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老天给我儿一双眼

2016-09-04 19:3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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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传说,“二战”期间,在太行山深处,有过一支为中国抗日军队服务的特殊情报队,所有人全是瞎子。但太行人管这些人不叫瞎子,叫“没眼人”。他们没有编制、没有档案、没有记录,只存在于老乡们的记忆和口口相传中。至今仍以流浪卖唱为生,踪迹缥缈,几乎与世隔绝。作者亚妮用10年时间跟踪纪录拍摄没眼人,讲述了这些“上天不要的人”的极其另类的人生。文中的屎蛋、程贵、喇叭、眼镜、光明皆是“没眼人”。

1

念念从娘肚子出来就没睁开过眼。

亮天(念念的大儿子)8岁那年,念念怀上第二胎。屎蛋给她算了一卦,是瞎卦,而且父子犯冲难避一劫,当场就被亮天的爹掴了一巴掌。可念念信,偷着嘱咐接生婆,出来没眼的种,就淹死在尿盆里。

念念说狠话是有前因的。

她17岁那年的腊月,跟她爹去村上喝喜酒时随几个小媳妇闹洞房,只因当地有“洞房见瞎一窝瞎”的说道,被人一盆尿当头泼了出来。回家又被爹一顿骂,就包了一包袱的衣裳,一包袱的苞谷,独自从她家的柴沟摸去了桃花沟。

桃花沟有念念娘死前给闺女说下的一门亲,男人大念念16岁,叫左太行,是个烧窑的好把式。念念15岁那年跟娘去过一趟,只记得60里山路,再翻过一道沟,进村第三户人家。没眼的念念一路摔滚,摸到已经不成人样,没等男人明白过来,撂出话,俺给你生有眼的种,当夜就把自己给嫁了。

两个月后,发现有了喜的念念暗暗发下毒咒,生下没眼的种,淹死。

2

十个月后,念念生了,生了个有眼的种!

男人欢天喜地,给儿子取名叫亮天。在黑暗中活了十八年的念念,骤然有了亮堂堂的天,心畅成了春天的河,月子才三天,她又翻60里,回到柴沟。她要告诉爹,告诉每一个人,她的天亮了,尤其要到那户泼尿的人家讨个亮堂堂的说法。

哪想,就在念念生下亮天的前半月,那家还真就生了个没眼的种,念念又被泼了一盆尿。这个前因是念念自己种下的,后果是苦是涩是甜是辣,念念从来不说,连她的男人都不知晓。

念念的男人虽斗字不识,脾气大是出了名的,但却从不难为这个在他看来比亮眼人还透亮的女人。念念怀上二胎后,太行也不再跟人合伙,自己开了一口窑,专烧大大小小的瓮,管着一家人的吃喝,夫妻的日子不红火,还算太平。

日子过到第八个年头,念念二胎要生了,冥冥中左家命中的劫就开始了。

亮天和七天

己酉年的腊月二十九,怀胎不到八个月的念念羊水破了,孩子下不来。

没眼人求神求了一天一夜,念念嚎了一天一夜,孩子就是下不来。太行娘和秋婆守到年三十天快亮时,心发毛了,用一根布绳箍紧亮天的棉袄,紧着让他去窑上把他爹找回来。30里山路,冰天雪地,亮天一刻都不敢歇,没命地跑,跑到窑上眼一黑啥也没说。

太行背起不省人事的儿子,赶了一个时辰,没进院,就听到娃惊天动地的哭,一帮没眼人围在门口,扯起嗓在问,有眼吗?太行撞开没眼人,推门头句话也是问,有眼吗?像刚从水里捞起的念念,奄奄一息,可还是在问,有眼吗?太行娘和所有人都在问,有眼吗?

69岁的秋婆左看右看,襁褓里哭得快咽气的皱巴巴的一张脸上,就是两条缝,凭她几十年的接生经验,那就是个没眼的种。但明知如此,却下不去手淹死他,被太行问急了就吼起来:“甚有眼没眼,生个猫崽还得七天才睁眼,等吧!”

就这句话,左太行给儿子取名叫七天。

3

七天过去了,七天没睁眼。秋婆说,单七不睁双七睁,十四是个坎儿,再等。

第十四天,天没亮,太行娘照例给孙子用温水抹了头抹了脸,瞅半天,那条缝还是缝,老太太长叹了口气,坐到檐下等太阳去了。

太阳爬上山顶,秋婆过来瞅了一眼炕上熟睡的七天,嗯了声就走了。这十四的坎儿,本来就是老接生婆胡诌的,根本就不用等,七天没眼,铁定。

其实念念从第七天就开始纠结着留不留这个没眼的种,到十四天已不再纠结,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已经没了八年前的倔,认命了。

快近晌午,念念撅个大屁股跪在灶前,用吹火棍没完没了地吹着膛火,准备着为儿子做事,心窝子被剐了似的生疼,进进出出的人她都很漠然。

光着上身晒太阳的太行娘,一只袖笼缠在腰间,一只袖笼耷拉在地上,啪啪地在身上拍虱子,一直垂到裤腰的干瘪奶子,随着她左右拍打,像两只布口袋晃荡着。老太太一边拍着一边长吁短叹,她是心疼儿子,一家俩瞎的,来年指不定再落下个没眼的,这日子就熬上黄连了。

太行蹲在门口闷声和面,他的心早被老娘拍得散了一地。屋里的烟漫出来,在他的头顶蒸腾,淹没了他霜打的脸,只听见他一声追一声的咳嗽。被呛醒的七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行的火一下就蹿上来,起身一脚踢翻和面的陶盆,回窑镇了。

念念知道,就这十四天,同样熬尽了男人的心力,要淹死这个没眼的种,只有她下手。可活生生一条命,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咋都下不去手,憋得她恨不得了断自己。

晌午,亮天放学回来,照例先上炕看弟弟的眼,看了好一会儿,那两条缝还紧闭着,就用手去扒,太行娘进来给了他一后脑勺。

念念吹旺了膛火,脸上满是淌下来的泪。

“熏哩?”太行娘蒸上馍问。

“熏哩。”念念抹了把脸答。

两个女人接着吹火,各擦各的泪,都说被烟熏了。

4

“腊月二十八,生你在这家,叫一声俺的娃,不要怨爹娘;儿子你歇一歇,好赖不要嫌,小瓦罐里挖豆面,带上去冥冥界……”吹完火的念念盘腿在炕上喂奶,哼起歌。

七天在娘怀里狠命地吮奶,像是要赶着吸尽最后一口上路。

亮天听着看着,心揪起来。从记事起,这调调他听了无数回,每回都是不一样的词。他不知道冥冥界是什么地方,但他预感弟弟活不过夜。恐惧像遍身芒刺的沙棘,从喉咙底下迅速蔓延上来,每一下吞咽都痛,唯有闭上眼,心里开始默数。

他听没眼人说过,九十九是神数,数过九十九神会显灵。事实上他已经数了三天,弟的眼还是没睁开,但他相信神会来。就在他数到九十九睁开眼的同时,念念用乳房闷住了七天的鼻。

“娘!”亮天一声咋喊的同时,念念两滴泪先后落在那两条缝上,缝里闪过一道光亮。

亮天一见就返身拔了窗台上的风车,在七天眼前一阵乱晃。看着涩涩开启的缝里,一对小眼珠随着风车来回转动,小子嘴一咧,跳下炕冲了出去。念念就听到儿子扯着嗓子喊爹,扯着嗓子喊俺弟有眼。

亮天满村跑满村喊,一直跑上山头,一声接一声地喊。看到山道远处疾走的太行停下片刻,然后撒腿往回跑,小子就在那里放声大笑。

念念摸着儿子的脸,又哭又笑:“天给眼哩……”

可老屎蛋掐卦的手直发抖,不停念叨:“二七二八做宰相,二九三十走千家,讨吃命讨吃命啊……”

5

七天8岁上,他的眼开始变了,时好时赖。

从不信邪的程贵(没眼人曾经的队长)让屎蛋算卦,那老头自从被太行扇了一巴掌,再也不敢乱说,被程贵问急了,随口糊弄,说“冲个喜就能保住眼。”

可就在七天落地的第十五天,也就是他睁眼的第二天一早,没眼人在左家大院门口捡到一个女娃,襁褓中塞了张红纸。刚上小学的亮天一读,是女娃的生辰八字,比七天大三个月。屎蛋摸上女娃的一双大眼,心就凉了,他知道老天已经收走了七天的眼,这个女娃就是老天送来补亮的。

于是他要扔了那娃。扔了,七天的眼兴许还有救。

但就在屎蛋道出玄机时,程贵怀里哭得半死的娃突然止了哭,出奇的安静,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放。程贵认定这个女娃是老天给七天送来的媳妇,将她放进了念念的怀里。

就在念念脸贴上娃的脸,那娃咿呀一声,像是叫着娘,瞎女人八年前曾经有过的欢愉又开始暖回来。

于是她笃信,她抱住的是儿子后半生的指望,抱住的是儿子的光亮,给她取名补亮。

补亮和七天一同吃念念的奶长大,从小只知道太行和念念是亲爹娘,管程贵叫叔,管七天叫弟,管亮天叫哥,和一家人都很亲。

后来,补亮并没嫁给七天,屎蛋也不说,只告诉我补亮嫁到了梨花河村。而亮天、七天也从来不提补亮的事,她的下落更是所有人一直回避的。这个命不由己的女人,似乎像是个传说。

我决定走一趟梨花河。

左权汽车站每天有一班车到梨花河,早晨五点发车,五个多小时就到了通往梨花河的公路站台。这个村跟河北的邢台交界。从公路望去,窄窄的像条枯黄的带子缠在山脚。

正好是晌午吃饭时间,街是空的,清朗的鸟鸣中时而杂拌着碾磨和牲口反刍的声音,好像再没别的动静了。

我见到补亮的第一眼,感觉是找错人了。补亮跟七天同年,算来算去也就40岁左右,可盘腿坐在炕上奶孩子的这个女人怎么看都年过半百了。领我进来的是补亮的男人。这个老实巴交的羊倌,一路没说一句整话,客人一进屋他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补亮见到我没有一点讶异,拍拍炕,好像招呼一个常来往的亲戚。扯到程贵扯到没眼人话题,也毫无遮掩的意思。

6

补亮的故事起头,要回到1962年农历八月的一天,就是念念生下亮天的第三天。那天她抱着儿子回到娘家,被人泼了头尿后,晕晕乎乎冲到家里,得知自己的老爹也已去世,就冲家门磕了三个响头,狠甩了自己几个巴掌后,转身就往桃花沟返。

磕碰了过半的路,才发现走错了道,翻山回去又摔折了腿。深坳里荒无人烟,瞎女人喊了一个时辰,除了她自己的回声和儿子扯心扯肝的哭,只喊来了三匹狼。就在狼把她逼向悬崖时,被领着没眼人越岭的程贵撞见,两条命从狼爪下被薅了回来。接着一帮瞎男人轮着把瞎女人背到了桃花沟。

这一背,一场生死白头的恩怨就此开场。

本来,每年大雪封山前,没眼人就要出深山寻人家避冬。春来得早避三个月,春来得迟四个月都打不住,所以让他们避冬的人家从来都不固定。年景好时,三五户人家避一冬,不景气的年份,几十家轮着还难,年年都是挨家求挨户过,撞上念念的时候,没眼人正愁避冬的事,进了桃花沟,顺着人情就留在了左家,一待就是四个月。

那时的程贵21岁,一只眼还有点视力,又吹得一手好唢呐,惹得村里的大嫂子小媳妇满屁股追。念念喜欢唱,喜欢听唱,喜欢程贵掰饬山外的事,为这,念念收留他们。

11个没眼人,头几年一人一天交五分饭钱,到后来五分都交不上了,就白吃,全靠太行烧窑挣的几个钱贴补帮衬。村上的人看不过去,竟有些碎嘴,可两口子照样收留他们,谁问,就一句话,他们抗过日,走哪都得管饭。

其实谁都知道,念念喜欢上了程贵,程贵爱上了念念。

补亮说到此事,毫无芥蒂。在她看来,太行一上窑整月整月回不来,山里漫长凄惶的冬季里,程贵和没眼人才是一个瞎女人家的真正帮衬。至于程贵的来历,别说是她,就是念念,还有一锅吃一炕睡的没眼人,也只知道他的老家在河北,除此一概懵懂,此人底细一直是个谜。

补亮的话,自程贵进了左家,念念的心被搅慌了,桃花刚谢就盼下雪,掐着手指数日子,很苦,但喜欢了一辈子,到死也不知道他打哪来。

补亮17岁就离开了左家,程贵与左家后来的事基本空白,但有一点她很肯定:俺叔啊,咋说都是给了俺娘幸福。

7

我问补亮定亲的事,补亮说,都快记不得了,然后笑起来。我当然知道,那些事对补亮来说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

补亮跟七天的亲事,早在她捡来那年就由念念、程贵做主给定下了,按山里的规矩,男娃过了12岁就可择日定亲。后来为了给七天保眼,屎蛋一排生辰八字,定亲选在了他9岁那年的阴历五月。可太行坚持把日子定在三月三。三月三是缸神爷的生日,烧缸的人就信缸神爷,定亲一般都选这个日子。

虽然七天的事一切顺理成章,可在亮天看来这不公平,凭什么补亮一辈子就得当七天的棍?定亲前一天,他问补亮愿不愿意,补亮回答得很干脆,只要七天不跟没眼人走山卖唱,干甚她都愿意。亮天心里搅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在桃花沟,定亲比成亲热闹。

因为被定亲的人都还小,大人们基本就是借个由头闹红火。定亲的排场都很讲究,因为排场的大小会被视作家境的好赖,而家境的好赖决定你在村上的地位。只有一件事跟排场无关,那就是请没眼人唱亲,无论排场大小,每家必请。唱亲就是唱,唱啥是自由的,也不打紧,热闹就行。

没眼人给七天唱亲的头曲叫“五更”,唱的竟是一个新媳妇在婆家寻死觅活的情形:一更里不自在,小脚疼哩疙哉哉,谁要到俺娘家去,给俺捎双红鞋来;二更里不自在,裤儿露出胳腚来,谁要回俺娘家去,替俺捎条裤儿来;三更里不自在,衣裳露出奶头来,谁要往俺娘家去,给俺捎件布衫来;四更里不自在,头发挠里梳不开,谁要往俺娘家去,给俺捎把木梳来;五更里不自在,一条麻绳拴在怀,谁要到俺娘家去,枣树底下寻俺来……

压轴唱缸神,也没缸神爷什么事:“三月那个三,缸神下了山,小大姐换上了单布衫,快来看;六月那个六,地里雨水稠,裂开的小嘴就像红石榴,咱们拉上走;九月那个九,庄稼往回收,小大姐布衫开了口,夜夜愁……”

补亮没唱完我就笑了:“都是酸曲儿……”

补亮咯咯地笑出了声:“就是酸曲儿!”

没眼人为七天和补亮唱了三天,唱的全是酸曲儿,因为越酸越有人来,越有人来就越热闹,热闹了,唱的人才有钱挣。

没眼人在山里卖唱,一般管饭不给钱,只有唱亲是例外。收成好的年份,唱一天,一拨人能挣几十块钱,唱上三天五天就是笔大钱,所以会拼了命唱,唱着闹,闹着唱,一村的人逮谁闹谁,怎么高兴怎么闹,且敞肚子吃喝不用随礼。七天的亲,念念给了没眼人十块钱,却给退了回来。

在没眼人看来,补亮是他们捡的,那就是亲娃,这场亲他们就是她的娘家人,那三天的唱就是给亲娃的嫁妆。而对补亮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命,只是她不知道,唱亲那几天是她命中的一条沟,沟的这边是她的前半生,那边是她的后半生。

8

补亮“前半生”的全部世界,就是年年有10个没眼人来避冬的左家,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30里地外太行烧窑的窑镇。

虽然每年一入冬,她就得跟着娘对付十几口人的吃喝,但她不觉苦,不是因为这个家从不断顿,而是因为村里的女娃都不念书,这个家让她念书。村里人都说,她过的是好日子。可好日子到定亲当晚就结束了。

山里的规矩,定了亲的女娃就不让念书了,而这一山的人就数她书念得好,她想念书,从山里一直念到城里,然后挣很多的钱,给娘和自己买身鲜亮的衣裳,把弟的眼治好,再回来一辈子守着这个家。

然而在山里,最不能破的就是规矩,她拗不过,只有哭。哭到天亮,哭不动了,哭不动就认命了。

可对七天来说,定亲压根不是他的事,他蹦跶的是有吃有喝的闹红火。人笑,他也跟着乐,乐到第三天晌午,随着程贵的唢呐一声长嘶,他眼前骤然红光一闪,天上殷红的坨坨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小子才蔫了。他不停地揉眼,把眼揉疼了,也没揉开眼前一团团黏黏稠稠的东西,就扯起喉咙喊爹,没人应。太行从来就不信屎蛋的卦,早在唱亲头夜,就到窑镇守窑去了,走前还跟念念争了几句。

七天接着喊娘,也没人应。念念和补亮在院子外垒了口灶,得做一村人的饭,忙得晕头转向,啥也顾不上。

喊姐喊哥,小子喊了一天都没人应声。其实亮天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七天每一声喊他都听到,可他没心思理睬,因为唱完亲,他的书也念不成了。为了给七天治眼,他得跟爹去窑镇当窑工挣钱。看着山头沉下去的太阳,这个17岁男人只剩一个心思,就是逃出家,逃出山,逃到一个能让他念上书的有眼人的世界里,一辈子不再回来。唱亲的和听唱亲的越闹越欢,任七天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

9

那天傍晚,没眼人在院子里等着吃饭,喇叭绘声绘色地讲他“听房”的细节,听念念和程贵的房。谁都不知道亮天这时候端着面进来,没眼人正讲得很无羁,笑得很放肆,直到听见面泼在地上的声音才住了嘴。

这时七天正好进来,朝着面香的方向走过去,被亮天一把拽进了屋。

这一拽不要紧,正撞见程贵抱着念念在炕上唱酸曲,还撺掇她跟没眼人走山卖唱。亮天是有眼的,哪见过这些,脑袋一下着上火了,砸了手中的碗,转身扑向喇叭,连踢带打,吼着要没眼人滚出他的家。

补亮听到砸碗声冲进院子,兄弟俩已经跟没眼人扭成了一团水蛭。补亮看见喇叭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口口吼着要杀了小杂种,她的心要跳出嗓子眼,冲过去拽住喇叭的手就咬。喇叭嗷的一声,把补亮甩出了丈把远。亮天一见就彻底疯了,一头狮子般撞向喇叭,完全是拼命的架势。

程贵早就追了出来,因为打乱了套,他也分不清谁是谁,满院子打转。跟在后面的念念更是手足无措,哭得大雨瓢泼。院子里纠成了一锅粥,锅底还烧着火。

一顿拉扯后,兄妹仨到底败下阵来。七天被眼镜(没眼人之一)抱住还踢打着。补亮被屎蛋挡着满地找家伙。亮天被光明(没眼人之一)死死地摁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干吼着。就在程贵摸准方向推开光明拽起亮天时,喇叭却嗷嗷地从屋里抄了把菜刀冲出来。

“喇叭砍人哩——快去叫太行——”眼镜稍许能看见点东西,放开嗓门喊着。

“喇叭!”念念叱吼着死命一把抱住喇叭:“你心肝被狼吃哩!”

这场架在电影里打成了真

程贵反应过来,摸向补亮喊她上窑镇。

补亮正死死地护着七天,听程贵一喊,撒了手就冲向门。七天听到哥在吼程贵是个贼,偷了娘的贼,没眼人全是贼,打死这些贼,在补亮一松手的工夫,他就一头撞翻程贵,手中抓着的铙钹随即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一声惨叫,手落声落,血从程贵的额头淌下来。

兄弟俩住了手,没眼人也住了手,院里静得只剩念念嘤嘤的哭声伴着雀叫。渐渐,念念哭不动了,但摸上程贵的脸,一手黏糊糊的东西夹着血腥味,很快哆嗦着又哭上了:“这是哪辈子的孽啊……”

整个过程只有一个人始终安详地坐着,屎蛋。

入夜,兄弟俩也不躲,蜷缩在炕角,等着他们爹的拳头。

亮天迷迷糊糊被烟味儿呛醒,一睁眼,太阳已经照到炕中央了。透过半掩的门,他看见了爹蹲着的背影动了一下,赶紧把眼闭了回去。少顷,听到炕下一阵窸窣声,眯缝开眼,发现七天正满地摸鞋,就下炕把鞋递过去。亮天手中的鞋就在七天的眼前晃,七天还接着摸,亮天一激灵,他知道七天瞎了。

太行一直抽着烟杆,一口一口吸得很深,不见吐出来,让亮天看着背脊一阵冷,缩上炕蒙上被子又把眼闭了回去。再睁眼,他爹已经不见了。

10

那时七天的眼还没完全瞎,一个来拉瓮的司机跟太行打包票,两千块钱,由他送去省城,一准治好。太行就开了五口窑,两口烧缸三口烧炭,领着兄弟俩没日没夜地守在窑上,他要挣足这两千块钱。可守到第五天,出窑的时候窑塌了,把太行活活地埋在了里面。

窑就塌在七天的眼面前,闷雷一般的轰鸣填满他耳朵的那一刻,他是张了嘴的,只是没声,因为那响声就是一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又把他提到空中,他的魂被挤了出去。

闷雷中,他的魂听见爹的喊,喊他叫醒亮天。可他的魂越游越远,一直到喊声一丝丝落下去,他的身体都安安静静站着。那双还有些许光亮的眼,望着那座坟茔一般的大窑变换着稠稠黏黏的颜色,直到完全黑去。

亮天是被没眼人的喊声惊醒的。醒来后以为还在梦里,慢慢知道原来是窑塌了,可他不明白没眼人疯了似的在扒什么,直到屎蛋说人已经走了,算了,又看到程贵满手的血,撕心裂肺地喊对不住,再看到七天的左脸在不断地抽搐,心才猛跳起来。

自打七天的眼不行后,一害怕脸就抽搐,越害怕就越抽搐。亮天一下明白过来,拽过七天就往墙上撞,一声声嚎,嚎他害死了他的爹,没头没脸地把七天往死了撞,撞着吼着,吼着撞着。

老屎蛋长叹一声:“劫!”

这一凶劫屎蛋早就算出来,唱亲前就想跟太行说,三月三动土不吉利,可早先结结实实的那一巴掌让老头发怵,没说。

唱亲那几天,他心慌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唱完亲跟程贵一叨叨,队伍进山前就绕道往窑场赶。赶进窑场,老头一说方位,没眼人就开始扒土,每双手都扒出了血,也没扒出太行的尸骨。听着程贵一拳拳擂在瓦砾上,一声声骂没眼的畜生,屎蛋后悔得真想埋了自己。

讲到这里,补亮打住,望着炕上那扇半开的窗,有风吹进来,很温和的风,许久:“……咱家的事都应了屎蛋的卦……俺爹死了,俺娘没哭,躺在炕上几天不吃不喝,她的天塌了。”

补亮的语气和表情也都温和,每件事像是发生在昨天。

11

太行的两窑缸卖了六百块,三窑炭卖了两百块,一条命拢共换了八百块钱。程贵如数把钱压在了念念的枕头下,可埋完太行,八百块钱不见了。

念念问起,程贵才说做白事的钱不够,凑进去了。

只有补亮知道,钱是亮天偷的,他瞒着家里报考了县里的师范。程贵不仅诓了亮天偷钱的事,又瞒着念念,跟没眼人凑了一千二,他要送亮天出山。

补亮讲这件事的时候眼湿了,说那一千二都是几分一毛、两毛五毛,没几张是整的,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一张张仔仔细细地摸一遍,摸了大半夜,然后程贵把摸得平平整整的钱缝进亮天贴身的内衣里。

那一宿,没眼人没说一句话。鸡叫了三遍,院子里有人催上路,程贵缝完最后一针才说了句:“书念完记着回来。”

念念把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不回。”

也在当天晚上,念念让七天拜屎蛋为师,正式把儿子交给了程贵。没眼人一一摸过七天的脸,算是行了拜师的礼式。

亮天走的那天,念念在神树上给她的三个娃都系了红布条,和没眼人在那里跪了一个时辰,唠叨着城里讨生活难,让太行跟着亮天走,也好有个照应。屎蛋却说,太行一辈子都没进过城,去了怕是会迷路,跟上七天好些。于是没眼人都冲着神树喊,让太行跟上七天。

就这样,七天跟了没眼人,亮天终于要出山了,念念的身边就留下了补亮。

补亮站在山顶,看着山道岔口上,哥跟着一个贩盐的老汉往山外走,另一条道上弟拽着程贵的手跟着没眼人往山里走,她的心碎了,跑了很长的路,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喊着弟。她知道,无论书念完没念完,亮天压根就不打算回来,而七天的讨吃命真的开始了。然而她却不知晓,真正要落难的是她自己。

12

其实,念念最舍不得的是补亮,这女娃就是七天的命,无论儿子有眼没眼,有了补亮,她都可以安心的死去,所以男人死后,要养活这几张口,她把家散了,就是不放补亮。

可不到半年,日子撑不住,她不得不寻思给闺女落个好人家。正好,秋婆在县城教书的亲戚家闺女出车祸死了,想领养个女娃,就来来回回跟念念撺掇了好几趟,念念点了头。那家男人姓唐,来桃花沟领人的时候,要给念念一笔钱,念念没要,她反悔了,拽着补亮的手不放。那男人说了一天,最后发咒,一定供补亮读上大学,念念才答应,但钱还是没要,她咋能卖了闺女。

补亮进城的第二年,唐家生了个儿子,补亮自然就得带孩子做保姆,那家男人从此再没提起让她读书的事。补亮知道她生就的命无法改变,认了,因为命根本不是她的。

到了第四年,唐家又生了个儿子,补亮跟着回他们山里的老家过满月,见到来卖唱的七天被几个半大的娃撒了一头尿,还以为是下雨,竟仰着脖张着嘴在那里接尿傻笑,气得她抡起扁担就追打上去。

偏巧,被打的其中一个娃他爹是村长,看儿子折了手,不依不饶,最后还是唐家赔钱了事。从那天起,补亮不认命了,对自己发誓,就是拼了命搭上命,也要考上大学挣大钱,把弟的眼治好,绝不让他后半辈子遭罪。

但她就像唐家两个儿子的小妈,别说上大学,就是离开一步,唐家老婆都满天下咋呼。眼看在唐家的日子挨不下去了,补亮想到了程贵。程贵二话没有,做主和没眼人又凑了四年卖唱的钱,总共三千块,托人把他们的亲娃送到了太原。

13

那年亮天师范毕业,在太原的一家报社打工,托人又帮补亮谋到了晋剧团一份管服装的差事,兄妹俩开始相依度日。

补亮和亮天在城里讨生活讨得很辛苦。尤其亮天,一人兼了三份工,别人不干的活他都干,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无论四十度酷暑还是零下几十度的隆冬,照样满大街跑,没日没夜熬,每天的花费就是蹲在路边和乡下来的民工一样,吃三块钱的盒饭。

攒了几年的钱后,亮天要转去北京发展,补亮却决意回山,她放不下七天。不是因为婚约,而是七天被人尿了一头还乐呵的场景印在她的脑子里怎么也抹不掉。

补亮回山那天,两人坐了一夜。

“你想清楚,不是七天一个没眼人,是一帮没眼人。”亮天说这话的时候,补亮的嘴角一定挂上浅浅的笑。

“你咋又认了这命?”

浅浅的笑没有落脚。

“你就一辈子为七天补亮来着?”

“等你办事了,俺让没眼人唱。”补亮答非所问的时候,亮天一定觉出,这闺女像是在划一道界河。

亮天:“俺不喜没眼人的唱。”

补亮:“俺让他们唱足三天三夜。”

亮天:“俺等你。”

“哥!”

这一声哥,那道界河就划定了。

直到那晚,亮天才醒悟,他是那么深地爱着补亮,这个女人占据了他心的每个角落。那一夜,亮天的心乱了,一直拉着补亮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

补亮知道,亮天从小恨没眼人,恨七天,绝不可能回山。况且他在城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日子,将来也会有好女人,而山里的七天是没人管的,她是他全部的依傍。再说,她的命,就是因为要管住这个瞎男人的后半生而留下的,她又是唯一能为亮天去抵债的人。为了让兄弟俩都活好,她必须断了亮天的念想。

可亮天离开时,补亮又抱住了他:“今晚咱俩谁也别走,过了今晚,俺是你的妹,七天是俺的弟,这辈子俺谁也不嫁。”

眼前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一个丰满的身子,亮天的心被搅得很疼。

“小嘴嘴你就开花,两瓣瓣你就肉,太行山就是咱热炕头呀,这家的稀来那家的稠……”天亮时,补亮在梦里听到了歌。这歌,小时候她听过,是娘每回送程贵叔进山时唱的。

“落下的花瓣还在,红红的像你的腮,只要这春天还桃杏开,你就藏在俺的怀;桃杏花化成了泥,咱这是在哪里?云是云来这雨是雨呀,高的高来低的低;花成了泥也香来,云也会变成雨,云儿雨儿天上飞呀,俺里头就分不出了你……”梦醒来,歌就在耳边,是亮天在唱。补亮从没听过亮天唱,闭着眼静静地听。亮天唱完,补亮一直闭着眼,她知道,再睁眼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14

补亮回山的半道上,发现包里有两万块钱,还有一封信。

信里说,两万块钱,八千给娘,一万二给没眼人。补亮哭了。

只有她清楚,爹拿命换的八百块钱和没眼人一脚脚走出来、一声声唱出来的一千二,在亮天出山后的日子里,就像一座山,几乎把他压垮。这个男人每一天都在为这两千块钱挣扎。这两万块钱,是他俩这几年在城里打拼的全部积蓄。

她捧着钱,边走边哭,哭得很彻底。她明白,还了钱,亮天的心还是宽不了,他的心已经被那座山压扁了,除非她留下,但她不能。

补亮把钱和话都交给了娘。念念也不言语,拉过补亮从头到脚一阵摸,摸完告诉她,七天入冬才返家。没再提他俩的亲事。

当晚娘跟闺女睡一炕。天亮,念念手一摸,人没了。水从她脸上两条枯涩的裂隙慢慢渗出来:“……闺女啊,你咋就随了娘,一辈子就没活成个自己……”

念念念叨这些话的时候,补亮已进山到了一个叫沙沟的村子,而且听到了唱。

“正月里梅花开,花开开人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里没有人爱;二月里刮春风,光棍没人好伤心,衣服上破得都是窟窿窿,还得光棍去求人给缝;光棍有心想不去求人缝,春风吹得俺腰腿疼……”七天坐在戏台上,拉着二胡仰着脖撕扯着嗓。

补亮是头一回见到成年后的弟,更是头回听弟的唱,眼前的事似飘在梦里,恍惚间,泪止不住地淌。

“十二月里雪封门,隔壁家门外冻死个人,睡到半夜俺翻了一个身,接尿拿错哩洗脸盆……”七天唱完十二个月的光棍苦,站起来,转过身,朝着补亮站的方向点点头,风平水静,好像早知道她来了。

补亮也点点头,神色舒怡,好像姐弟从未分开过。那一刻,补亮就铁定了心,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补亮的命本来就这样没有悬念地锁定了,没想到,七天让她走,走的理由就一个,他不愿生没眼的种。

补亮当然明了七天的苦心,他要他哥为左家生有眼的娃,他要他姐过上好日子。

但补亮是个吃秤砣的主,来了就没打算走。“山是俺的山,家是俺的家,好日子囊日子俺说了算,有眼没眼俺愿意,不走。”补亮说这话的时候没料到,三天后她不得不走,因为念念给她说了婆家。

这个弯转得太陡,补亮有点懵。她没料到,跟七天成不了夫妻,娘会绝情到不让她待在这个家里,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直觉告诉她,娘有事瞒她,此事跟“绝情”有关。

只是,临到了走的那天,她接到亮天的电话,这个女人到这时才发现,其实她真正爱的是亮天。山里山外,一份是埋了太久太深的爱情,一份是牵肠挂肚终也舍不下的亲情,虽皆是骨肉之间,却迥然不同。但她已经没有退路,而且明白得不是时候,晚了。

于是,补亮就在从未有过的痛楚中嫁了人,嫁了梨花河村一个比她大9岁的厚道男人,就是我见到的有点木讷的那个羊倌。

离家那天是三月三,驴车已经出了村,念念追出来,拽紧补亮的手不放,直到补亮松然一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俺嫁,俺高兴。”

许久,念念递给她一个红布包,让她到了婆家再打开。

红布包里,一对红手镯压着五百块钱。五百块钱是爹烧窑攒的,手镯是娘的传代嫁妆,唱亲那天还在补亮手上试了试,圈太大,说等成亲时就合适了。补亮闭上眼,一张张摸着钱,这让她想起那些没眼的叔,心里泛起一种亲熟的温暖。摸完钱,补亮套上一个手镯,正合适,又套上一个。玉镯的玲琅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她甚至能嗅到儿时在娘怀里的气息。

补亮捧着红布包,呆呆地坐在陌生的炕上,一直从晌午坐到天黑。她男人进来点上了油灯,她才慢慢摘下手镯,和钱一起揣进心窝,心里叫了声娘,吹熄灯倒头就睡。她已经没有了痛,甚至觉着,这世上再没有比她好命的人了,她真就又认回了命。

15

补亮和男人伴着我走上公路。一辆拖拉机开过来,车斗还是挤满女人,头上都系着鲜艳的头巾,五颜六色,咯咯笑着喊补亮上县城。一群彩蝶和风一起刮过去,扬起满眼的尘土,补亮用土话冲尘土喊了一句,尘土里应了一声。

补亮笑着拍拍身上的土:“很多事都快记不得了。”

这句话在一天一夜的采访中,补亮说了好几遍,每回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笑,笑完了总有很多事记得。

“城里不比山里好?”我问。

补亮从她男人手里接过一个包袱,随口:“住惯了哪都一样。”

“不后悔?”

“后不后悔都是这命。”

“这辈子你真就认了命替七天补亮,替亮天还债?”

补亮笑起来:“指不定还是俺上辈子欠下的哩。”

补亮冲车挥挥手,然后把包袱递给我:扯了两块布,桃红你留下,藏蓝的带给俺娘,递个话,娃有眼。

原来补亮出嫁时,念念有过嘱咐,每个娃落地的第七天都给她捎个口信,告诉她有眼没眼。所以,补亮每生一个娃,念念都会在第七天等在村口,只等这一句话。

补亮男人说,“补亮生下儿子才七天,还在月子中。”补亮男人还想说什么,补亮嫌他啰唆,挥挥手,男人就笑盈盈地先回了。补亮也笑着,和煦的神情像极了念念。

本文选自中信出版社《没眼人》,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转载请联系出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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