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伶利

2016-10-06 12:06:56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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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不喜欢求人。自尊心很强。同情心泛滥。脚踏实地。巨蟹座。”这是微信生成的你的性格标签。 从阅读这一条开始,对我而言,你便不再是新闻头条里“患癌女教师被开除”的主角,就是一个身边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你把自己三十年的人生打了包,一股脑塞给我。可你,却再也不能再解答我的疑问了。 我只想说,你好,刘伶利。

1

“2013年4月19日,我发送了第一条朋友圈,向世界问好。”

刘伶利对我说,她发的第一条朋友圈只有四个字,“祝我成功”。她在准备什么,最后成功了吗?我无从知晓。

我只知道,那年刘伶利刚毕业一年,在兰州交通大学博文学院当英语教师。

从大专毕业到大学教师,刘伶利一路走得很辛苦。她高考成绩不算理想,复读了一年,还是只能读个大专。三年毕业后,在广州工作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想考研。

2009年,刘伶利考上了兰州交通大学的研究生,家里很高兴。在父母看来,“一试就成功了,没以为能考上的。”奶奶更是逢人就说,“我家婷婷是研究生嘞!”带着无限骄傲。婷婷是她的小名。

考上研究生那年,刘伶利25岁。母亲回忆,她是下了苦功的,每次回家都说,班级同学大多本科毕业,年龄小,基础好,相比之下,她落了不少东西,“我不带家教了,得专心提升自己。”

2012年,刘伶利研三,父亲被确诊为膀胱癌。母亲说,刘伶利好像突然一下长大了,“懂事地没办法”。父亲住院一个月,母亲陪床,刘伶利就去医保局弄医保、带家教挣钱,然后每天做饭送到医院去,“怕我们吃不好”。

同年,刘伶利毕业了。她收到新东方的offer,兰州交通大学博文学院也录取了她。权衡之下,她选择了后者。

工资不高,两三千一个月,“但大学老师名声好”,母亲说。为了挣钱,刘伶利课后带家教,用她自己的话说,简直是在“拼命”——“骑个电动车满兰州市跑”。

不管怎样,生活仿佛又有了新的希望。她也交了男朋友。

2014年5月,还有两个月刘伶利就满30岁了,她在微博上感慨自己都而立之年了,“没事业,没家庭!”,对比周围晒娃的同学,“感觉我这辈子到此时一直没赶上趟子,永远比别人慢很多拍!”

虽带着抱怨,但一切已经在轨道上了。刘伶利的男朋友说,“我们房子都买了,年底要结婚的”。如果能忽略她持续不断的低烧和头疼的话——当然,谁都没想到,这正是危险的信号。

2014年7月8日,刘伶利过完30岁生日,男朋友陪她去甘肃省人民医院检查,那时候,他们还没通知父母。

后来医生说需要手术,手术中,医生突然说,她的肿瘤是恶性的。

那个时刻,所有人强颜欢笑,瞒着,好像不大声说出来,事情就不会成真。刘伶利的男朋友说,刘家人把他叫出去,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以后就当朋友处吧。”

2

编织了一个又一个谎言,“毛躁”、“包块”,反正医学上的术语刘伶利也不懂。2014年8月,父母带着她到了北京的肿瘤医院。

这次,刘伶利终于得悉了自己的病情,还是她大姑说的。

“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她知道后哭着对我说,妈妈,你是个大骗子。” 刘伶利的母亲讲。

她的母亲很坚强。当初刘伶俐的父亲得癌,母亲做主,全家瞒了父亲整整两年。这次女儿得了癌症,也是才说漏了嘴。

病房里,刘伶利年纪最小。手术切除了她的双侧卵巢,她写,“它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带走了我的一切”。她的抗药性特别强,化疗过后,连脚趾甲都是黑的,不能吃不能喝,闻着饭的味道都犯恶心,“胃特别浅”。

刘伶利生长在兰州,也长着“兰州”的胃,特别喜欢吃牛肉面。“医院附近的一些小馆子真贵啊,一份面就要28。”父母虽这么说,但只要女儿稍微有了胃口,他们就特别高兴,还是会顶着北京的大风出去买。“呼呼地刮,打包赶紧带回去,怕面坨了不好吃。”就是这样,刘伶利也只能勉强吃下一两口。

床位更贵,化疗结束后,这一家人就出院,等下一次化疗。当时,一家三口住在离医院不远的酒店里,为了省钱,只要一个大床房。

自那之后,刘伶利的母亲一直和她睡在一起。先开始是“怕女儿接受不了,自杀”,后来就养成了习惯。每回半夜突然醒来,母亲就要摸她,摸到了,才能继续安睡。

看病之余,父母也推着刘伶利到处转,故宫、天坛、鸟巢……“小护士还让我们去你们北京买衣服的那个什么地方,动物园,是不是?”

刘伶利脚小,34码,父母说,女儿喜欢UGG的靴子,但觉得贵。一次在北京商场看到,打折,花800多买了。“买的还是童款。”刘伶利特别高兴,微博里写,“爸爸给我买了鞋!”

她对这双靴子的喜爱超出了父母的想象。“后来一直到夏天还穿,说,就是舒服。”去世后,刘伶利的父母把女儿喜欢的衣物烧了些,但这双鞋没法烧,“带皮毛的”,最后就洗净捐了。

3

在北京治疗了半年,刘伶利的病情被控制地不错。2015年1月,她跟着父母回到兰州。

回兰州后不久,刘伶利供职的博文学院就发来了一纸“开除决定”,理由是“旷工”。

“不要脸的单位,开除我这个癌症病人!”她的情绪,全部写在这条15个字的微博里。

她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去北京看病前,她和学院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排课;后来又让男朋友帮忙请了假;最后从北京离开时,也没忘记让医生开请假条。“我女儿其实还想着,身体要是好一些,就马上回学院工作的。”刘伶利的母亲说。

父母记得,开除决定寄来的那天,女儿大哭,还把房间门锁了。“我估计她是裹着大被子在哭。”

那时,刘伶利正在医院进行免疫疗法。之后测试CA125值(卵巢癌的肿瘤标志物)回归正常。她的脸色确实好很多,也有心情开始秀自拍了。那阵子邻居看到她,还说“好久不见”,也完全不知道她这半年是去治病——因为“看着不像患癌症的”。

“感觉日子又回到从前”,男朋友隔三差五陪刘伶利吃晚饭,觉得她的胃口好了很多。两人又开始计划着,“兰州哪哪又开了个新馆子,我们去吃吧。”

刘伶利的状态确实不错,还有时间看劳动法,又和母亲说,学院没有权力开除她。后来母亲陪她去了榆中县劳动争议仲裁委。

在那里,刘家人还见到了学院人事处的处长江雪芸。“江雪芸看着我女儿说,你不像是有病啊,脸色挺好的。”

那是在2015年4月。后来官司被榆中县法院受理,法官组织调解,刘伶利就没有再露面了,因为从那时开始,她的状态开始下滑。开庭是在2015年6月,她也没有参加。

她的癌症复发了。

4

在北京手术的时候,刘伶利听说,术后五年之内不复发就有希望。她还跟男朋友提,“这五年很关键”。言下之意,她有信心,不论是对于病情还是感情。可是要如何承受这过山车一般的反复呢?要如何承受不过半年,癌症就复发了呢?

2015年8月,《滚蛋吧!肿瘤君》上映,刘伶利也去看了。之后在微博里写,“差点哭死在电影院”。再次手术,再次化疗。再一次重复。

不同的是自2015年3月之后,刘伶利的医保被停了。

她好几次问母亲,“我把钱花光了,你和我爸爸养老怎么办”。她担心同患着癌的父亲,所以当女儿几次问起,“我看病花了家里多少钱”,刘伶利的母亲总是搪塞,“几万吧,十几万”,又叮嘱女儿,“不要管钱的事,你养病最重要”。

可刘伶利还是觉得心疼。从2015年9月开始,她坚持让父母带着,去批发市场进货,开始摆地摊,又在淘宝上开了店铺。“她想着解决父母负担,我们想着让她高兴”,刘伶利的父亲说,每天晚上,他们用轮椅推着女儿,到离家不远的超市门口摆摊。

刘伶利在微博里写,“癌了,家里的积蓄也就差不多没了”,“当我们不在了,父母也倾家荡产了,以后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她想自力更生挣医药费,刚开始进一些围巾,后来有人夸她眼光好,又进了衣服,地摊规模不断扩大。

其实超市门口不让摆摊,刘伶利的父亲说,是没办法,可以摆摊的夜市太远,去不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刚摆上,城管就来了,让“收收收”。当时刘伶利坐在轮椅上,父母动手收拾,城管问刘伶利怎么不动。保护欲极强的母亲马上拦着,说,“我们这不是在收了吗,你不要说我女儿!你不要说我女儿!她有病,你不要说她!”

自生病后,母女的神经其实比平常人脆弱。

刘伶利的母亲说,之前她出去买菜都推着女儿,怕女儿一个人在家出事。一次碰上一个大妈,问,“你怎么这么年轻就坐轮椅啊”。

刘伶利没说话,回家后开始哭,第二天之后,再不愿同母亲一道出门买菜。“我不想和其他人起冲突,但我要是再见到那个人,我真想和她吵一架,说,以后你老了也要坐轮椅的啊!”刘伶利的母亲说。

而刘伶利在微博里写,“内心的落差实在无法接受”。

5

地摊摆了三个月,2016年春节,刘伶利的父母带她去了广州,听说那里有一个“看得很好的中医”。

为了让她开心,母亲又带女儿去香港迪斯尼玩了一天。那时刘伶利精力已经不好了,因为肿瘤压迫着,醒着的时候几乎有没一刻觉得舒服。她的母亲花10元钱买了一个小板凳,要是累了,她就能随时坐下休息。

刘伶利的体重又开始降,又吃不下饭了。瘦到只有九十斤。她也在微博里开玩笑,“体重降至最低值,要是以前这么瘦该多美呀!”

刘伶利加入了一个癌症患者群,群友来自四面八方,罹患的是各种不同的癌症。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分享。但这也是一个很脆弱的群,三天两头就有人从此永远不再发声,虽然群名叫做“我们在一起、一起一百岁”。

刘伶利曾和一个病友聊天,说,“如果给我造瘘(编者注:因肿瘤或其他疾病需手术切除膀胱、直肠、结肠者,在腹部做人工造瘘术,使小肠内容物或尿液改道从造瘘口排出),我肯定不活了。”又说,“我是宁愿死也不会那样的。”

2016年4月,刘伶利出现了肠梗阻,还是被推进了手术室。

她的母亲说,“不做手术就没命了,你说我怎么选?”终于还是做了小肠造瘘手术。用她的话说,从此“背着粪袋子”。刘伶利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妈妈,给我做造瘘了吗?”当时她的母亲含泪说,“你不要问这个问题行不行”。她形容女儿当时的眼神,看向她,是“乞求”。

造瘘对刘伶利的打击十分大。病友群里她的发言也少了,有个群友说,她觉得刘伶利“十分乐观正能量”,因为总鼓励她,又很会聊天,但之后“整个人就垮了。完全不乐观了。怎么劝都没用”。

造瘘之后,刘伶利的腹部开了个口子,排泄物就从那里出来。她跟母亲说,“妈妈,臭”。闻着刺鼻的味道,她的母亲眼泪快掉下来,却假装惊异,“你什么鼻子?我明明什么都没闻到啊!”她又跟男朋友说,“还好你不在,要不然你更嫌弃我了。”

女儿的感受,其实父亲体会最深,因为他也是个造瘘病人。“造瘘对人打击太大了。我连水都不敢多喝,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一个底盘就是50元,咱们老百姓换不起。”

于是她的父亲愈发沉默寡言,他感受着自己的痛苦,也消化着女儿的那份。

6

刘伶利走后,她的父母开始学着看女儿的微博。这才知道,有些部分,女儿从未与他们分享。

快要离世的那段时间,她是有预兆的,要不然不会写,“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走向死亡的这个过程”。

她又把父母手机里她的照片删了。“可能是晚上我打盹的时候她删的。怕我难过。她说过,妈妈你不许想我,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替我活着。”她的母亲说,最后她想给女儿拍照,女儿不让。她要是动女儿手机,女儿会生气。

一张张删除的时候,她是什么心情?

她又提了两个愿望,第一是不要抢救,第二是把眼角膜捐献出去。“我们癌症病人其他地方都没人要,但眼角膜是可以的。”她这么告诉母亲。全家人商量了,也答应了。

8月14日那天,刘伶利走地十分快。她先是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冷”,又说“妈妈,我疼”,缩成一团,最后护士医生把她放平,她就没有呼吸了。“太突然了,眼角膜没有给她捐献,很遗憾。”

而面对她的另一些选择,我费解过。2015年1月被学院开除后,她的医保停了。但她本可以给自己买医保,虽然靶向药、进口药报销不了,但很多药品可以报销。但她没有。我并不能理解。

刘伶利的母亲在社区给买了份“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只用交一百来元,但“今年买,明年才能用”,而且报销有上限额度。2015年买下,2016年初刘伶利报销,很快到了3万元的上限。后来就又开始自己掏钱了。

后来她的病友发来一张聊天记录,我才明白。记录里面刘伶利说,“我和单位还没打完官司,没办离职,自己买相当于我承认自己错了。”

7

2015年7月,刘伶利在微博里说,男朋友的酒吧正在装修中,“征集酒吧名字”。有评论建议说,叫“爱念”吧。因为她的微博名字叫做“和癌症作斗争的念念”。

在刘伶利走后的这个夏末,她的男朋友坐在我眼前。他一定爱过,以至于一个素不相识的记者找到他,说想要全面地了解这件事,他就来了。左手还带着情侣表。

刘伶利曾想在微博里记录下两人的故事——相亲认识的,第一次是临时起意赴的约,学院刚举办完运动会,以至于她穿得很土,第一顿吃了火锅,她是个话唠,全场无冷场,聊得很尽兴。文章的结尾写着,“就这样,我认识了现在这个陪伴着我的男人——小刚子”。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开头。但再没有了。

后来她发一条微博,说,“故事不知道要怎么写下去”。那时疾病已经挡在两人中间,看不清去处。

当他无法安慰你,你也无法关怀他。切身的痛苦日夜啮噬着刘伶利,她在微博里写,“哪怕只有一秒,能忘记病痛的话”。当抱怨成了常态,安慰也就成了蜻蜓点水。

当然他心痛,但也止步于此。她不止一次告诉男朋友,“你别说你懂,换了你得这个病试试?”

疾病改变了爱情的轨迹。复发后,希望更渺茫了。

男朋友说,那时的刘伶利经常开玩笑问,“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学校的其他老师跟你相亲呀?”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说,“不要瞎说,你专心养病”。他的父母张罗要给他介绍新的对象,他也找各种理由推掉了。

那时她的心可能也在淌血吧,她在朋友圈写,“听见或者看见关于其他人结婚的一切,心里就无比的难受”,“我以为你会坚定地对我说你爱我,一切都是我以为”……

我终于想起来问他,“对了,你的酒吧呢?”

他有些羞愧地笑,说,“酒吧才开了半年吧,就倒闭了。”

“叫什么?”

“还是她给起的名字呢。叫做,‘空想’。”

8

2015年10月,一审法院判决学院开除刘伶利于法无据,要求学院恢复和她的劳动关系。随后博文学院提起了上诉。之后又是二审。眼看着一年半了,她也没讨到个说法。

但在和学院打官司、病情反复的时候,刘伶利也并非被击穿底线的冷漠包围着。学院的领导虽然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但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们好几次约刘伶利出去吃饭。她们劝她绣花,鼓捣美食,培养个打发时间的爱好。唯一一次说到被开除,是几个同事告诉刘伶利,学院一批开除了好几个人,都是因为身体不好。同事评价刘伶利,“她很要强”。

今年七月,刘伶利的生命快要到尽头。她的初中同学知道了,派了代表去看望,她高兴极了。两天后,同学们又在微信群里给凑了三万元,想带给她。但又为难,怕她不收。几个人想了半天,最后到小区门口,琢磨着就把钱放门卫那里,让门卫转交。门卫哪里敢接那么一大笔钱,还是那时候刚好刘伶利的母亲下楼,看到了他们。

刘伶利很感动,她写:“苍白的语言已经无法表达出内心的感受。只有感谢,感恩!我会好好的!我会努力!爱你们每个人!”

每年刘伶利过生日,男朋友都会给她送蛋糕。今年7月8日,他自己设计了图,一个女孩儿踩着一个炸弹,上面写着,“滚蛋吧!肿瘤君”。可惜最后送到时,蛋糕变形了,刘伶利还说可惜,“哎呀,不能晒了”。

直到刘伶利走后,微信也一刻没停,还有全国各地的慰问电话不断打进来。

我看到一条信息,上面说,“阿姨叔叔,有事儿随时说一声。我一定尽力。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女儿。”那是她的同学发来的。

后来,刘伶利的骨灰洒在了青白石乡黄河的一条支流里,那里离刘家挺远的,头七那天,是她的一个同学开车带着刘伶利的父母去看了她。

9

2016年1月,刘伶利曾发了条微信,说,“离开了一下午,回来发现我姥爷居然穿的我的牛仔裤,关键是那条裤子是高腰的,臀围26的!他是不是好苗条!”加了三个“流冷汗”的表情。配图是姥爷在火车上啃鸡腿。

生病后,刘伶利就从自家的房子搬出来了,跟着父母住在姥爷家,因为姥爷家住着电梯房,推轮椅方便。她还从姥爷家里找出自己30年前婴儿时期穿戴的小袜子小鞋子。

我去刘伶利家采访,见到了她姥爷。老人家年龄大了,耳背,她的事情没人敢告诉他。姥爷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陌生的我们。采访前,我们把他劝进小房间了。

那天采访到中午,刘伶利的父亲下楼去打包了几碗牛肉面上来。她的父母都吃地极少,象征性地扒拉几下筷子。那几天天天有人来慰问,地上放着一箱箱牛奶、一个个大西瓜。

采访中,刘伶利的父亲说到女儿爱美,“她每天早上都要洗头发,每天早上”。他又说,住院时大夫不让染红指甲,“她晚上偷偷地染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把那个什么苹果水拿过来。就偷偷地染上一晚上。”

“什么苹果水……那叫卸甲水!”

她的母亲第一次笑了。也是唯一一次。

在整个采访中,这个母亲连稍微舒展一些的表情都没有,此时却失笑了,还带着些少女神态,数落她的父亲,“你什么都不懂!哎呀,我跟你说,我们家就是靠我,他什么都不懂!”

10

节目要播出了,9月24日。之前一天,我微信告诉刘伶利的母亲。

她先说谢谢,说她和叔叔都还好,十分钟之后又发来一句:“说句心里话,我好想女儿,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女儿的影子难以忘怀,我每天都是以泪洗面。”

我能安慰的话十分苍白。我劝她出去散散心。

她又发来一条,“我不想见人,也不想出门,看到像我女儿这么大的姑娘,心里就特别难受。”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母亲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多大了?你比我女儿小几岁?”

那天我回答她说,我比刘伶利小一些,她又絮絮叨叨地说,前两天来了个澎湃的小伙子,还有东方卫视的记者,看着都不大。甚至说到两次打官司,她最先想到的也是,“中院的那个法官,年龄也跟我女儿差不多大的,很同情我们。我告诉她,我女儿情况不太好,能不能尽快判。她说,要走法律程序,但又说,她会在可能的情况下帮我们争取。”

我那时还不懂她对于“年龄”的执念,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一点。

可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已经没人再喊她“妈妈”了,可是她忘不掉她的“宝”。

白天黑夜,对她都失去了意义;日出日落,她躺在床上,一个惊醒,仍旧继续习惯性地摸她的女儿。

后记

从采访到节目播出,一个月过去了。节目全部完成的那一天,我回家,洗了个热水澡。水放开,很暖,开到最大,我蹲下来,突然难过到无法自己。

所以,作为一个记者,请原谅我突如其来的软弱,很多问题我也不敢试探,不敢问,怕得到失望的回答。

那么刘伶利,再见了。

(本文于2016年9月24日在中央电视台一套《今日说法》播出。节目名:《被开除的癌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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