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石经墙下的世代匠人

2016-10-18 19:37:03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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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藏族人认为,石头是地球上惟一不浸湿、不生锈、不腐烂、摧不破、捣不毁,是象征着永存的坚硬物质。一旦将佛经镌刻写在石头上,就意味着佛法永存、不可毁灭,意寓心中的信仰如磐石般永恒。 并不是什么石头都可以成为石经墙的石板,必须是采自查郞山里的青石板,清洁、无污渍,还有三种既定的尺寸规格。 本文所描写的石经墙位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达日草原岗巴村,葛尔麻扎西一家历经四代人,整整126年,终于在2016年完成。本文为他的口述。

1

我的全名叫汪什代海-都兰-葛尔麻扎西,姓氏源于一个古老的部落。

唐初,吐蕃帝国兴起,我的家族被召入吐蕃大军东征唐域,到了青海湖东部半农半牧区时,接连失败不能东进,在滞留二三年后,军人就地解散,先人们便融进当地的吐蕃族群里演变成今天的藏族,定居黄南。

相传,我的先人们就是石匠,在草原上为南丝绸之路的旅人商贾雕刻路标佛像,建造石头房子。定居黄南后,先人们重操旧业。追溯到我的高祖,他和果洛五世查喇嘛桑俄丹增大活佛进行怎样的交易不得而知,总之,从那时起,便由他携带妻儿老小来到果洛,开始建造石经墙。

我是1940年在果洛达日草原岗巴村出生的,今年76岁了,是我们家来果洛后的第四代匠人,刻龄和年龄一样长。

准确地说,在我母亲怀我时,就随着她日复一日的雕刻石板经而开始,没人教我,天生就会。这大概也是缘分。

葛尔麻扎西家四代垒起的石经墙。(图:作者供图)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我出生的故事。

在1940年冬季的某天中午,她和阿爸正在雕刻石经,肚子就疼了起来,阿爸忙扶起她走进旁边的黑帐篷里——那是他们的临时居住点,非常简陋,四面通风,在阿爸的帮助下,我出生了。

母亲亲吻了一下还带着血腥味的我的前额后,用阿爸刚烧开的一锅水洗了洗身体,坐在火炉边开始喝奶茶。恰好一位阿卡(编者注: 阿卡,安多藏语中对藏传佛教僧人的一种称呼,汉语音译为“阿卡”)来送石料,寺院的阿卡都是自愿运送石料,他看到刚出生的我被母亲用小羊羔皮包裏着,还在不停地挣扎,笑着说:“不用去寺院起名了,就叫葛尔麻扎西吧,意思是吉祥的石匠。”

母亲听了赶忙献上哈达奶茶表达感谢。她在喝完那碗滚烫的奶茶后,就把我当作一个小老鼠一样,装到她前襟的怀里,走出黑帐篷,继续和阿爸在风中雕刻石经,像是什么事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藏族妇女生孩子就是这样,只要生下孩子,休息上两小时,便可以去河边汲水做家务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学会这门手艺的,或许根本就没有系统学过那些刀法,那些藏文字母全都是在阿爸的念叨声中,如风一样刻进我的脑袋里,再通过铁錾,像血液一样流到大大小小的石板上,凝成了字母。

2

1946年,阿爸去世了。他是在西北军阀马步芳第二次血洗青海果洛时,被一个叫马鸿德的骑兵团长用弯刀劈死的。

后来,家人告诉我,那一年,马步芳派他的骑兵来果洛抢牛羊、抢金子、抢女人,前一次我们岗巴因为偏远躲过一劫,可这一次,果洛实在没东西可抢了,他们便来到了岗巴石经墙,当看到这里尽是佛教经文的高大石墙,没有伊斯兰教的东西,当场下令让那些年轻的骑兵们把已垒好的墙全部推翻了,还拿着大铁锤把能砸碎的青石板都给砸了,整整砸了7天,全村匠人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砸完石经板后,马团长让阿爸交出一百两黄金保命,可建造石经墙的经费历来都是大活佛和他的管家在管理,匠人只是每月接受石官送来的酥油糌粑茶叶生活必需品,根本不会有多余的钱。就是把岗巴村里所有匠人的财产都集中起来,也抵不了这一百两黄金。

马鸿德恼羞成怒,抽刀劈死了正在雕刻佛经的阿爸,当时母亲就站在阿爸的身后,见状后大喊一声,从怀里掏出打狗锤——那是草原上牧人们防野狗咬身之武器,一头是正方形的铁疙瘩,另一头绑着长长的牛皮绳——我母亲拽着牛皮绳在空中舞动铁疙瘩朝马鸿德飞去,还没等马鸿德反应过来,铁疙瘩与他的脑袋就撞击到了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噗哧”声,转眼,马鸿德一头栽倒在地上,站在旁边还在看着笑话似的一军官,这才慌张地哇哇地叫了起来。

母亲依旧不停地咒骂着,舞动打狗铁锤向另一位军官飞去,那人边东躲西藏,边掏出手枪朝我母亲连射几枪,母亲的身体和她手中舞着的铁锤,一并倒在了地下……

那年他们才四十多岁,正是雕刻石板经文的最好年纪。而我之所以没死,是阿爸多了个心眼,在那些杀气腾腾的马家军砸石经板时,就让我的一个小叔带着我到30公里外取石板的山窝里去躲避,终得以幸免。

3

1947年,马步芳的骑兵第三次血洗果洛,草原上九成以上的牧人逃到西藏、云南、四川等地,连六世活佛都逃去了马尔康,直到大半年后才重回了果洛,追随而去的牧人也陆陆续续回到草原上。

活佛认为,任何财富都可能会被马家军抢走,惟有这冰冷的石头他们是不抢的,于是倾其自家和所属寺院没被劫走的财产,再次任命了新的石官,想在多勒再新建一道新的石经墙。

从岗巴去了多勒,我一去就是30年,雕刻完了103卷的《甘珠尔》和234卷《丹珠尔》。

自从我去多勒后,草原上的牧民们果真都又从山上赶着牦牛,驮着大小不一的石片,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若非虔诚的信徒,是远做不到这一点的——取石片的山窝,离多勒还有四十多公里。那时候,果洛没有一条石路,更不要说公路,所有的石片都是靠牦牛驮运。牛驮着石板走在羊肠小道上,每次最多四、五块,即使这样,大多数时候一天也难以走完一趟,更不用说那些家里没有牦牛的牧人,自己用肩背着一两块石板,走40公里山路了。

这30年里,我亲眼看到许多人为石经墙的长高而死去。

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牧人赶着驮着石片的牦牛准备卸下石片,不知怎么,牦牛忽然受了惊,四处乱跑,男人赶忙去拉牛鼻绳,牛却一头朝他撞去,牛背上石片的尖锋一下撞进他的脑袋,脑血迸流……活佛在多勒石经墙不远的山坡上为他超度天葬,数百只兀鹫争先恐后吃了他的肉,把他带上天国。

还有一个牧人,背着两块石片从山窝里往多勒走,可能是太饿走不动,让石片给压倒再没爬起,直到第二天背石片的牧人路过时才发现他已死去。

葛尔麻扎西家四代垒起的石经墙。(图:作者供图)

又过了几年,1952年,一天石官来送青稞酥油生活品时说,共产党的扎喜旺徐率西北军政委员会果洛工作团来果洛草原了。工作团的人还到了多勒来很客气。

1958年夏天的一天,从四川阿坝方向来了十几个像藏民也像汉民的人,赶着一群驮着很多东西的牦牛,在多勒石经墙不远的草滩上安营扎寨,他们见到我后,用半生不熟藏语跟我说话,还问我要生火的牛粪和炒面、还有羊肉。我给了他们很多燃料和食物,可当我送东西到他们帐篷时,却发现他们有十几条步枪堆在一起。

我突然想起前些天,公安局长黄大兴给我说过的话,要我警惕草原的土匪,一旦发现他们要立即报告政府。我觉得那伙人很可疑,喝茶拌糌粑时,还有一个人用阿坝藏语说,昨天打死了两个汉人。

我猜想,自己一定是遇到了土匪,便坐下来给他们继续烧茶想要稳住他们,同时让我妻子骑马去找黄大兴报告。天黑时,妻子回来了,说黄大兴让我不要惊动他们。当然,我继续陪他们吃羊肉手抓,喝青稞酒。就在后半夜,公安人员和解放军包围了帐篷,不费一枪就把他们全抓住了。

达日政府为此事奖了我100块钱,在当时这可是笔巨资,我把它交给了石官,他把这钱投到雕刻石板的费用中了。

事后,黄大兴局长找到我说,我这个人政治很可靠,藏语汉话都能说,政府目前正缺少这样的少数民族干部,想让我到公安局去上班,我拒绝了。

“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刻石经墙的,我爷爷跟我阿爸都是为了这个事死的,我也得为这个事死。”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回复他的。

4

1967年初,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有一天多勒来了几个穿着解放军衣服的年轻人,手里举着红旗,要我到县上去报到,回县时他们骑着马却让我骑牦牛。牦牛不像马根本不听人的指挥,它本来就不是让人骑的,而是让人吃肉的,我只得牵着牦牛走到了县上。

一个活佛私下告诉我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批资修、批封建,全世界都要实行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可我半辈子都在刻经文。于是,在全县批斗大会上,红卫兵把我的藏服给剥了,光着身,用一条麻绳把一块几十斤重的石板吊挂在脖子上,一挂就是半天,脖子被磨得血红,红卫兵还拿着麻布铝扣的武装带,抽得我鲜血淋淋,让我交待如何与活佛头人合伙剥削广大的牧民群众。

那时,我被关押在小学的牛粪棚里,隔壁正好是达日县委书记杜炳光,他是个汉人,他悄悄地对我说,“你得想法子躲藏到多勒大山里自保,山高地广,藏一个人还不容易,谁还能找到你?正好你可以继续逍遥自在雕刻石经板,石经墙是需要你来完成的,可不能半途而废。”

我记住了他的话,于是,趁着红卫兵看守不严,我在一天后半夜里偷跑了,回到多勒石经墙,带着妻子躲去50公里外的山里。

妻子从她娘家要来了一群牦牛和羊,这些牲畜足够我们的正常生活了,我白天在山上选石片往回拉,晚上就着酥油灯雕刻石板经,雕刻好后藏在一座山头的沟里,就这样悄悄地又干了几年。

1972年,我雕刻的实在是太多了,只好跑到县上找杜炳光书记,当时他被下放到农机厂当铁匠打铁做割青稞的镰刀。我把他拉到没人处说,我雕刻了几十万块石板,得拉到多勒石经墙垒起来,可我没车,不知该怎么办。

杜书籍让我别张扬,他想了好久,告诉我:“你先走吧,我会想办法帮你运,只要运到石经墙垒起来,就平安无事了。”

过了不久,杜书记果然开着辆三轮拖拉机来找我,我叫来妻子,还有妻子家八九个人,前后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硬是把我那些石板经文拉到了多勒石经墙,按顺序垒了起来。

到了1976年,草原上的牧人们重新开始信教了,我也无须再躲藏在山窝里,重新搬回到多勒石经墙的作坊里,和以往一样光明正大,继续日复一日地雕刻了1983年,杜炳光书记调到州上宗教局当了局长,有天还专门来多勒看望我,说:“你在‘文革’那么艰苦的环境中都雕刻了那么多石经板,现在情况好了,可要加劲完成这个大工程啊。”后来,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杜书记还协调了各方面的关系,把我编职到了县上宗教局。

5

时间像天上的浮云一下就飘浮过去了。

1986年,达日县宗教局的领导找我谈话,他们希望我重新回到岗巴石经墙,带着从果洛各处招来的年轻人学习石刻艺术。正好岗巴村里的老屋还空置着,我便重新回到亲人身边,享受天伦之乐。我的徒弟们也虚心好学,进步很快,经过几年磨练,比我当年刻的还好还利索,这一干又是30年。

1993年,青海省搞一个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评选活动,从西宁来了几个调查的人,也是藏族,问我老家是哪里,我说岗巴,他们说:“你不是黄南的吗,那里的人都会石雕技艺,这样对你以后申报国家级传承人更有好处!”

我回答他,“黄南是我爷爷的老家,我在岗巴出生在岗巴长大,这里就是我的老家。”虽然我的高祖和当时果洛的五世大活佛有过四辈人的协议,也就是说到我这一辈子就可以离开果洛重回黄南,但是我决定永远留在这不走了。我死了以后也要土葬,埋在爷爷爸爸他们的坟群中间。

这是一个许诺,是我们一家用四代人完成对信仰对石经墙的许诺,用一百多年在果洛草原深处竖起召唤流散灵魂回家旗帜般的石经墙。

1889年的10月,高祖带着他的全部财产和所有雕刻工具,携妻儿告别家乡父老,骑着活佛指派来的石官嘉样尼麻提供给的五匹骏马从黄南出发,不畏艰苦翻越阿尼玛卿大雪山。在南渡拉加峡口的黄河时,站在羊皮筏上正漂浮到湍流中的马匹突然受惊,一下就把他拉了黄河里溺死了。

就像是佛袓在考验我们家南行的意志,石官在渡过黄河后问我爷爷,“怎么办,还去不去?”爷爷坐在羊皮筏子上对他说,就把阿爸水葬吧,他是整个果洛石经墙诞生的奠基品。

这一切仿佛都是佛袓的意思,爷爷默默地遵守着,也明白此去雕刻石经普渡众生的重大意义,义无反顾地和他的妈妈继续上路,在1890夏天终于到达了果洛岗巴草原。

开始的时候,五世大活佛查喇嘛桑俄丹增准备在靠山的一座六七顶帐篷寺院前面小广场上修筑石经墙,但我爷爷不同意,他对活佛说,不能为了节约劳动力和采石的方便而随意择地,要选风水好的空旷之地。

“您想想果洛草原空旷万里,人烟罕迹,一旁寂寞无声而又起伏的群山更是让人心灵压抑绝望,空荡荡的世界和牧人空荡荡的内心,在没有灵魂的空壳中,怎样苦苦煎熬时光?但是,只要孤独的牧人们在草原上能举目看到矗立在辽阔天地中的石经墙,就能接收到强大的心灵暖流,那就是佛陀召唤在草原上游荡的灵魂圣地。”

于是在现在的岗巴村,这处空旷中的显眼之地就成了果洛大地上第一个石经墙诞生的地方。

我爷爷和奶奶在最初岗巴寒冷的风中搭起了第一顶黑帐篷,成为第一家住户。一百多年后,这里也成为果洛海拔最高的村庄之一了。

在我们家定居岗巴后,爷爷和阿爸在不同时期回到黄南邀请技术好的亲戚石匠来岗巴,然后是亲戚加亲戚的邀请,成为现在的二三十户人家,最终成了闻名果洛的石匠村。当他和奶奶在这里第一次点燃了牛粪火,升起第一缕炊烟时,当时的农奴已从三十公里外的查郞山上取来了第一批石板,也是石经墙的奠基石。

他们告诉我,爷爷一天里只干三件事,这也是他一生里干的三件事。一是拌糌粑喝奶茶吃饭;二是盘腿而坐刻经文石板,即使在冬天大雪天,也会坐在石经墙前的作坊里,雷打不动用铁锤打击着铁錾;三是把刻好的石板背到石墙前亲自垒砌石经墙。

有次他站在两米多高的石经墙上,正垒砌抹平往后退步时,不留神一个石尖拌着他的脚,踉跄地晃了晃失去平衡的身体,一头栽下墙来,幸好下面是草地,他只是双腿骨断裂。在养伤的日子里,他让奶奶把他背到作坊里,仍然如昔日打击着铁錾。

1939年,爷爷70岁那年的某天早晨,他如以往一样坐在小桌旁雕刻,到了中午,奶奶去给他送奶茶,见他握住铁錾而一动不动,便推他说,干不动了就去休息,他没出声,她又推了他一把,爷爷訇然倒地。

他死在了自己一辈子工作的岗位上,临终还紧紧握着铁锤铁錾。

藏民的习惯是死后天葬,爷爷却是例外,奶奶把他却埋到了石经墙不远处的草滩上,让他继续陪伴着石经墙成长,那时这道石经墙从地上才长出了几十厘米高。后来,我奶奶、我阿爸、我妈妈都葬在那里,将来我死了也要埋葬在这里的,挨着我爸爸。

6

这就是我们一家四代石刻匠人为一堵石经墙成长的故事。

我已经很老了,眼睛昏花,仍在继续雕刻着石经板。我的一生只会干一件事,就是雕刻石板,想干别的也不会,我估计爷爷、阿爸都是这样。到我这一辈,基本上完成了我的高袓和大活佛的宏愿。

我没儿没女无牵挂,哪里来还哪里去,这是生死轮回的规律,心里虽有点伤感,可真要离开时不会留恋这个为之付出一生的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做完了属于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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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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