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叔叔和爸爸,都是凶手

2016-09-19 17:23:10
6.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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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姐结婚后我第一次去看她,没想到是因为一场噩耗。

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可婆家想要男孩儿。姐夫让我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去看看,我答应了,二姐知道了很高兴,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路线。

两天后,噩耗传来,刚出生的婴儿夭折了。姐夫说,“你二姐情绪失控,没人能安慰,希望你能劝劝她。”

2

检票,上车,火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向前奔跑。

我毫无睡意,想到那次,二姐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中,站了三十多个小时,才到达她的那片“乐土”的。

2006那年,二姐二十三岁,在深圳打工已经六七年。

我们本该在家中见面,但我还在回西安的路上,她就在电话问我,能否借她些钱,说话的声音很小,有种说不出的无奈。我们在火车站的人潮中碰面,她拉着破箱子,眼睛里闪烁着迷茫的光。

见了面,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要走了?”

二姐扭过头不说话,我把钱递给她,她舒了一口气就去买票了。半小时后,二姐回来,把票举到我眼前,高兴地说:“今晚还有去深圳的车!”

那是一张站票,看来,她急切地想要离开。

“我不想在家呆了,一刻都不想。”她的神情很绝望,“这次我回家,本来不打算走了,可昨天,爸让我见了一个矿井下的工人,有房子。爸说人挺好的,让我赶快订下来,把婚结了。”二姐说,“我不同意,想再了解一下。”

我知道父亲口中的“人挺好”,只是说这个人有正式工作,至于人怎么样,他不了解,更不在乎。

“我跟爸犟了几句嘴,然后就吵了起来。爸打我,我还是不同意。”二姐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却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状况了。

长久以来,我们家都靠父亲的工资养活,他在家里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没人敢反抗他。

“今天早上,我偷偷拿箱子走了,到火车站才给妈打电话。这次去了深圳,我可能就不回来了。”二姐最后说。

3

一直以来,父亲对二姐都不好。

二姐还在读书的某年四月,清明一场雨后,天气陡然热了起来。二姐犯愁了,她的外套还是过年时穿的,袖子、领子都毛绒绒的,太捂了。

她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妈,我的衣服太厚了,热得很,想买一件薄衣服。”父亲在一旁冷冰冰地说:“有衣服穿就行了,还要新衣服?没有!”

二姐扭过头,就收拾东西去学校了。她上的寄宿学校在几公里外。

二姐出门后,母亲才意识到她没拿生活费,让我送去。我一路小跑追上了二姐。

二姐说,“弟,你陪我走一会儿吧!”便引着我向矿区走去,那里有一条通向她学校的路。

“姐,你不坐车吗?”

“坐车要五毛钱,我从不坐的。”

我这才知道,二姐每周为了省下一块钱往返的车费,总是孤零零地走一个多小时。

走着走着,二姐说,“我知道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二姐不是亲姐,这是从小就知道的。因为每当二姐犯了错误,父母就会当着我的面骂她、打她,然后细数着她的来历。

母亲说,二姐是个孤儿。她出生几天后,她的亲生父亲就用锄头砍死了她母亲,没多久就被枪毙了。

父亲收养二姐的时候,她病很重,村里、市里的医生都说没救了。最后还是在父亲的恳求下,市医院的医生才开了几块钱的药,打发他们回家。

那天晚上,天下着大雨,渭河泛滥,夹杂着垃圾的河水向东奔涌而去。父亲看着怀里病恹恹的婴儿,一度想把她丢进汹涌的河水里,一了百了。

但父亲最终还是抱着二姐回来,并用药救活了她。

4

从此,父亲多了个不亲的女儿,甚至到她结婚那天,都没有一个亲人到场。

离家到达深圳后,一个河南人开始追求二姐。起初二姐没看上,可有一次她病了,生活陷入了困境,那个男人不离不弃地照顾她,最终也感动了她。那时,二姐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依靠一生的肩膀。

2008年,二姐结婚。听说她嫁到了农村,父亲气得死去活来,破口大骂。姐姐希望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可我怕父亲,只是默默祝福了她。

第二年,二姐生下了女儿小溪。小溪两岁的时候,姐姐和姐夫带着孩子回来了——小溪该上幼儿园了,他们要领结婚证,才能给孩子上户口。

从进门起,父亲就用冷漠的眼光打量着这一家三口,母亲很高兴,她抱着小溪特别亲热,还给了小溪两百块钱。

面对母亲的热情,二姐激动地掉了眼泪,她赶紧对孩子说:“快谢谢外婆。”小溪有些害怕,钻进二姐的怀里,不肯出来。

第一次上门,姐夫带了一堆土特产过来,有土鸡蛋、蜂蜜、花生等。他还准备了两万块彩礼钱,一直笑着给岳父递烟。父亲阴着脸,不说话。

“老张,娃都回来了,你还生啥气?取户口本去。” 母亲说着就拉着父亲进了屋。

进了房间,父亲终于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东西,白养了她这么多年,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当初就该把她扔进渭河里!那么好的人家不愿意,现在好了,嫁到农村去了。以后,过苦日子的时候多着哩!”

父亲的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二姐听的,姐夫很尴尬。二姐立马站了起来,却被我一把拉住,她明白我的意思,“先忍忍,领了证再说。”

那天,二姐和姐夫去补办了结婚证,正式成为合法夫妻,依然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

5

河南的农村,沃野千里。清明节前后,地里的麦苗迅速拔高,树叶也跟着茂密起来,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我下了火车,坐汽车到二姐家,直奔她的床前。

二姐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泪直流。我看着她憔悴的脸,没有劝。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一下,“现在我都不相信我的孩子没了,她出生的时候,情况非常好!第二天我就抱着她回家了。我怕晚上翻身压着她,就把她单独放在一个被窝里,还盖了厚毯子。凌晨醒来,我伸手摸孩子,发现她身体冰凉,就赶紧搂在怀里。”

说到这儿,二姐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我不该让她自己睡啊!要是我抱着她,就不会有事了。我真傻,我真傻啊!”她的左手狠狠地抓着被子,表情痛苦得像要死去。

“早上,孩子冷得发抖,我叫你姐夫抱她去医院,谁知道下午,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我问孩子呢?他说死了。我问孩子呢?他说扔了。我一听就要跟他拼命,要他把孩子给我抱回来。”

“怎么把孩子扔了?” 我很是不解。

“这是他们当地的风俗,孩子没满月死了,必须扔到野外去,不然对家人不利。这些人根本不懂感情!”

二姐拉近我,悄悄地说:“你刚才过来,看到路边的供销社没?我的孩子被扔到那附近了,你待会儿吃了饭,假装出去转转,帮我把孩子找到,放到村里废弃的房子里。晚上,我们一起埋了她……”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我人生地不熟,供销社在哪儿呢?我想,姐夫在深圳工作好几年,思想应该跟村里人是不一样的。吃过饭,我把他拉到一边,说了自己的想法。

姐夫笑嘻嘻地说:“都扔几天了,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回来,对家里人也不好。” 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扔掉的只是一只死猫、死狗,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我只能独自去寻,偌大的地方,一直走到天黑,也没找到那个跟我素未谋面的婴儿。回来,二姐拉着我问:“怎样?”我别过脸,小声说,“没找到。”

二姐的眼神迷茫又呆滞,过了一会儿,她叹道:“我苦命的孩子啊!要是当初……”她又开始对我诉说孩子的事,像极了失去阿毛的祥林嫂。

二姐十七岁初中毕业就去深圳打工了。打工的那些年,她不再为钱发愁,还会给我寄钱,寄书,做了一个姐姐力所能及的一切。

而现在,二姐躺在隔壁的床上哭泣,我身为弟弟,却什么都做不了。

6

第二天,二姐竟然下床了,她慢慢地走来走去,指挥姐夫为我准备饭菜。

吃过饭,二姐休息,我陪她说话。“我对他们这家子人都看透了,当初不该嫁给他,我的孩子好命苦。”想起孩子,二姐又哭了,她说,“弟,这里的人都很冷血,我受不了了。”

以前,二姐总跟我说,农村人朴实,丈夫对她很体贴,婆婆、亲戚都待她挺好。可这次,她似乎被伤透心了。

“那小溪怎么办?” 我问。一说到大女儿,二姐就迟疑了。

自从有了小溪,二姐就不再外出打工。每天,她给小溪洗脸、洗头,扎小辫子,再缠上漂亮的头绳。二姐曾说,有时候这样做,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毫无印象的母亲。“她要是在的话,可能也会这样给我梳头吧!”

2011年末,二姐带着小溪回娘家过年。

这次回家,二姐偶然联系到了在渭南做生意的亲舅舅。她立即带着小溪去了渭南。腊月二十八,下过了一场小雪后,二姐回来了。我接过她的行李,有些沉。

二姐高兴地说:“都是我姨,我舅送的。哎,这次去渭南我见到了大姨,二姨,还有舅舅。我舅舅原来卖油糕,现在做生意,全家人都发了,个个有房有车。他们给小溪买衣服,买鞋,还给了红包,一千块呢!”

“这不挺好吗?终于有有钱的亲戚了。”我想,二姐以后的生活,可能会有些改变了。可二姐却笑了笑,“富人最怕穷亲戚了,咱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一回到家,二姐就拉我进了房间。她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大纸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两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多岁。

“这是我妈。”二姐激动地说,“我终于知道我妈长什么样了,原来她那么漂亮。”说完,她就把头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照片里的人扎着大辫子,手里拿着一顶草帽,穿戴整齐,微笑着,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的色彩,是个美人。

“我跟舅一起回老家的时候,听说有个人有我妈的照片,我赶快找到那个人,告诉他我的身份。起先,他不给,我说我买,不论多少钱都可以,最后我跪下了,那人才同意我复印这两张照片。”

女儿要自己母亲的照片,还要百般请求才给予帮助。我既愤怒,又感伤。

“我舅说,当年我妈贤惠、能干,还是村里的一个干部。是因为婆婆、叔叔嫉妒,跟我爸说了坏话,他信以为真才杀了我妈。”

在亲人们恶意的中伤、和爱人一挥而下的锄头中死去的母亲,二姐过了几十年,才得以一见真容。

后记

后来,二姐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可她的生活依旧不如意。

姐夫在建筑工地打工,一年到头不在家,工资常被拖欠,二姐经常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今年,她在小镇上卖包子亏了本,最后只得关门,安顿好孩子,出去打工。

二姐一生只在求一个完整的家,却总在兜兜转转间与它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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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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