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工钱

2016-09-21 20:05:14
6.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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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村里人听到志成的死讯时,没人相信。

这离2014年7月志成从建筑工地的4楼摔下来下半身瘫痪后,才刚满一年。

1

在我老家豫东平原,村里人过活依旧是种植和养殖——种田还是传统模式,养殖也还是散养的土方法,如今,绝大多数都只能靠外出务工养家糊口。

每逢春节后,便个个背着大包小包到大城市谋生,志成也是这“流动大军”中普通的一个。

和大多数村里60年代末出生的人一样,志成小学没毕业便辍学回家务农,兄妹三人排行老大,十来岁便跟着邻居一起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养家。

体格魁梧、干活麻利,从没因技术问题或偷工减料而返工,也总是第一个早起干活,几乎所有共事过的包工头都喜欢他,有好几次,建筑工地的老板来工地视察,还会专门要求见见他。

那时候,年年春节一过,附近村的包工头就争着抢着来志成家,请志成到自己的工地干活。这让我们所有人都很羡慕。

2

没过几年,志成成了亲。

80年代,还没有“天价”彩礼的说法,志成父母就在自己家的宅基地上,用土坯盖了三间主房,紧挨着主房又盖了一间小房作为厨房,成了志成的“新房”。

就在这样的一个小院子里,一棵小槐树、压井、几只鸡鸭和一个粪坑,志成和邻村的菊梅喜结连理。农闲时节,菊梅留守在家,志成到工地打工挣钱,从每天一块五、三块,到五块十块,再到后来每天100、200,志成越挣越多。

三个儿子陆续降生,志成的活也越做越顺。干脆带着菊梅一起到工地打工,把三个儿子交给父母看管。三个孩子初中毕业都没再读书,辍学在家。

在农村,十来岁就不读书的孩子比比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到技校学习一门技术,或者到南方沿海进厂打打工。

志成托关系,把三个儿子送进电子厂。上班还不到一个月,三个人全都偷偷溜回来,也都去了工地。三个孩子都肯干,也没惹过什么事,志成夫妻也算是放心。

大儿子二儿子先后结了婚,志成用一家人外出打工的全部积蓄为两个儿子盖了两栋二层小楼房,一年后,两个儿子又先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志成夫妻俩又用自己的积蓄给孩子们办了满月酒,又请村里人一起聚了一回。

眼见着这家人生活和睦,邻居们见了菊梅也常忍不住说道两句:“你们两口那么努力挣钱干嘛呀,也不嫌累,干起活来都不休息!”菊梅总是略带羞涩的说,趁着年轻,就多干点嘛。

到头来,只剩下小儿子的婚事还没办。志成夫妇想着,能再多挣些钱为小儿子盖上楼房买辆小轿车,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3

可一切都在2014年7月的一天戛然而止。

那天吃过午饭,志成和大儿子一起,站在工地四楼窗外竹笆铺成的架子上粉墙,菊梅在一旁递粉墙用的灰。突然,没有固定死的竹笆一头掉了下去,另一头也顺势滑落,站在竹笆上的爷俩一齐从四楼掉了下去。

大儿子反应迅速,落到二楼的瞬间,用一只手拽住了钢管架,继而爬过窗户跳进了屋内;而志成则“扑通”一声直接落在地面。菊梅当场就吓昏了过去。

120随即把志成和儿子送到医院。大儿子并无大碍,可昏迷了几天的志成醒来时,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浑身也没了知觉。

漫长的治病之路从此开始。

这边躺在病床上的志成下半身没有了知觉,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口水顺着嘴直流下来,菊梅无助地不知哭了多少次。那边三兄弟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借遍了亲戚邻居,到头来也没能凑到多少。而他们在工地上本就没有办理任何人身意外保险、医疗保险,所花的医疗费用皆需要自己承担。

没几天,就走投无路了。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在工地上出的事,为啥工地不付医疗费用呢?”“开发商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呢!”

兄弟三人找包工头理论,“我父亲是在你的工地出的事,你们怎么说都有责任。”

可就是那年年求着志成去给自己做工的包工头,瞬间就变了张脸,只说,“人没死就拉回家等死吧,别再找我了。”

眼见着恼怒的三兄弟抄起工地上的钢管就要上前去打,一旁的工友连声劝阻。“你有没有良心啊!”工友们指着包工头质问。

闹了几天后,被逼无奈的包工头前后送到医院6万块,开发商也派人去医院看望了几次,便再也找不到人。

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志成慢慢能张口说话了,虽然很不清楚,但自始至终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心疼花钱,只要求三个儿子带他回老家。志成缩在轮椅里就出了院。小儿子留在家照顾父母,大儿子二儿子进厂打工挣钱给父亲治病。

转年到了2015年4月,志成吃不下饭,菊梅和小儿子拉着志成在县城医院治一个月,也没什么效果。那天,志成憋了好半天,一字一字地给菊梅说,“别再浪费钱了,拉回家等死算了。”

到了7月,一天,菊梅喂志成中午饭,勺子放在嘴边,饭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志成用不灵活的双手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胸口和头,菊梅跑出家门口喊儿子,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志成就断了气。

志成死了,留下了24万元的巨额欠款,早早撒手。

4

志成的事故发生在工地,工地理应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和安葬费。三兄弟再次去工地找包工头和开发商。

包工头一口咬定先前给的6万块钱里,已包含了医疗费和安葬费,并以各种理由阻拦着兄弟三人不让见开发商……二儿子和小儿子守着工地,等了三天;大儿子在老家守着躺在冰棺里的志成,也等了三天。

村里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和村支书一起,集体约见了一次开发商。老村支书这边话还没说完,开发商站起来就扇了包工头两个耳光,“公司先后拿出医疗费30万!怎么还来要钱!”

所有人都呆住了,志成家只收到6万元,再看包工头,包工头隐而不答。

拖拖拉拉的谈判又进行了一个多星期,开发商终于同意再支付十万元作为志成的安葬费和补偿费用,并承诺剩余医疗费直接补给兄弟三个。

5

可这还不算完。

志成跟着这个包工头打工两三年,还有五万元的工钱没有结,往年春节前后,包工头往志成家跑得最勤,时不时还送来两瓶好酒,搂着志成兄弟相称。可这工钱,就是迟迟没结清。

儿子们担心包工头耍赖,在谈判现场就告诉包工头,“之前打工未结清账目,决不下葬。”可在此之后,不论三兄弟再怎么找包工头,对方总是用各种理由推脱。

正值三伏天,志成已在冰棺里放了一个多月。

那天,三兄弟用农用机动三轮车拉着冰棺、发电机组把志成的尸体拉到邻村的包工头家里,百十位乡亲们跟着,去为志成“讨个说法“。

可包工头听说志成家的拉着冰棺来找他,和老婆孩子偷偷跳过墙头溜走了。乡亲们撞开包工头家里的大门,径直把冰棺放在院子正中间。百十来人24小时轮流守着,就等着包工头回来。

三兄弟还放言称,“如果包工头再不回家,就把父亲安葬在包工头堂屋里。”

两天后,包工头偷偷报了警,又暗自找了自己村的支书出面调解。当包工头和乡派出所、司法所、两村村委等众多办事员出现在院门口时,三兄弟挥着拳头就要扑上去,被派出所长和司法所长急忙拉开。

在长达五个小时的调解下,包工头同意先支付两万欠款,剩余的三万由乡派出所和司法所做担保,在白纸黑字的欠条上签字按手印,三兄弟这才把志成拉回家安葬。

6

今年我回家,志成大儿子告诉我,虽然他和派出所、司法所都持有一份协议书,但剩余的钱还是没能要回来。派出所长调到了其他乡镇,新来的所长并不了解此事,三兄弟多次去找司法所长,但也总见不上面。

菊梅也不想让儿子们再“找事”,大儿子说,父亲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欠条和钱的事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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