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的孩子

2016-08-23 18:26:59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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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个故事是我听一对姐弟讲的,弟弟才19岁,从没给人讲过自己的身世,这半年,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很多细节,如历眼前。 本文经姐弟俩授权刊发,弟弟口述,我整理。他们隐去真名,但希望他们的故事,能够让世上少几个像他们这样的孩子。

1

从小,我就被告知:“你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四岁时想去镇上像两个姐姐那样跟父母一起生活,上镇上的小学,奶奶告诉我:“你不能去,你跟她们不一样!”

爸爸妈妈不是每年都回来吗?妈妈还会给我买新衣服,当着很多人的面给我套上,拉拉袖子,拽拽衣襟,摸着我的脸,说:“小宝又长大了!”姑姑们就夸:嫂子真会买衣服,嫂子对小宝可真好,然后她们就让我“谢谢妈妈”。

可从来没人让姐姐“谢谢妈妈”。

我和奶奶、三姑、小姑一起生活,她们说我是家里的独苗,一定要好好养着。吃肉,我总是吃最瘦的那一块;睡觉,我总是睡在最热乎的炕头儿。只有三姑,有时候会看着我叹气,说我身份尴尬。

奶奶说,什么尴尬不尴尬的,是个男孩就行!

2

慢慢地我终于知道,我的“不一样”。

人们对我的身份的遮掩,像捂着一个毛线团,怕我窥出颜色,又忍不住露出一点线头,像招引一只小猫。

我把每个人的毛线团都捯出来,发现妈妈、奶奶,姥姥、姑姑们,怀里的毛线团都不一样,都有一定的伪饰,多年过去,洗去颜色,比较、还原,才终于了解了关于自己身世的大概事实:

我是个小三生的孩子。

父亲曾是我们当地政府的一个小官员,管林业,有点权力,在那个年代,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他有点灰色收入——人一有钱就容易膨胀,父亲很快结识了母亲。那时,母亲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18岁,风华正茂。父亲把少不更事的母亲哄得团团转,结果就有了我。

母亲要去打胎,父亲不让,她要求父亲离婚娶她,父亲也不肯。父亲的岳父是我们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婚他离不起。

母亲毅然决定把我打掉。但在她去打胎的路上,爷爷截住了母亲,他让母亲把孩子生下来,并保证让父亲离婚。

母亲被爷爷说动了,而我成了孽缘的种子,自打萌芽那刻起,就面临被取舍。

生我的时候,爷爷亲自带了奶奶和三姑、小姑去照顾,他们最紧张的是我的性别,如果是个女孩,简直不知怎么收场。生下来是个男孩,全家人果然欢呼雀跃。

就在这时,父亲的妻子突然打了进来,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牛,进来就往爷爷身上撞,奶奶为了护我,挡在了前面,结果被撞倒。我的亲生母亲,气还没喘匀,就被扇了两个嘴巴。然后就是死命地打父亲,父亲就蹲在地上抱头受着。

打完父亲,她怒气未消,把给我接生的卫生院砸了,她用自己的拳头,把玻璃窗户捅出了窟窿,鲜血淋漓。

这件事,是爷爷亲自给儿媳道歉才了结的,差一点跪下。

母亲虽然挨了两个巴掌,可心里却以为,照这个样子,他们肯定过不下去了,就等着他们离婚。她先带我回了娘家。可是等了几个月,父亲不但没离,连吵架的风声都听不见。父亲每次来,只说想把孩子接走,一提离婚就支支吾吾,说先把孩子接回去让奶奶带着再说。

母亲意识到了问题,坚持不离婚不让见孩子。于是双方就耗着。一耗就耗了三年,母亲越耗越穷,最后穷到卖了父亲买的戒指,给我买鸡蛋。

大概,我把童年用在不断探索“我是谁”上,就是我和别人最大的不一样。

最终,我还是被送回奶奶家,爷爷奶奶得意地笑了,“看,我说她一个女人不肯带着个男孩嫁人吧!”

我很想和“妈妈”亲近,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像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愤怒地瞪着我。(网络图)

从此,我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两个姑姑先后出了嫁,爷爷去世,我又随着奶奶辗转生活于一个叔叔和两个姑姑之间。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以为父亲的老婆,就是妈妈,我很想和“妈妈”亲近,但并不能得到回应。有一次我过门槛,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像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愤怒地瞪着我。

从此,我再不敢向她伸出手。

3

和这个“妈妈”一样,我的两个姐姐,对我也很冷漠,只有堂姐对我好。

堂姐是大伯的女儿,但也不是大伯的亲女儿,大伯母不生养,就抱养了堂姐,有人说,不生养的女人,抱个孩子招一招就好,所以堂姐叫招娣。

招娣到了家,果然大伯母就生了个儿子。堂姐很快“没用”了。

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堂姐挨大伯母打,她扯着她的嘴,点着她的额头,骂她懒。

堂姐天天得喂猪,小小的身子拎着一个巨大的猪食桶,咬着牙走,一路汤水淋漓,她舀一勺猪食,爬上矮墙,将猪食倒下,滔滔作响,猪圈里的几头猪,一头母的,几头小的,奋命哄抢。

有一只小猪,很弱小,永远也抢不上前,只好吃一些飞溅出来的食物,堂姐就把它抱出来单独喂,我说:“你把它喂大了,不就是让它早死吗?”

堂姐说对,就又把它放回去,任它被兄弟姐妹欺凌。

堂姐看着那个小猪饿得嗷嗷叫的样子,心生悲凉,“你看,亲兄弟都是这么无情的,猪妈妈也一样……”

我蹲在另一侧墙上,不说话。夜间的流萤,一颤一颤飘过来,明明灭灭,像人在叹气。

“小宝,姐只有你。”

4

堂姐当然没能上成学,她十六岁就离开家,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据说那里有铁矿石,有很多有钱人,也有很多没什么大钱但欲望没地方发泄的男人。

堂姐做了小姐。

堂姐一两年回来一次,每次都像变了一个人。第一次回来,穿着漂亮的细腿裤,烫着大卷发,眼皮上亮亮的,金色叠在咖色上,咖色叠在黑色上,层层叠叠。

她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冷漠,唯独对我还算热情,她拉着我出去,路过猪圈,大伯母正在“啰啰啰”地喂猪,苍蝇在她头上乱飞,一瓢瓢猪食流水介泼下,还是滔滔作响,堂姐捂着鼻子轻俏跳过,看也没看一眼。

“招娣啊,去干什么?”

“走走。”

“到时辰回来吃饭哦,小宝也来!”大伯娘好像从没这样温柔。

走到河边,堂姐蹲下来问我:“小宝,你过得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就是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

堂姐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从细腿裤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小宝,这钱你留着,别给别人知道吗?这是姐的卖身钱!”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叫卖身钱。

待了几天,堂姐又走了。

5

堂姐再回来,又是两年后。

这期间,我上了初中,已从那些人的眼角眉梢只言片语里探索出堂姐的营生,明白了“卖身”二字作何意义。

这次回来,她学会了吸烟,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黑色的甲油,上面有白色丝线,眼睛上的妆也更浓了。

堂姐变得很爽利,话很多,且无所顾忌,她说那个铁矿之都早晚得完,有些姐妹傍了那里的大款,当了三房四妾,表面看终身有靠,其实不过是一时光鲜,那里的人脑子不灵,有钱了只会享受,没好下场。

她还说:“你们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得感谢那里的傻老爷们儿。”

“我还得去别的地方发展,小姐就像草原上的牛羊,逐水草而居一样,我们得逐银钱而居,哪里有钱就往哪流动,千万不可恋战一个地方,除非这个地方,够大,够好,够吃一辈子。

大伯和大伯母像听天书一样听她讲外面的世界,从来不知道还有一种地方,男人能娶好几房。他们已经无权干涉堂姐生活。

她又去了内蒙古,听说她在内蒙古竟嫁了个人,说男人知道她的过去,但不在乎,后来却又听说她的婚姻持续了一年就失败了,因为男人总是去嫖妓。

再之后,她又去了北京,又做起小姐。堂姐边做边谋划未来,她觉得得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去学了美甲,后来开了一家美甲店,就再也不做小姐了。

6

堂姐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家上学,当那个“不一样的孩子”,值得说的是,初二那年,亲生母亲曾到学校看我。

宿舍的阿姨喊我说,“你妈妈来了”,我心里正纳闷,出来一看,竟是她,我早已不认识了。她捧着我端详了一下,然后把我搂到怀里,流起了眼泪,我拼命挣脱,宿管阿姨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让我很尴尬。

她给我买了一块三千块的手表,说是名牌货,我收下了,但并不高兴。我并不需要一个手表,只想要三千块钱。那时候父亲早落魄了,他被人举报,丢了官职,自顾不暇,我连生活费都没有。

我学习并不好,数学一塌糊涂,只有语文很好,先天的自卑,导致我连想当一个好学生的梦都不敢做,我害怕站到高处,害怕被人看。

后来学也上不下去了,就到北京投奔堂姐,堂姐把我介绍到一家饭店当服务员。

人都说到北京上不来气,我却相反。到了北京,像一条常年缺氧的鱼被注入了氧气,走路的腰杆也自然挺直了。人们都在赶着自己的路,没人关注我,我松了气——终于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我睡在集体宿舍,每天工作12个小时,宿舍里的孩子,或者穷,或者孤,他们经常聊身世,我从来不说话。我不敢说我是个小三的孩子,因为即使到了现在,这也是个被人不耻的角色。

7

我觉得自己自由了,努力工作,人生一定会光明起来。

没多久,亲生母亲又来了。

她带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女儿到北京旅游,我不知道该不该见她。堂姐说,见吧,毕竟血浓于水。

我去接她们,给她们安排了宾馆,然后请他们去吃烤鸭,装鸭肉的盘子像一只白色的小船,我一边在心里计算这盘鸭肉花掉了我多少的薪水,一边拈起一张面饼帮妈妈卷烤鸭。母亲紧绷绷地坐着,像是参加一个什么仪式。

当我把卷好的鸭肉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的眼泪适时地流下来:“没想到,我儿子到北京工作了,还能请我吃饭。”

不知怎的,我忽然被她一这番感慨激起了火气,我赌气地说:“这是我花半个月工资请你吃饭呢,你以为一个饭店的服务员能赚多少钱?”

“我知道……我知道……”

“你以为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能有什么好出路?读得起书?抬得起头?”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容易……”

看着她那副卑微的样子,我又心软了,赶紧缓和气氛:

“你们这次到北京带了多少钱?不够的话我去我堂姐那里借点。”

“不用不用,妈妈带了张两万的卡呢!”妹妹脱口而出。

只见母亲“啪”地一声把半只卷饼扔在盘子里,瞪着妹妹:“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两万块的卡,那张卡早被你爸拿去还债了!”

妹妹自知失言,不敢再说话。

我忽然明白了,她以为我是在套她的钱。我再也不想和她们维持这种别扭的亲情了,我送她们回到宾馆,再没出现。

我去找堂姐,说了情况,正在这时,收到了母亲的短信,她说她在火车上,伤透了心,说我一见面就打她钱的主意,一听没钱就不再露面,让我以后再也不要找她。她骂我是白眼狼,“再怎么着,我也是那个给你生命的人。”

她这句话,奶奶也常说,她说:“要不是我和你爷爷当年横竖要留下你,你早被那女人打成一滩血水了。”

大伯母也常对堂姐说:“你这个小三生的孩子,要不是我肯收留你,你早不知道被谁扔到哪个臭水沟去了!”

堂姐也是个小三生的孩子,因为是个女孩,被亲生父母双双抛弃。

堂姐现在已经有了三家店,也结了婚,生活很幸福,她忽然说:“要不我们一起做个了断吧?”

“什么了断?”

“拉黑他们!”

她拿过我的手机,把我亲生母亲拉进通讯录的黑名单:“这些年,往他们身上去的钱也够多了,现在又跟我要钱给小弟买车子,我不想再还了……姐姐帮你,你也帮姐姐。”

我把她手机拿过来,把大伯娘也拉进了黑名单。

然后我们两人哈哈大笑,笑得像两条鱼,终于对水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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