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四大皆空

2016-10-14 17:15:19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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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历经80年代下海创业,90年代援藏支边。如今,我和妻已退休。 在我看来,当初推翻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官僚资产阶级” 三座大山好像打不死的胡汉三,如今好像换件衣服又回来了。 回顾前半生,我不算一个上辈们所期待的好儿女。但就像穆旦的那段话:“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悄悄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恒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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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与共和国同岁的我们这一辈,迎来百余年来最好的发展机遇期:恢复高考、知青返城、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关于真理的大讨论、城市经济改革……返城知青已成为大龄青年,体内储蓄的活力也终于突破桎梏,进入了迟到的青春期。

比之生理年龄,整整推迟了十年。

也许是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口号鼓舞下,也许是在全民摸石头、逮老鼠、抓效益、求生存谋发展的宏大游戏中,我开始不断地跳槽。

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在重庆市二轻局供销处。计划经济时代,供销处负责为下属的皮革、服装、家具、五金、工艺、家电、玩具等多个行业公司分配与调拨各类物资,再由这些行业公司分配到各生产企业。

那年,我被送至党校进修,学校放了电影《河殇》,我被电影里所昭示的时代趋势深深地感召,再读到“重庆作为全国计划单列城市和商业改革的试点城市”的报道,实在按捺不住,便向领导递交了“承包二轻展销门市部”的申请。

居然获准通过了。

随后,在门市部施行“按效益提成”的计酬办法后,全单位的效益大大提高,职工收益也随之直线上扬,在大家都是30-40元工资的80年代初,我们门市部职工的工资没多久就上了千。然而,这很快就招惹来单位其它部门的“红眼病”,成了众矢之的。

最终,局领导不得不提前终止了我们的“承包”,部门直接被关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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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关停风波,成为我和其他几位“领头羊”命运的拐点,85年初,我们纷纷辞职下海。

从批发麻袋,到从南方进吊扇,我们和一大批80年代初下海的“弄潮儿”一样,家用电器、服装、小吃,啥都试着折腾过。

如今回头再看,当时的服装步金生、傻子瓜子,以及最近出狱并引爆舆论的南德集团牟其中等,第一批由小做大的知名民营企业家,现在已基本没有了踪迹。

在改革开放初期,广告刚刚进入中国,从业者甚少。当时,重庆率先进行城市经济改革,新闻界各报刊也纷纷设立“经济宣传部”(后来改名为广告部)

那时,我们把有偿宣传版面和栏目相关工作称为“打版”,各家报社的“打版人”足迹遍布全国,其中包括《自学报》。在那时,对于连续十届上山下乡的广大知青来说,能挤进高考这道缝隙的仅是少数,更多的青年则踏上“自学成才”之路。

也是由《自学报》发起,请人大代表提案,使“鼓励自学成才”这句话写进了“文革”后颁布的第一部宪法里面。

1984年,我找到《自学报》总编许东河,毛遂自荐说:“新闻出版业的财政拨款将要逐年减少,报纸要自办发行,自谋出路,我也正在自谋出路,能否给我一间办公室几个办工桌,我来创造一些效益——物质和精神两个文明一起抓的效益?”

加入《自学报》后,我起草举办了一个“全国自学人才优秀人物评选活动”的报告,拿着一份倡议书,绕着京城圈,盖了几十个公章,“全国自学成才优秀人物评选活动”正式开展。评选活动报名费每人100元,光全国几千人报名,就汇来了几十万元,没多久,报名人数就升至一万,数百万到账让《自学报》过了好一段时间的宽松日子。

我们把自学成才者报来的材料大致按文理两类分类归档,按曾经发表的成果获得的奖项等级评分,最终有两千多人的事迹被被编入由重庆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自学成才荟萃》。

为了让央视播放人民大会堂的“自学成才优秀人物颁奖仪式”,我还曾追到央视大楼地下层的公共浴室门前,托人传话进去,央视台长裹着浴巾接过我手中递上的红色邀请书。

我至今还记得台长喃喃,“你个小鬼,追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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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我继续四处蹦跶。

1993年,我与其他几位年轻人热血沸腾地撰写了《奔向太阳》电视片大纲,希望将东西方法律文化用电视艺术的表现形式,做一番比较与宣传。听说酒厂赚钱多好拉投资,我们便拿着本子跑遍贵州、四川,在大山里往返了好几个月,结果却一无所获。

无论我怎么思考、怎么忙、怎样奔波打拼,常常一个项目完成到手的结余还不够启动另一个项目。十余年打拼的血汗,始终积蓄不起创业所需的“第一桶金”。就这么空忙了十来年。

最终,我被内地的激烈竞争挤上了西藏高原。在“首届内地与西藏企业家交流务虚会”上,我们成功拿下了“对林芝地区易贡茶场进行兼并改制”的任务。

西藏高原那通透的天空、林芝尼洋河畔的彩色植被与婉约的河流、偶露真容的南迦巴瓦山峰相融在一起。易贡藏布江流域像汉字的一笔竖撇,直接从念青唐古拉山脉下划至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深深刻画出西南横断山脉的第一条南北走向的褶皱线。

藏语“易贡”一词的意思是“美丽得让人心动的地方”。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加察冰川冰雪消融,清澈的河水奔泻至易贡,形成一片约5公里长2公里宽的易贡湖,湖水清澈湛蓝,在静谧的湖湾中稍作恬歇,又狂奔南下,穿过318国道通麦大桥,直奔雅鲁藏布大峡谷。

茶场的场部就设在易贡湖畔,红砖青瓦的小洋楼,铁山倒影在易贡湖面,朵朵白云悬在山腰,四周是茂密的原始深林,远处是终年不化的雪峰。

记得第一次到茶场时,茶场的帕加场长站在318国道通麦大桥头,面朝场区公路方向,大喊道:“从这里往上走,一直走到无路可走的大冰川,所有森林、牧场、田地、房屋、人口、牲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林子里面长得,都属于我们易贡农场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易贡茶场就遭遇一次特大自然灾害,灾期整整历时半年之久。

4

那时,易贡茶场是一个县团级的国有企业,灾区住有四百多名职工,连带家属有三千多人。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公安派出所,是一个交通封闭、自成体系的小社会。

2000年4月,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体滑坡,巨大的冲击波让易贡藏布两岸山崩地裂,原有的易贡湖变成为堰塞湖。

堰塞湖天天见涨,专家预测的水文信息保密,我们不能知晓。半年来,用木板搭建的灾民临时住宅搬了一次又一次,从湖畔避到高地,由高地再次被逼搬迁进两侧山谷。

直到数月后,堰塞形成的大坝决提,一泻千里的那一天,才中断了所有灾民来来回回地奔波。

当地官员几次来到灾区现场,就会恶狠狠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们公司干的好事,自治区主席都到现场了,你们老板呢,跑哪里去了,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

蓄势已久、一朝爆发的山洪势不可挡,冲刷干净了两岸土层。山洪过境,二十余里峡谷带直接裸露出峥嵘陡峭的山崖石壁,易贡茶场对外交通完全中断,三千多职工群众被困在灾区。

无奈之下,我们由一小队会狩猎的藏族同胞带路,按前辈狩猎人传说中的方向,翻山越岭过草地、趟冰川、翻雪山,在原始深林中跋涉,探寻出路。5天以后,丛林中终于发现了一坨马粪,同行的人们围着马粪喜极而泣——见到马粪,就标志着我们终于死里逃生,重回人间。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长达半年的疲劳,每天步行往返20多公里,在易贡藏布的雨季气喘吁吁,最终给我留下的只有一个敏感性哮喘病根,每逢雨季,无论怎样保养都要发作气管炎。

易贡却是“因祸得福”——因灾区山体滑坡与洪流冲刷裸露出地质地貌特征,后来申报并建设成了易贡国家级地质公园。

5

当时,我认识了一批随18军进藏垦屯戍边、扎根高原的“老西藏”的子女,易贡茶场办公室、财务科、电站、医院、学校等各部门,到处都有出生在易贡的“老西藏二代”。

茶场办公室王主任与我同龄,平日里语言不多,多少显得有点忧郁,写得一手好字。王主任是四川西充人,娶了个易贡藏族金花,金花婀娜多姿舞蹈跳得好。每回到他家做客,我们都能品川菜、吃藏餐、喝酥油茶,金花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端着青稞酒,唱起敬酒歌,载歌载舞,很是热闹。

可惜,灾难当年,王主任沿着我们留下的足迹,第二批徒步脱困。在翻越雪山主峰后,累死在雪山下。

单位的夏会计夫妇也是出生易贡的“老西藏”,乐观好客,待人热忱,无论是平时里接待外面来的各类工作组,还是救灾期间驻扎场部的上级指挥部成员,在公事完毕后,我们总去他家搓麻将牌。

可惜那一年,总是笑呵呵的夏会计也死了。他也是第二批徒步翻山越岭脱困人员之一,脱困不久,他骑辆摩托车,去行署报送茶场灾后安置重建材料途中发生车祸,与一辆卡车相碰,被撞死在八一镇的大街上。

6

新世纪的第一个10年,茶场老板因注册资金没到位,被有关部门认定为虚假注册,又因一笔大额贷款未还被判诈骗,没收全部资产,判刑15年。

我又一次失业了,这次失业很彻底。

从高原回到老家,感觉很陌生。老山城完全换了新面貌,桥梁、隧道、高速、轻轨连接新的街区,有点让人找不到方向。

而我们那批80年代下海的所创的企业,如今还存活的已经渺渺无几。

50多岁失业,文凭不高,没有特长的我很难再找稳定工作。这些年,我只好断断续续在一些民营企业打工,做过企业经营策划、企业管理等,但由于小民营企业老板或是跑路或是拖欠工资,我总在跌跌撞撞中不断更换工作。

直到2013年底,我与妻两人前后都退了休,有了退休工资便可以解决温饱问题,我们便再也没去找、似乎也找不到值得我们去打拼的工作了。

六十载尘缘往事,到头来,真印证了那句,“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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