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才有红秋裤,没钱就会露屁股

2016-08-19 18: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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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06年6月,我在成都采访嘎玛,每天交谈十二到十六个小时,他从早到晚坐在沙发上对我讲了7天。 一个月后,我们又用14天在西藏和川西旅行,仍然每天交谈十几个小时。 后来在拉萨、北京,这样一天接一天的采访又进行多次,最有趣的一次是在拉萨,他的腰病犯了,我的腰病也犯了,两人躺在拉萨人民医院理疗床上,一边治疗一边交谈。 如果按一天工作8小时算,我对他的采访超过60天,笔记有30万字。但他从未表现出一点点的不耐烦。 我的老同事杨瑞春看过初稿后说:“我想,你在发现这个题材的时候,就像天珠王发现了上品天珠,心中一定怀着暗喜前行。你写的是一部藏族当代史,也是藏族人寻找自我的心灵史。” 此文为《藏人传奇》连载第四篇。

1

嘎玛趁奶奶和妈妈不在家,牵出小马驹“弟弟”,过了热曲桥,“腾”地跳上马背。

这是1984年冬天,16岁的嘎玛穿着他最好的咖啡色棉衣,出门前特意换上朋友送他的新裤子,他平常穿的裤子全是补丁,几乎露出屁股。

一直到15岁,嘎玛不愿到公共场合,因为连条能穿的裤子也没有。内裤?不,嘎玛从来不穿内裤,不是不想,是没有。村里有个比他大两岁的朋友去拉萨做生意,赚了几千元回来,送给嘎玛一条裤子。

没钱就会露出屁股,残酷的现实让嘎玛知道钱很重要。虽然胡耀邦在1980年说,几年之内免去西藏人民的征购任务,取消一切形式的摊派,但乡政府还是要求村民上交酥油,后来又索要虫草。

虫草即“冬虫夏草”,名贵中药材,是分布在高寒草甸的一种珍稀生物。除了一户猎人,东巴村本来没人挖虫草,藏人认为,挖虫草会伤害草里小虫子的生命,是丑陋的行为。但乡政府要求,不交虫草,就要交钱,那时候虫草一斤已达280至300元,谁有这么多钱来上交?嘎玛家勉强用粮食换钱买虫草上交,后来又将一头牦牛卖掉换来虫草,但实在撑不住了,也只好上山挖虫草交差。嘎玛一天可挖400根,按今天虫草高昂的市价,他一天可得到5000至10000元,即使在当时,他也应得到100多元,但他大部分劳动成果无偿交给乡政府。

文革结束、宗教恢复,看到这个家族焕发青春——仁青和嘎玛长大了,心灵中沸腾着宗教和做生意的热情。(网络图)

没有钱就没有裤子穿,还要被逼无偿劳动,嘎玛很不高兴,当个有钱人的冲动,令如凯家族潜伏在他身上的商业基因跳将出来:他要做生意!要做生意就要有本钱,因此,他今天找本钱来了。

他骑着小马“弟弟”到了娘拉寺,继续顺热曲河往南进入一个山谷,那山谷平时水大难走,但冬天热曲结了冰,“嗒嗒嗒”,小马清脆地踩着冰面穿过山谷。小马能跟小主人一起出门,兴奋得一路小跑。

嘎玛家有三匹马,除了小马驹“弟弟”,还有它的妈妈,另外就是香曲多杰送给爷爷的白马。这匹马对保存娘拉寺的经书立了大功,爷爷去世后,家里人不再役使白马,只是好好养着它。

它幼时跟随香曲多杰修道传法,后来到了嘎玛家,经历了艰难困苦,与爷爷一起保护经书,看四个孩子一个个出生,驮着嘎玛去找旧主人阿达拉姆,再看到文革结束、宗教恢复,看到这个家族焕发青春——仁青和嘎玛长大了,心灵中沸腾着宗教和做生意的热情。

现在它像如凯家族的长辈,历经沧桑之后,荣辱不惊,每日缓缓上山,晒着太阳,啃几口青草,颐养天年。一直活到90年代中期,接近40岁时才去世。

2

一人一马来到香边区农村信用社,许多藏民牵着牦牛和马排在门外,等着借钱,他们大多借一百两百,接着买上粮食驮回家。等了半天排到嘎玛时,他对年轻的银行职员乌热多杰说:“我要借钱。”

乌热多杰看嘎玛一眼,见他只是个孩子,懒得搭腔。

“我要借钱。”嘎玛提高声音。

乌热多杰坐在那里,两手抱着膝盖,眼皮不抬。

嘎玛见柜台里有个50来岁的人,走过去说:“我要借钱。”

那老者对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哪家的?”

“如凯家。”

老人露出微笑,他是这里的主任阿旺才仁(他十多年后出家当了和尚)。他说:“原来是如凯家的,我认识你爷爷,他可是个好人啊。你想借多少?”

“三千。”

“多少?”阿旺才仁吓了一跳,恐怕抢银行的冲进来,也不会让他如此震惊。

“三千。”嘎玛说。

阿旺才仁摇摇头:“没人能借那么多的,你们全村一共才能借两千,你看那些人,”他一指那些拴牛牵马的乡民,“他们最多借两百。”

嘎玛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买粮食,我要做生意,做生意能赚钱,赚了钱我就还你。”

阿旺才仁说:“要你们家大人来吧,你小孩子简直瞎胡闹。”

如果妈妈知道他来贷款,一切都砸了,嘎玛不停对阿旺才仁说:“求求你,求求你!”

如凯家的好名声起了作用,阿旺才仁说:“借给你一千块吧。”

“多借点,多借点,”嘎玛说,“我听说到拉萨做生意要三千块本钱。”

阿旺才仁不理他,嘎玛一直站在柜台边恳求着,两个小时后,他仍直直站在那里,阿旺才仁无奈地说:“我再给你加二百块,这是我最大权力了。你小孩子不懂,这钱是要还的,你要发誓的呀。”

嘎玛只好答应。阿旺才仁拿出一本经书放柜台上,说:“你发誓。”

嘎玛把手放到经书上说:“我发誓,明年一定还钱。”

那本经书只是一张封面,里面不是经书。银行怕农民不还贷款,就用这办法吓唬他们。藏族人最怕发誓,一旦发誓,必守誓约,对发誓当儿戏的藏人很少见。

嘎玛将1200张崭新的一元纸币揣进怀里,跨上心爱的马儿,高高兴兴回家,心里盘算着发财后要买什么礼物给奶奶和妈妈,然后,他对马儿说:“‘弟弟’呀,我要给你买个好鞍子。”

3

这马驹是嘎玛最好的朋友。

亲戚请他刻玛尼石时,送给如凯家一匹母马,母马才四岁,按理说还不到生育的时候,但它已怀孕了,大家都不知道。母马肚子慢慢大起来,嘎玛特别兴奋,把最好的草给母马吃。一般来说马在春天产仔,可这匹马偏偏要在秋天分娩。这样有风险,因为冬天太冷,又缺青草。但不该怀胎的时候怀了,按藏族人的说法,这样的牲畜叫“用”,很吉祥,会让全家健康,财气很旺,主人家不会卖出去。

秋天的时候,家里放马上山,天晚了不见马回来,嘎玛在山洞里刻玛尼石,妈妈和小儿子晋美朗加去山上找,怕马被狼吃掉。到了一条沟里,发现小母马站在阳坡上,她在那里分娩了。

因为山坡太陡,刚出生的小马驹一动就摔下去,再站起来又摔下去,一直摔到了庄稼地里。年轻的马妈妈不知所措,原地站着。

嘎玛得到消息,高高兴兴地赶回家。母马太年轻了,不会照顾女儿,嘎玛将马驹带到母马跟前,帮着挤奶喂马驹,马驹慢慢学会吃奶了。藏族男人不挤奶,那是女人的活计,如果让男人挤奶,那是男人的耻辱,比穿露屁股的裤子还要丢人。而在牧区,比如扎多的家乡,男人们甚至只拴公牛,不拴母牛。

嘎玛细心照顾马驹,亲热地给它起名为“弟弟”,冬天没有青草,嘎玛就喂它青稞和羊奶,“弟弟”也知道谁疼爱他,与嘎玛很亲密。它跟着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吃草,嘎玛只要喊一声“弟—弟—”,马驹连妈妈也不要了,急急地跑过来。

1984年夏天,也就是嘎玛去信用社的几个月前,他为乡政府挖虫草,在山上呆了一个月,日日想念小马。等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去山上找小马,找到很远的山谷里,远远看见小马在吃草。嘎玛想:“一个月没见面,小马还能听出我的声音吗?”

“弟——弟——”嘎玛喊。他看见小马驹抬起头,跑上跑下,好像在找他,但遍寻不着,焦躁起来,急得萧萧鸣叫。嘎玛提高声音“弟—弟—”,小马终于看到他,奔跑过来。

嘎玛担心山坡陡峭,摔伤马驹,撒开腿跑过去,一人一马迎上,嘎玛哇哇叫着,搂着小马的脖子,小马亲热地用嘴巴拱着嘎玛,两个朋友搂抱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嘎玛怀揣钞票骑着小马回家,妈妈吃了一惊,骂儿子:“我们一旦还不起怎么办?那是国家的钱啊!”

贷款一年的利息是100块,如果生意做不好,拿什么来还?妈妈可不像嘎玛那样有莫名其妙的信心,虔诚的信仰、正直守信是她唯一剩下的财富,她不想坏了如凯家族的名声。

他们想了一个主意,请朋友家代为经营这笔钱。那家人与如凯家关系亲密,他们在昌都和德格做虫草生意,嘎玛妈妈把钱交给他们,一年后,他们把钱带了回来,赢利500元,嘎玛如期把贷款还上。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和弟弟晋美朗加将共同娶那家的女儿为妻。

如凯家交上乡政府的虫草后,还余下三斤,如果卖给来收购的人,一斤280多元,但听说在成都能卖700块。成都远在天边,但昌都还是可以闯一闯的!16岁的嘎玛跃跃欲试,他已压制不住做生意的热情。

村里人听说嘎玛要去昌都,纷纷把虫草交给他,请他代卖,最后装满了一麻袋,他未来的岳父家又交给他两麻袋。

4

在今天,如果开越野车从东巴村去昌都,需要行驶八小时以上,而且有几个前提:不能下雪,不能下雨,不能有修路工程,不能有泥石流——实际上这几个条件很难凑在一起。如果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出现,行程就会变成一天、两天甚至十天。而在二十多年前,当嘎玛想去昌都的时候,走多少天才到,只有佛祖知道。

艰难地跋涉了七天,嘎玛终于搭上一辆过路卡车,翻过海拔4700米的大马拉山垭口,要过澜沧江时,桥上有个检查站,一旦发现虫草就没收。虽然中央一再鼓励藏区农民进行商业活动,发家致富,但基层政府并没落实,到处设置卡子,轻者乱收苛捐杂税,重者没收,几乎等于抢劫。甚至迟至2001年,扎多所在的青海玉树州的卡子才裁撤。

司机停车问嘎玛:“虫草会没收的,你卸下来背着爬过山,有小桥可以过江。”

“我不下车,”嘎玛说,“我算过命,没事。”他离家的时候,曾到扎拉寺找喇嘛算命,喇嘛告诉他,算得是不错,但不要完全相信,不要冒险。

司机骂道:“要没收了,你们家怎么办?老百姓怎么办?”

嘎玛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相信喇嘛。再说,三大麻袋的虫草,他想背也背不动。

司机只好让他藏在篷布里面,嘎玛听到外面声音嘈杂,想看看昌都什么样子,悄悄掀开篷布,发现桥对面有处山坡塌方了,有辆推土机轰轰叫着,许多警察手忙脚乱地收拾。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嘎玛脑袋从篷布里钻出来,“嘿,你找死啊!”他低低骂道。嘎玛赶紧钻进去。

他们很走运,人们忙着修路,没有检查。嘎玛进城找到藏医院院长扎西才仁,那是跟自己家里有过往的。扎西才仁让他住家里,他来找买主,“你是小孩子,不要管了。”

但嘎玛做生意的冲动就像小时候手里的鼠兔,挠着他痒痒的。他第二天悄悄去了虫草市场,学着大人的样子,与买主在袖子里握着手指谈生意。家乡才280一斤,这里500多元,而且在不断上涨! 他很兴奋。

八天以后,扎西才仁还没找到一个买主,嘎玛等不及了,趁他不在家,背着一个麻袋去了地拖冈,那是昌都的主要市场,就像拉萨的八廓街。

嘎玛悄悄问一个人:“要不要虫草?”

那人说:“要啊。”嘎玛打开藏袍前襟让他看样品,讨价还价后,以610元一斤成交,嘎玛正要交货,斜刺里杀出一人来,却是院长扎西才仁,他头上冒着汗,拉起嘎玛就走。原来他回家不见嘎玛,一麻袋虫草也不见了,心下大骇,生怕嘎玛被人骗了,急忙跑来找他。他把嘎玛带回家里,将虫草锁起来,说:“你要出一点事,我怎么向你妈妈交待?”

第15天,院长找到一个买主,以680一斤成交,嘎玛的三斤虫草卖了2000元,其他乡人有七八百的,也有四五百的,嘎玛认真算出每家应得多少钱,收起来,然后盯着自家那些钱,“我要做生意了!”他想。他没有立即为家里人和小马买礼物,他还小,不敢做主乱花钱。

他首先想到苹果,贡觉没有苹果,女活佛阿达拉姆曾送他和仁青一个,让他回味了许多年,“大人小孩都会喜欢的。”他想。他买了400斤苹果,还有电池和蹄铁,装满了四条麻袋。

他搭车回到家,立即成了富人!十里八乡的人们喜欢他带回来的苹果、电池和蹄铁,一块钱的本钱,他能赚好几块。二十多年来,如凯家从没有过那么多钱。

嘎玛有钱了。

他花十二块买了一条红色秋裤,穿在里面暖暖和和,而且不露屁股!奶奶高兴地说:“哎呀,红红的太漂亮了!穿在里面多可惜,穿在外面吧。”

于是嘎玛将这条内衣穿在外面,就像踩着一团红通通的火,在村里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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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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