与情人幽会的情景:

看门的大胡子老狗,
你的心比人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了,
别说我早上才回来。

入夜去会情人,
破晓大雪纷扬。
保不保密都一样,
脚印已留在雪上

仓央嘉措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生于西藏南部门域的宇松,属于门巴族,他的家族信奉宁玛派。

第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藏族人尊称为“伟大的五世”)于康熙二十一年圆寂后,西藏政府首领第司桑结嘉措秘不发丧,假借五世达赖喇嘛名义独揽政权。后清廷发现,严词询查,第司桑结嘉措乃于五世达赖喇嘛圆寂15年后,奉早已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仓央嘉措坐床,是为六世达赖喇嘛,时年14岁。

第司桑结嘉措与准噶尔部可汗联合,反对代表清廷治理西藏的蒙古族人拉藏汗。康熙四十四年,拉藏汗杀死桑结嘉措,召集各大寺活佛对仓央嘉措进行批判,称他“不守清轨”、“非真达赖”,想将其废黜。但宗教界意见不一,后康熙遣使令达赖喇嘛赴北京请旨,康熙四十五年,六世达赖喇嘛经过青海湖附近时病故,终年24岁。但有传说称六世达赖喇嘛并未在青海湖圆寂,他后来传法于中原、内蒙古,甚至印度和尼泊尔。

仓央嘉措极富才华,其诗歌珠圆玉润,300多年来一直在藏区传唱,几乎每个藏族人都会唱他的诗歌。他有一首诗表现了修行与爱情之间的矛盾:

如果遂了美人心愿,
今生就与佛法绝缘;
若到深山幽谷修行,
又辜负了姑娘芳心。

我问仁青:“你认为自己的爱情脏,那么仓央嘉措的爱情也脏吗?”

仁青说:“一个走路的人,无法与飞机相比。他是佛,他的爱情不是一般人的爱情,是有特殊使命。”

一旁的扎多笑道:“好比以前共产党员进行地下工作,为了保护自己,扮演假夫妻。”

仁青说:“六世达赖喇嘛有一首诗,名为《洁白的仙鹤》,看起来是爱情诗,可他另有深意。”

听到这里,扎多轻声唱了起来: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
只到理塘就回。”

仁青说:“这歌听起来好像说有个姑娘在理塘,他去看望。其实六世达赖喇嘛在暗示自己转世的地方,后来他的转世灵童就在理塘发现。很多人说,六世达赖喇嘛的情诗就是想女人,其实这是他这一世达赖喇嘛的表达方式,他用情诗表达未来的声音,而我呢,”他叹了口气,“想女人就是想女人。”

扎多说:“人家的爱情是中央领导讲话,他的爱情只是老百姓呻吟。”。

我与仁青大笑。

7

我知道,其实藏族人也有一首民歌是这样唱的:

莫怪活佛仓央嘉措
风流浪荡,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仁青在德格流浪时,除了转印经院,还转外围的大圈,转经时要经过铁索桥活佛唐东杰布的经堂。唐东杰布是600年前的活佛,一生致力于在大河上为百姓修桥,也是藏戏的创始人。转过唐东杰布的经堂,在半山腰上迎面有块大石,石头旁开着一朵鲜红的花。仁青盯着这朵花,像看见美女,又像看见法师,既高兴,又悲伤,再也不想离开。他坐在花旁写了各种悼歌,忏悔,思念,一颗心被那朵孤单的花搅得翻江倒海。他每天上山与那朵花相会,在她旁边一坐就是半天,痛苦的心灵似乎在向她诉说。夏天结束了,那朵花没有凋谢,每天绽放着等待仁青。有一天仁青想把她带回家,于是连根刨起,可在半路她就死掉了。仁青伤感欲泪,这花朵似乎启示他:贪念一起,他最珍贵的东西便要枯萎。

一个多月后,三弟晋美朗加来德格找他,仁青坚决不回家,三弟说:“你不回家,我也不回,我们都不管母亲了。”此时嘎玛已去了拉萨。

仁青只好重回娘拉寺,以俗人身份继续整理经书。香秋王毛的肚子大起来,他们借了寺院附近一座房子成了家,现在已有四个孩子。

仁青令自己欣慰的是,除了这件事,他成年以来没有违反过任何教义。他在俗世中继续修行,爷爷以前说的话,令他对自己重新有了信心:“最重要的并不是当僧人,而是相信因果。”

这些年来,仁青总结了自己做人的三个原则:相信因果;自他无别;于人无害:如果有真正的因果观念,就不会做坏事,不需要法律和别人来监督。没有任何坏事可以逃过因果,种了青稞,就不会长出苹果,任何行为都会结出果子;而有了真正的因果价值观,就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众生平等,你与我一样;没有你我之别,就不会做出利已损人的行为。

仁青说:“这三个原则是藏民族闪闪发光的核心价值观,它使我的信仰跟我的生活结合在一起,我此生没有当僧人的福分了,但我如果能坚守这三条,虽然不能当僧人,我也有活下去的希望。”

仁青承担了整理全部香曲多杰经书的任务。在他这个年纪,当地没有人在修行上比他更好,没有人比他更理解这些经书的意义。他的表现令老师嘎旺法王和弟弟嘎玛坚信,还俗没有妨碍他的修行,他是个了不起的智者。嘎旺活佛对他说:“我死后,经书的希望就在你身上。”

仁青埋头整理经书,15年之后的2003年,这一工作离结束仍遥遥无期。就在这一年,他发现了一种神奇的机器:电脑。他原来整理的经文需刻木版印刷,但保存木版是个问题,不但怕水怕火,还怕老鼠,已被老鼠咬坏不少。他看到电脑时极度兴奋:佛祖啊,感谢你保佑,我的问题解决了!

他带上老婆孩子到拉萨,租了一个小房子专心整理经书,请人录入电脑。在老家没人知道电脑是什么,连电也不正常。在拉萨请人打一页纸要六块钱,仁青身无分文,嘎玛在经济上支持他,一些佛教界人士也给予帮助。仁青很快学会如何将藏文输入电脑,并教会妻子和孩子们,于是全家日日夜夜在香曲多杰的经文中度过。

仁青在整理中研读香曲多杰的著作,他相信,这些经书会对全人类的幸福做出贡献。香曲多杰的经书博大精深,数量众多,目前仁青全家整理完的有一万多页。他说,仅从医药部分来说,要把香曲多杰发明的药复制出来,会治好许多人的病。

现在电脑录入的工作快要完成了,但仁青有点患得患失:“人生无常,我不知道有没有福分来做完这件事。”他又流下泪来。

“如果回到还俗以前,你有再次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我问。

“我肯定会当喇嘛,不要女人。” 仁青说。

“你有一群很好的孩子,夫妻和睦,他们现在也帮你整理经书,你难道不幸福吗?”

他回答:“做喇嘛可以帮别人脱离苦海,可一个俗人的幸福太渺小了。我如果当喇嘛,那三条原则能实打实地实现,但我现在做的,就像我所说的‘人的影子’,不太真实,打了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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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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