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的部落

2016-09-28 14:3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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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89年,摄影师旷惠民和朋友到贵州拍照,中途汽车抛锚。他走下车,看到一群“装束像清朝人”的男子正在树下抽烟。这是他与岜沙苗寨的第一次相遇。 1998年,文化人类学者张晓松进入岜沙,开始为期两年的田野考察。 2015年,旷惠民以作品《岜沙纪1989-2014》,荣膺“摄氏2014”年度纪实摄影师。张晓松也陪伴岜沙走过十八年岁月,寨子里那些令人激动、开心、快乐或尴尬、难受的一幕一幕,早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今天的中国旅游版图上,岜沙可算是赫赫有名。“枪手的部落”已成为她的代名词,在当地政府的各类旅游宣传材料里,岜沙的名字总是一马当先。人们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当地人自豪地说:“岜沙是贵州民族文化的一张靓丽的名片嘞。”

十八年前,1998年,我第一次进入岜沙。不久之后,我们便见证了媒体时代的无所不能:岜沙这个曾经鲜为人知的苗族聚落,几乎在一日之间闻名天下。从此,岜沙那神秘的面纱被图片、文字和影像一点点揭开。

十八年前的一代岜沙成年人正渐渐老去,当年的岜沙孩子已经成人,新一代岜沙人陆续出生和成长。

十八年来,我一直在观察岜沙人是如何把自己的乡村变成了大舞台,以表演的形式,把自己展现给外来的游客;同时,岜沙人也许会从自我表演中,重新审视和发现自己。

我曾经十分担心,岜沙人的乡村表演可能会对岜沙赖以生存的文化造成冲击和危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聪明的岜沙人通过巧妙地选择和调适,只是向他人展示了自己文化的某些影像,他们更加真实的内部生活秩序,仍隐藏在密林深处。

火枪队长衮元亮

衮元亮的成名始于《枪手的部落》中“火枪队长衮元亮”的故事。岜沙男人的枪,随之成为岜沙的象征。岜沙,据说是全国唯一一个政府批准男人可以持有鸟枪的村寨。

十八年前的衮元亮,年轻,矮壮,成天扛着杆枪跟着我和摄影师卢现艺跑来跑去。卢现艺要给他拍照,说:“摆个姿势,威武一点。”他就拉开架势,把枪扛在肩上,双手叉腰、昂首挺胸,一副器宇轩昂的架势。此后,无论谁给衮元亮拍照,他都是一手扛鸟枪,一手叉腰间,目光炯炯、充满希望地仰望着远方。

岜沙出名之后,访客络绎不绝。

村里成立了“苗族风情表演队”,几乎每天都有表演。衮元亮任表演队队长,忙得不亦乐乎,带头走上旅游致富之路,家里的农活则交给了老婆和女儿。州里的移动公司请衮元亮做他们的文化大使,特意给他配了一部手机,还在家里装了部“移动座机”。

2004年,陆续有人到岜沙开办旅馆和农家乐。衮元亮发现民居旅馆可以长期收益,不必天天风里雨里去表演,,挣的钱还多。黎平机场开通时,衮元亮带领岜沙风情表演队去表演,顺便去了趟肇兴侗寨,到那里生意颇为兴隆的乡村旅馆取经。

回到岜沙,衮元亮便开始创建自家的民居旅馆。建房用的木料来自自家的林子,但人工费和旅馆设施要用钱。他也曾想过到广东打工,但一算账,还不如留在村里合算。从县农村信用社贷款一万元后,衮元亮家的旅馆动工了。

跟着旅游团来到岜沙的游客,通常在导游的带领下,在寨子里转一圈,看完表演就走了,所以衮元亮主要接待的是背包客。背包客住一晚上只花三五十元钱,外乡人来开的旅馆,往往熬不住淡季,倒闭了。但是,衮元亮不怕,他懂岜沙,朋友多,还是寨子里的明星。

游客晚上住宿,一定要洗个热水澡,水是个大问题。经过县上主管领导和专家的多次研究,岜沙终于在2006年通上了自来水,水是从对面很远的山上引来的。

衮元亮盘算着,十来个房间的旅馆,楼下开农家乐,运气好的话,两三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他还积极报名,到县城参加了半个月的“农家乐厨师培训班”。学成归来,家里炒菜就改由他负责了。

然而没多久,衮元亮的儿子衮水元就在连续发了一个多月高烧之后,被医院确诊为白血病。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衮元亮一家立即陷入危机之中。他带着儿子四处求医,最后住进省城贵阳的医院里。

白血病的治疗需要巨额费用,为了给儿子治病,衮元亮花光了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好心的驴友帮着他在网上发布消息,为他争取社会捐助,但病魔最终还是夺走了衮水元的生命。

衮元亮经历了中年丧子之痛和因病致贫的人生大逆转,也体会到命运的无常。但生活还要继续,他平淡地接受了现实。

如今,他仍然每天在村里忙碌着接待客人,参加接待游客的火枪队表演。他的二层楼民居旅馆已经盖好,不时有背包客入住。住一晚,交三十元钱不嫌少,交五十元钱不嫌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少年王吉甩:我们有我们的生活

岜沙少年王吉甩,1991年出生,家中父母双全,有个妹妹。

2007 年,16岁的王吉甩被选中参加湖南卫视的真人秀节目《变形记》。后来,他又拍了电影《滚拉拉的枪》。

阿吉出镜的《变形记》单元,名叫“山呼海唤”。他代表贫困山寨中的孩子,与广西北海市的富家子弟陈俊伟交换彼此的角色。彼时的岜沙,还是一个十分闭塞的村寨,年纪相仿的同伴里,只有阿吉敢跟着节目组出去看看。

在陈俊伟家,阿吉看到陈家的狗吃的是上好的新鲜肉,他哭了,哭得痛彻心扉。他说:“在我家,狗是守门的,只能吃剩饭剩菜。我们寨上吃肉要么在杀年猪的时候,要么在有婚丧嫁娶、节日庆典的时候,平时很少吃肉。”

这个少年痛切地感受到了贫穷与富有之间的鸿沟:“他们真有钱,我家什么都没有......”阿吉回忆,《变形记》中,广西北海的“父母”对他还不错,为他提供了初中三年的学费、生活费,还买了很多书和文具给他,他把这些东西分给了寨上的小伙伴们。

《滚拉拉的枪》在岜沙拍摄,阿吉再次幸运地被选中,饰演主人公滚拉拉。电影借滚拉拉为举行成人礼,外出寻找父亲和想要拥有一杆枪的经历,讲述了苗族少年的成人故事,颇具象征意味和仪式感。但阿吉和岜沙人对这里面的深意并不了解,也不在意。

电影中的滚拉拉从小与奶奶相依为命,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不止一次问奶奶“爸爸在哪儿”,但奶奶总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眼下他已年满十五岁,即将举行成人礼,而要成为岜沙男人,必须得有杆枪。

按照岜沙规矩,枪要由父亲相赠,但他从未见过父亲,家里也拿不出五百元制枪费。于是,滚拉拉只身外出寻找父亲。途中,他遇见了好友贾古旺,不料贾古旺遭遇横祸,不幸罹难。滚拉拉埋葬了贾古旺,想着好友还没举行成人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心里黯然。为了让孙子成人,奶奶卖掉一生积攒的银饰,为滚拉拉买了一杆枪。滚拉拉拿到了枪,却没有父亲为他举行成人礼。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弃儿.……

像其他的岜沙孩子一样,阿吉一边上学,一边与小伙伴上山看牛打柴、下田捉鱼薅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在电影拍摄期间,他跟着剧组生活了三个月。在导演的安排下,阿吉穿梭在电影剧本的故事情节和不同场景的转换之中,又随着镜头的不断重拍,戏里戏外来回穿越。这位岜沙少年,剧组的男一号,在自己的寨子里,长时间地与“他人”生活在一个 “远离”岜沙的陌生人的世界里。

电影封镜,阿吉拿到了3000元钱,他和家人都觉得挺值。后来有人和他开玩笑,说:这部电影要是火了,你起码能赚几十万片酬呢!阿吉觉得这像是天方夜谭。 2009年,《滚拉拉的枪》入围柏林电影节展演,阿吉随剧组坐上国际航班去了柏林。走上红地毯,无数闪光灯唰唰唰照了他一把,很多人找他合影签名。对于柏林的印象,他只记得那边出租车都是奔驰,城市的建筑跟中国不一样。柏林电影节结束,阿吉回到寨上,做回岜沙少年人。

参加《变形记》之后,阿吉也申请了微博,而且是两个,一个在腾讯,一个在新浪,名字都是“王吉甩”。但因为不会用,也不怎么会写,他只发过两条微博,后来连密码也忘记了。他不知道微博其实是要经营的。

像大多数的岜沙孩子一样,初中毕业后,“繁华落尽”的阿吉到了深圳,在橡胶厂打工,上十二个小时的班“很正常”,拿深圳的最低标准工资——1808元。对于这个贫困家庭的孩子来说,不外出打工就难以谋生,将来家里盖房娶媳妇的钱全靠打工一点点积攒起来。因为不再读书,阿吉也不再与北海的“父母”联系了。

有记者采访阿吉,问他对于未来有什么计划,他回答:“没什么计划,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平时打工挣钱,年底回去过年。”关于自己和城市孩子生活的区别, 阿吉淡淡说道:“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

岜沙人说“想家了”

秋收季节,岜沙的青年人结伴相帮,给各家收谷子,晚上就在主人家喝酒、吹芦笙、 “闹姑娘”。收完谷子还要过芦笙节、荡秋千,快乐的节期也是寨上男女青年游方的时节。

阿吉这样演过电影,又上过电视,又出过国,又是大明星的帅小伙,是姑娘们争相爱慕的对象,不愁娶不上媳妇。

海有海的前路,而山也有山的归宿。对于未来,阿吉并不去做非分之想,“岜沙现在比城市里还开放许多呢”。

20世纪60年代,岜沙寨的老人们因为怕破坏风水,拒绝321国道通过村寨。

自2009年2月开始,岜沙人陆续自发集资50万元,租来大型工程机械,修了8 条通往山间梯田的简易公路。

截至2013年12月,岜沙村民累计购买了340多台三轮摩托车。三轮摩托车彻底改变了岜沙人原来依靠肩担手提的原始劳作方式,已成为他们交通运输和农业生产的重要工具。

在外来文化的不断冲击下,岜沙也像封闭在贵州大山深处无数的文化孤岛一样,不可避免地受到种种冲击。在旅游井喷时代,在城镇化的巨大浪潮中,外来的观念和生活方式不断冲击着岜沙,岜沙已经开始了历史的、必然的、史无前例的大变化。

岜沙的年轻人更易于接受现代生活方式,更愿意追求时尚和新的东西。他们坐着大巴出外打工,也许会开着自家的小车回到寨上。他们中有人上了大学,也有人在外地娶妻生子。

被媒体与游客关注的岜沙已经与过去不同,大批的岜沙青年人走南闯北外出打工,在岜沙,有500多人有过在南方城市打工生活的经历。他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影响着岜沙的未来。回村时, 岜沙的年轻人经常聚集在村头,讲述自己在城市里打工生活的经历。

每到春节,在村口可以看见身穿时尚服饰的青年聚会喝酒。他们希望春节过后早日回到城市,开始新一年的生活。

2005年春节过后,火枪队的衮拉旺将60多个岜沙人带到了千里之外的海南岛,在槟榔园表演。但是,三个月之后,岜沙人说“想家了”,又纷纷返回岜沙。

岜沙的生活就像一条永恒的河,从过去走到现在,还将永不止息地一直走向未来。

本文摘自《“枪手部落”的持守与变迁——来自岜沙的田野再报告》(刊载于《地道风物004.黔东南》),插图除特别标注外,均为旷惠民摄影作品。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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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旷惠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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