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教授

2016-09-27 14:15:33
6.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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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今年8月,我去德国待了一周,然后去了瑞典,回来是从莫斯科转机。三座城市,三段故事,这是此行我最大的收获。此文为《从祖国离开的孤岛》连载第三篇。

“中国和瑞典。有时候你觉得自己两边都是的,有时候又觉得,两边都不是。”

1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洒下来,湛蓝的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放眼望去,风中吹拂的松树,草地上的野花,还有低低的建筑,颜色都是如此饱满鲜亮。

北欧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敞亮。一出阿兰达机场,我就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教授的银色敞篷奔驰停在机场出口的马路上等我。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教授两眼炯炯有神,穿着剪裁合度的西服,走起路来精神抖擞。

在后备箱放好行李,我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车辆稀少,路两旁的缓坡上绿荫匝地,不时闪过的峡湾,水光闪闪,金黄的田地上有三三两两的牛在吃草。

“小邓,你英语怎么样啊?”教授问我。

“不好。”

教授又说,“小邓啊,你要好好学外语,那是一扇窗,外面的世界多大啊。三十岁还小呢!”

我应承着,教授继续,“你看我,88年移民瑞典,那时候我一句瑞典语都不会讲,英文也不好。现在我的瑞典语可以讲得跟瑞典人一样好,英语也完全没有问题。”他的声音干脆响亮,语速极快。开车也是飞快。

经过火车站时,教授停下了车,给一家汽车行打电话。等汽车行回电话的间隙,教授指着火车站说:“刚移民时,我就住这附近,现在的火车站跟那时候的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你看到前面的小区没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斜坡上一排公寓楼。“那时候,我就住在那栋白色的楼第三层,我女儿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她小时候就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玩。”说着,他环顾四周,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2

绕过火车站,再开五十米,就是教授要去的汽车行了。

这是华人在瑞典开的第一家汽车行。教授非常兴奋地比划道,“可算有华人在这一块填补空白了。你知道这是一块多大的市场吗?在瑞典,修一次车,要花费几千瑞典克朗。如果华人进来,价格就只要别人的一半,哎——”他眼睛亮了起来,“这就有价格上的优势。”

修理车辆的,都是年轻的华人小伙,出来迎接我们的老板,也是华人,四十岁上下,胖墩墩的。

老板说自己是西安人,原来在国内大学学机械专业,教授笑着回他,“我学的是流体动力学,国内卫星发射的专家,很多都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个首席科学家,就睡在我下铺。”他手指向下面,眼睛盯着老板,又转向我,“但我来瑞典后,做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教授现在从事全球商业研究,他在这个领域颇有名气,常有人邀请他去做讲座。

正说着,一个也在车行等候的年轻小伙走了过来。当他确认了教授的身份后,兴奋地握住了他的手,“幸会幸会,我听过您的课,真是受益匪浅!”小伙姓顾,他拿出名片递给我们,“我在斯德哥尔摩做珠宝生意。”

教授一看名片,“哦,这个我知道。”说着,他转向我,“小顾这家珠宝店,很有名气,你看,这个地址在斯德哥尔摩市最中心的位置。我会带你去逛。”

两人随即面对面坐下,教授问起小顾的生意,又问起他的经营模式、店铺的人员构成,眼睛认真地盯着对方,双手抱在胸前。

对方答完,他立马开始分析全球的经济走向,说起跟国内那些大名鼎鼎的商业巨头交往的感受,又说起华人如何在国外开展自己的经商之路。

说着,两手摊开,像是站在大学讲堂上,“所以我认为,我们不能破坏当地人的生活生态。你有钱,把人家一条街道都买下了。本来人家生活在那里,有花店,有咖啡馆,有小超市,你一来,全变成鞋厂了,当地人能不讨厌你?”他似乎很是兴奋,来回地走动。

小顾忙点头,“要融入当地的生态中,既要赚到钱,也要给当地人带来收益。”

“您的车修好了。”汽车行老板进来,有些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们。

3

离开汽车行,教授带我去他住的地方。

一路上,教授说起他的女儿,大学只读了两年就退了学,开了一家网站,专卖女性内衣,在欧洲很有名气。

我们要去的别墅,是他女儿存放货品的仓库。正聊着,他忽然指了指峡湾一侧的别墅群,“这是瑞典最贵的小区,我就住在这里。”说着,车子往那边拐过去,“小邓,今天我开了我最贵的奔驰车来接你。今天天气这么好,要是敞开吹吹风,倒是很好,不过,这样在瑞典太招摇了,不太好。我平时也就在乡村的小路上敞开一下。”

车子沿着窄窄的马路前行,路边庭院里的树上结满了苹果,山坡上时不时露出岩石。

“你看这边,”教授一边开车一边伸手指给我看,“这是瑞典最早的高尔夫球场;看见峡湾那边黄色的城堡没有,那是瑞典国王过去的冬宫……”

忽然,他把车子开到路边停下,“我在这里等你,你下去拍些照片吧!”我下车后,就沿着石头山坡上的木栈道往上赶。风渐渐大起来,峡湾的水拍打着岩石,海鸥在头顶来回盘旋。我拍了几张冬宫的照片,又急忙赶回来,生怕他等太久。

芦苇随风上下起伏,教授坐在驾驶席上,低头翻看文件,拿着手机急急地回复信息,见我回来,略感惊讶,“这么快回来了?”他又一次开车,到了一处,又说,“这块风景也好,你下去拍几张。”

我沿着峡湾拍水中的天鹅,拍潋滟的水光,但内心依旧紧张。时间在教授身边仿佛缩成了一团,像是赶着人往前走。

我匆匆回到车里,教授拿着手机,抬头说,“不好意思,我跟另外一位教授合作的论文,目前等着修改,所以会比较忙。”

4

那几天,我一直在两种时间节奏里切换:一种是独处时间,一种是教授时间。

教授带我去在市中心的旅馆,安顿好后,就快速地带着我沿着城市起伏的街道逛了一圈,“这里是国王大街,这里是颁发诺贝尔奖的地方,看到那边没有,市政厅!记得也要去看看……”交代完后,他就匆忙赶回学校处理工作去了。

在教授的身边,我感觉自己全身绷紧,脑筋要随着他的语速飞快地转动,回应要随着他的话题不断变换。坐在旅馆的床上,我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一个人逛斯德哥尔摩,感觉截然不同。

我在斯德哥尔摩和柏林各待了近一周的时间,两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细细走遍。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斯德哥尔摩。柏林在平地之上,规划格局规整阔大,建筑多是二战后重建,颇为单调冷清;斯德哥尔摩有海有湖,有山有林,空间层次感丰富。百年来,无战争破坏,建筑保存完好,走在街上,遍地都是咖啡馆,让人沉静、放松。

教授说的那些景点:瓦萨沉船博物馆、北欧博物馆、瑞典王宫……我当然都去逛过,可就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直到有一天,在博物馆逛到筋疲力尽的我忍不住问自己,“你真的需要学习那么多知识吗?”然后,我就心满意足地跟那些外国人一样,摊在草地上晒太阳。碰到什么就吃什么,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成了个舒坦松散的懒汉。

可一到下午,便到了教授时间。

教授常会提前发来短信,“小邓,我四点二十分在旅馆门前等你。”接到短信,我无论在哪里,都会尽快赶回去,因为教授绝对会准点到达。

一见面他就会问,“玩得怎么样?博物馆有没有去?国王街有没有逛逛?”坐上车后,教授“咻”地一下开动了车子。

“你看见这边没有,斯特林堡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果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他会拍一下我的手,“那边,赶紧拍!多好的落日!光线也很好!”车子开到了不能拐弯的地方,他又说,“噢,该死。我又没注意。”

人们在车窗外的咖啡馆里悠闲,海中的游艇随着波浪晃荡,那种舒缓的节奏到了在车里,就切换成了一团忙乱。

教授开着开着就接起电话,说起英语,是哈佛大学的教授找他谈论文的事,挂完电话,他又一次拍我的手,“你看,瑞典皇宫。你有没有过来逛?里面很值得一看,一定要去看看。”

5

斯德哥尔摩的夏天,天到晚上九点多才会慢慢黑下来,黄昏无比漫长。晚上六点,太阳一点点西斜,霞光浸染着整个城市,我坐在车里不禁感叹。

“走,我带你去最佳观测点,那里看才美。” 教授一踩油门,车子飞速穿过大桥,到了玛利亚高地。停好车,我们就沿着高地散步。说是散步,其实教授的步子非常快,我一路紧跟,还要抓紧时间看上两眼风景。

我们走到依山而建的栈道上,整个城市一览无余。我很想坐下来就这样一直吹吹风,看看日落。教授催我,“这边光线弱下来,走,我带你去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

我又匆忙跟着他走,车子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哼哼”地开动,霞光一点点收起,从金黄到橘红再到淡紫色,天要黑了。

我们赶到另一处高地,那边的太阳还在,海鸥停在栏杆上,沿悬崖而建的咖啡馆,坐满了看夕阳的人们。教授打完几个电话,坐了下来,这时我才感觉他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侧头看晚霞,光在花白的头发上跳动,他转过头来,喝了一口咖啡,“好久没有来这里了。以前,经常会过来这边看看日落,跟两三好友喝喝咖啡聊聊天,现在每天都很忙。下周,我又要去莫斯科开会。”

6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钢琴声,我忽然想起那次教授带我去听他孩子的演奏会。

教授的儿子丹尼尔,是个高瘦的十七岁少年,棉白色上衣,整齐的牙齿,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拨弄手表,汉语说得磕磕巴巴。

他在瑞典长大,很小的时候回过中国,没有待几天。“我既是中国人,也是瑞典人。”他说着,带我穿过走廊,走进练琴房,“邓叔叔既然来自中国,我给您弹几首中国的歌曲吧。”他在钢琴边坐下,给我弹了《童话》、《梁祝》,最后换成了《我和你》。

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华人音乐,我莫名地有些感动。

教授说过,丹尼尔想考瑞典皇家学院,因为文化课没有过,所以只能来年再考。坐在车上,教授问丹尼尔接下来要做什么,丹尼尔说要去跑步,还要跟同学一起去看电影,“做这些事情,我有一种快乐的感觉。”教授纠正他,“不要这样表达,你应该说‘我感觉很快乐’就可以了。”

“我感觉意思是一样的啊。” 丹尼尔反驳。

教授说道,“我有一种快乐的感觉,这样说很啰嗦。中国人是不会这样说的。”

我插嘴问道,“丹尼尔,你只在家里说中文吗?”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教授就说,“在家里必须说中文,不能忘了自己的语言。”

“对啊,只在家里说。我中文说得不好,在外面基本用不上。”的确,丹尼尔说话的时候常常要停顿一下,要想想才能继续往下说。

到了路口,丹尼尔下车,要关车门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邓叔叔,以后常来瑞典玩。”

我不知道丹尼尔以后会不会回中国生活,可是教授常回中国,有时候是因为学术交流,有时候是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7

说起父母来瑞典探亲,教授又激动起来,他两手摊开,“你知道办探亲签证有多难?给我父亲办签证,还要开证明我们是父子关系,而且得去北京办。这事折腾了一个月,都没有办下来,我急了,去找瑞典的中国大使馆,大使馆的朋友也觉得不可思议。哎,没法说!”

教授的父母都快八十岁了,孙子在瑞典长大,他们一直想过来看看。最后签证好不容易办好了,飞十来个小时,老人家累得够呛。

说起这些,教授沉默了半晌。海那边的街区亮起了灯,空气渐渐凉了。

天也不早了,教授送我回旅馆。我们沿着海边走,那些古老的建筑就竖立在悬崖上。

教授说,“我很看好咱们中国,当然它也存在很多问题;同样看瑞典,也存在一些问题。我觉得自己可以站在中间这个位置,对比着看中国和瑞典,希望能给两个国家一些观察和建议,这也是我常跟两国的领导人谈的。”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每次回国,我都有一种感受。就是过海关时,一边是给拿中国护照的,一边是拿外国护照的,我那时候才会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外国人了,要站在拿外国护照的这边。这个感觉还真奇怪的,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两边都是的,有时候又觉得,两边都不是。但丹尼尔不会存在这个问题,他完全就是个瑞典孩子了,他很难明白我们这一代人的感受。这个太难了。”

到了旅馆,教授嘱咐了几句,便开车回家了。我没有急着回房间,沿着周边的街道慢走。

街上人很少,只有咖啡馆坐了一些人,偶尔有车子安静地驶过。走到桥上,一边是梅伦湖,一边是波罗的海,灯光在水面上浮动。我无法想象教授一家的生活是怎样的,正如他们也不知道,我的生活是怎样的。说到底,我们都是陌生人。

教授发来短信,“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我送你去机场。十二点在旅馆门前见。”

“今年太过匆忙,下次带你去我的农庄看看。那里非常美,相信你会喜欢的。”

晚安,斯德哥尔摩;晚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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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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