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虫草的人

2016-10-13 21:05:41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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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头痛欲裂的下午,我睡了一觉,醒来后无事可做,就坐在门畔望着天上低矮硕大的流云发呆。

远处褐色的群山顶上,有云朵投下的黑色阴影。隐约间,还能看到如蝼蚁般的人群,他们趴在山坡上,缓慢地移动着。

那些都是挖虫草的人,我知道,其中就有多吉、卓玛兄妹。

1

多吉和卓玛,是我意外得到的朋友。

我本是到西藏游玩的,可玩着玩着就“漂”了下来,在拉萨找了份正式工作,工资不高,但胜在轻松又悠闲。

一次下班,我在路边搭出租车,搭不到,就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藏民,晒得黝黑,一路上我们聊东聊西,直至聊到他的家乡。

“这个季节,正是我家乡挖虫草的季节,儿女们,这时估计都在山上寻虫草呢。”他说。

我对神秘的虫草出处向来感兴趣,对挖虫草的人更是好奇;另外,我有一位朋友也准备做虫草生意,要我帮忙留意。我问车夫他的家乡在哪,并表达了想要去拜访一下的愿望。

车夫很乐意我到他的家乡看看,但因为工作的缘故,不能亲自带我回去,便写下了详细地址给我。

没过几天我就动身了。先搭了一辆车去县里,又从县里雇了个摩托司机继续走。当我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摩托排气管发出的轰鸣声,早已把山脚下散落的几处碉房里的住户吸引了出来——在那里,摩托车很少出现。

2

多吉和卓玛便是这位藏族车夫的儿女了。多吉因为腿疾,走路有些跛;女儿卓玛则笑容灿烂;而藏族车夫的妻子,多年前就去世了。

面对陌生的来客,他们显然有些茫然。但在摩托司机用藏语向多吉介绍清我的来历后,多吉脸上的陌然一扫而光,他甚至给了我一个拥抱,就拉我进了碉房。

房内的摆设简单,墙边立着几只木桶,屋子中央吊着一口煮锅,左边是一张齐膝的床榻,上面摆一矮脚桌。多吉弄来青稞酒,我们坐在床榻上喝,随后,卓玛又打来两木碗酥油茶。我们聊了很多,包括我这次到访的目的。

“你来的正是时候,五六月正是挖虫草的好季节。” 多吉说,并表示第二天就会带我去挖虫草。

次日上午,我们一起上山挖虫草,收获不小,一共挖到了三十根虫草。多吉很高兴,把带的青稞酒都喝光了。

那天我的头却有点痛,一半是喝了青稞酒的缘故,一半是水土不服。卓玛把我带回家安顿好,就又独自上山了,这个季节对他们来说,每一刻都很宝贵,不可错失。

可就在这样紧张的时节,意外发生了。我到达的第三天,多吉的腿疾复发,比以往更严重,几乎寸步难行。他生下来,腿就有点毛病,长大走路时膝关节里像有一个小石子,硌得他生疼。多吉怕家里负担不起医药费,一直拖着没去瞧。

卓玛急忙找人捎口信给她父亲,藏族三轮车夫接到口信后,立即赶了回来。多吉当天就被家人送去了拉萨,一同带去的,还有他们的全部家产。

3

要看好多吉的腿疾,这个家庭倾尽所有却还不一定够。

于是,我决定留下来,接替多吉挖虫草,并把卖的钱留给多吉当医疗费。因为车夫一家只留下卓玛在家,为了避嫌,我住到另一户藏民家里,只在白天的时候,才同卓玛一起上山。

卓玛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头顶都戴着一只草编的斗笠,遮挡着高原灼热的阳光,背后的腰带上拴着一把小锄头,那锄头把子有一尺长,拿起来很顺手,正是挖虫草的好工具。

卓玛十七岁,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姑娘,中等个子,身材匀称,没有丝毫赘肉。她扎着藏辫,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黑晶晶的眼睛,笑起来充满阳光。

碉房附近的虫草都被别的藏民找过了,我们得翻越十多个山头,去一个还未被人采掘过的地方。

海拔四千多米的草原上氧气十分稀薄,即便我已经过了高反期,走了一半的山路,还是气喘吁吁,直呼“停下来,歇一会”。卓玛找了一个背阴的山坡,我们坐下来,她拿出水袋要我喝水。我接过来咕咚咕咚饮了几口,顿觉舒服许多。

“我们还要走多久?”

“走了一半了。”

“好远啊。”

“再过几天,我们要走得更远。”

我沮丧地躺下来,望着天上游移不定的洁白云朵,伸手摘了一根枯黄的草茎,塞在嘴里咀嚼。过了一会,我侧过身,看着卓玛,她穿着厚重的藏袍,脑袋上,鼻尖上都缀着细密的汗珠。

卓玛一直盯着远处山洼处,那里有成片的黑色牦牛,低头啃着上年的枯草。此时还是五月中旬,还要两个月,等雨季来临,雨水丰沛时,它们才能啃上鲜嫩多汁的新鲜草料。而到了那时,虫草季便彻底过去了。

“卓玛,”我问,“你哥哥几时回来?”

“我也不清楚。”

“希望没有大碍。”

“嗯,佛祖会保佑他的。”

说话间,湛蓝的天空转瞬间就阴沉了下来,雨势酝酿着。“不要歇着了,再挖几根就回去。” 卓玛催促着。

虽然我已经知道如何在草丛中识别虫草了,但始终不如卓玛熟练。

她母亲去世前,把这门手艺传授给了她。一片草丛扫过去,没有哪根虫草能躲得过她的眼睛。一锄头下去,掀起来,拨开泥土,肥硕的虫草模样还是好好的,绝不会出现断折的情况——因为一旦出现断折,卖相不佳,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初挖虫草时,我还不太熟练,折断过好几根,卓玛看了很心疼,总是停下手上的工作,手把手教我怎样下锄,怎样顺势掀土,又怎样拨开泥土……

那天我们很早就回去了,怕被雨淋。后来我才发现,回去得早,主要是卓玛担心我淋到雨。我们回到家后,她做了热腾腾的糌粑和酥油茶给我吃,做好后,她转身就又冲进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中,也没有雨伞,头上只戴了一顶斗笠。

“你去哪儿?” 我惊讶地冲着她喊。

“挖虫草。”

“下这么大雨,等雨停了不好吗?”

“快到雨季了,雨水开始多了,不能等雨停。”

“就戴一顶斗笠,你会感冒的。”

“没事的,我从小就这样了。雨淋了也不要紧……”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哗哗的雨声中。

在她之后,我头脑一热也冲了出去。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还要卓玛来照料,吃了三天藏药才恢复。

4

每隔几天,当地就有倒卖虫草的商贩来山里收购。

他们以低廉的价格把虫草收去,然后带到拉萨,卖给各大虫草行;虫草行把虫草冲洗包装,用极精致的礼盒装点,最后以更高昂的价格出售;内地来的商人们,还会把这些虫草以更令人瞠目的价格出售到内地。

几经倒手,虫草的价格便如阶梯一样层层拔高。但真正获利的,并不是那些匍匐在地上挖虫草的人。

卓玛把交易换来的钱装在一只铁罐里,每天都拿出来数一数,仿佛这样做,钱就可以增加一般。每次她数完钱,就会拿出一叠来递给我,说,“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我从没接过,我知道虫草钱对他们的意义。

几天后,我们就收到了她父亲托人捎来的口信,“多吉动了大手术,他的膝盖被切开,取出了什么东西,还要继续住院。上次带的钱都用光了。”

卓玛把钱罐子取出来,一千四百块,分文不留地数好,递给了那个传信人。卓玛还给那人带了几块糌粑,让他路上吃。传信人走后,卓玛心情低落,她坐在草地上,把头埋在双膝间,很久很久。

高原上炙热的阳光晒得我脊背发烫,我想劝卓玛进屋,但没敢开口。远处的秃鹫在半空中翱翔了一会儿,落下来一只,落下来一片,扎堆撕扯着什么东西。等卓玛再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两道未干的泪痕。

卓玛起得更早了,往往我还在床榻上赖着,她就已经在屋外等候了。高原的早晨,太阳高照之前,气温极低,她静坐在门边,不会去唤我起床。我发现她这样一声不响地在等我,就不好意思再赖床了。

5

我们出发时天色暗淡,其他挖虫草的人都还在睡梦中,漫山遍野看不到一个人,但能听到野禽的鸣叫,尖锐而悠长。我们走着走着,天就逐渐亮了。

附近的群山都被人翻过了,没有虫草了,我们只得去远处找,一次比一次远。一开始,我们中午会回去吃饭,但到后来,我们就吃带的干粮和水,为了节省时间,能多挖一些。

每次傍晚收工时,我的心情都是无比愉悦的,翻过一座山头,走下坡路的时候,凉风吹拂,步履轻捷,我甚至要闭眼哼起调子来。但很快我就发现,每次收工回去,卓玛总不高兴,她低着头,眉头紧锁。

挖虫草的季节快过去了。每结束一天,都意味着挖虫草的时间少一天,可以挣的钱也少一点。

十多天里,虫草贩子来过几次。他们告诉卓玛,“市场上虫草的价格下跌了”,虫草每根要降价三四块钱。

卓玛沮丧地收下钱。那天她没有再笑过。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便问另一位藏民,他当天卖虫草的价位是多少,他坦诚相告,我们这才知道,虫草的价格并没有跌落,而是虫草贩子欺负卓玛年幼,故意压低了她的价格。

知道真相的卓玛气得不住发抖,而再次遇到那个虫草贩子,已经是三天以后了。卓玛一看到他就哭了。

“为什么我的虫草价格比别人低,为什么欺骗我?”面对卓玛的质问,虫草贩子哑口不言,窘迫地挠着头。

卓玛哭喊着走近他,指着他的胸口,“你说啊,你说啊,你为什么骗我啊?!”

刚开始,那人还支支吾吾地解释,后来干脆就耍起无赖,“我做人一向清白,从不干这种事,收购虫草的价格都是一样的,不存在谁高谁低。”

他全盘否认,让卓玛更伤心,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从下巴尖上滴落。

附近的藏民都闻声围了过来,了解事情的真相后,他们都低声嘟嘟囔囔,替卓玛鸣不平。但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理直气壮地与虫草贩子理论。

于是,虫草贩子拨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我怒道:“这些家伙太欺负人了,换在别的地方,真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卓玛用袖子擦干泪水,抽泣着说,“我们不能得罪他们,如果得罪了,下次他们就不要我们的虫草了,那样就更麻烦了。”

我后来才明白,卓玛的哭诉不在于挽回之前的损失,而在于下次不再发生那种事。她是想用自己的哭诉向他证明,她很在意每一分劳动得来的血汗。

6

不愉快的事就像高原上的风,一阵就过去了,卓玛也会有快乐的时候。那天,我们挖到了特别多的虫草,卓玛的话也变得出奇的多。

晚上,我们在屋外点起了篝火,把牦牛肉用火烤了吃,还喝了一些青稞酒。卓玛兴奋地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鹿。我们都期待着第二天也会有令人满意的收获。

第二天傍晚,我们披着晚霞踩着枯草,走在返家的途中。卓玛一路唱着嘹亮的藏歌,可当我们翻越了一座山以后,卓玛表情就变了。

向下望去,沿着山脚,那里足有上千只帐篷,一路铺开。外来人来了,他们就像游牧者一样,在山脚安营扎寨了。但他们显然不是来放牧的,因为一头牲口也没有。

一些帐篷里开始飘出了晚饭的炊烟,男人们在周围走动着聊天,帐篷里传出女人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啼哭声。

回到卓玛的家,天还未黑透,我不急着离开,就陪着卓玛坐在门槛上。卓玛失魂落魄地望着远处发呆,眼睛一眨不眨。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看着不远处那些传出喧嚷声的帐篷,我感到疑惑,“怎么举家搬过来了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卓玛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依旧呆呆地注视着远方。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她抽搐了一下,回过神来。

“到底怎么了?”我说。

“他们是来挖虫草的。”

“他们那里没虫草?”

“有,他们那里人多,应该都挖光了。”卓玛接着说,“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

“这是你们的土地,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们赶走?”

“他们人多。”

天空变成黑紫色,远处群山上集聚着厚厚的乌云,过不多时,就会下起雨来。我来了将近一个月,已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要下一场雨,可是直到现在,我都没习惯少女卓玛的忧虑和哀伤。

她一动也不动,冷风从山后面吹来,下雨了。多吉的医药费还能凑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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