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种菜的“城市菜园”

2016-10-19 16:43:24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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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故事的主角是一片其貌不扬的空地。2010年区图书馆新建成后,从图书馆的窗户往外看,这片地就像是一块粗布罩在地上。三边修建柏油马路,周围是小区高楼。枯黄的地里点缀着几点绿意。没有鲜花装饰,没有围栏阻隔。人只有抄近道,才会偶尔从中间穿过。 一切没有什么特殊,直到这块地在看似无望的等待里,终于将在年尾迎来它的建设之年。我得以记下发生其中的几段故事,它们发生在这里,又似乎不止在这里。

1

吴大爷总在午后两点来到这块空地,他穿白色的汗衫,一顶西部牛仔的帽子戴在头上,走路的时候,身体轻微地左右摇晃。

他说,“你不用扶我,我走得很好。” 下午到黄昏,他放完风筝,空地上的向日葵花都是金亮色的,吴大爷就在葵花田里捡起他的风筝,晃着身子回家。

吴大爷常来的这块地有近20000平方米。人站在这块地的中央,听不见远处车道上的轰鸣。人们在这地上来来往往,很少能够迎面遇见别人,只有飞虫惊动翅膀,杂草齐肩生长。

偶尔在祭奠的时候,楼里的居民会在这地里烧纸。烟气从一个点中飘起,慢悠悠地往空中去。另外的人看见了,也不会靠近去看热闹。

还有的时候,小孩子要往地中央跑,孩子的奶奶就在后边拦,“里面有大虫子,别往里面去。”孩子被吓了一跳,就不再跑远。

周围园林里工作的环卫,在这地的边角停好自行车,靠着树干休息。他从临市的乡村迁来没多久,蓝色的衣服蹭上了地里的土,也并不介意。

在区政的规划里,这紧邻图书馆的近20000平方米土地,要用来建设一座新型的区青少年宫。现存的青少年宫位于一处道路的拐角,楼体老旧。活动很少,还曾经被用作二人转的舞台。

因此每到法律规定的动工年限,这块地上就会有一点动静。推土,插牌子,查况,居民们围着看。热闹没如愿,随即又是平静。

时间长了,闲置的土地就只是一块空地了。

2

但吴大爷一直在这地上放风筝。只要他放,就会有人围着看。

来地里种菜的退休大爷,在图书馆剪报纸的大爷,园林环卫的大爷,加上我,都算是吴大爷的熟人。

吴大爷退休二十八年,重孙子都上了初中,最为年长。他年轻时就爱好放风筝。在他更早的记忆里,风筝是薄纸轻轻浆水在竹架子上的。后来都是花钱买的,最贵的一个近百元。

吴大爷放风筝的时间长,差点走遍全市,从海边沙滩到山坡公园,从居民楼前的小广场到待建工地。吴大爷高个子,腿脚利索时,就全市坐公交,区里的土地在围建之前,都是待建空地。尘土随风泛起,风筝却能轻飏而上。

吴大爷的风筝放得好,人们都抬着头看。

“放风筝,就是高兴。”吴大爷说。

在顺从子女心意搬家之前,他住在工厂补贴分配的老楼里,吴大爷有时候会回到老楼区的公园看熟人打扑克。他挑公园的一角放风筝,周围聚着一群“老闲人”。

“混吧,混吧。”吴大爷经常说。

他在空地上放风筝,站着将风筝往风力稳定的高空送,坐着操控手里的线。黑色长条袋子立靠在树上,吴大爷手里拎着轮线。轮盘是铁质的,握在手里十分沉。天上的风筝在高空无声,地上的吴大爷年以继年,却见过不少人。

吴大爷说话的声音坠地,没在视野所及的野草里。

“我年龄大了,没事的话,一天天就是混啊。”

“你就看看这地空得,混日子的不多么?混吧,他们就混。”

“人不能混。”

都成了吴大爷挂在嘴边的话。

区里的规划建设陆续成型,高楼接连拔地而起。吴大爷年纪大了,目光就锁定在住家周围仅存的这一片空地上。

前些年他在某处待建工地上放风筝,三个身穿制服的人围住了他。那处空地的位置靠近机场,吴大爷的风筝违反了有关规定。高空三百米,他的风筝具有威胁。对方要求他停止放风筝,并趁围观的人变多前离开那片空地。

吴大爷离开了,事情却梗在心里。

“我放的高啊,他们三个来管我。”

“我离那(机场)还老远呢。”

“还是在这儿放吧。这里他们倒是不来了。”吴大爷又说着,“混吧,混吧。”我和他孙女差不多大,看我乐了,他就叮嘱,“你时间还长呐,可别混。”

空地的东南角,长长的风筝线慢慢扬起来了。

吴大爷的风筝下面,成群成片的向日葵花开成了金色的浪。在风筝没有完全飞起来前,吴大爷要时时拽住绳子。一不小心,风筝就会栽进高过人头的葵花与杂草之中。

尼龙的绳子割断了花,花的野劲儿刮破风筝。吴大爷走进秋日的葵花里找他的风筝。

而夕阳落了,这片地在落金里,悄悄。

3

张大爷戴着眼镜,谈吐斯文。他原先是制造厂工人,退休之后便举家搬到附近。不像吴大爷,张大爷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就习惯性地到图书馆读读期刊报纸。他用心搜集养生信息,偶尔在一个横格的黄皮备课本中记下一两条。

张大爷出门时拎着一个培训学校发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保温杯、本子和笔。培训学校现在已经倒闭,张大爷的袋子却用得很好。他在图书馆读完报刊,就拎着这个袋子走到这块空地上。

“哎,来啦。”北侧收拾菜的大婶问候。

“嗯,来看看。”张大爷背着手回答。

入秋时,张大爷在田里站着,微风轻柔拂面。他站在邻居的田边,跟岁数相仿的老人聊起了家长里短与医保补助。随后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小王是我啊,这个疗效六个月并不是很明显……能不能你们做个特例好好研究下?”

张大爷说话的时候,手里还小心地握着一本杂志。电话最后在几声“好,好”中挂了。张大爷把杂志递给邻人看,又抓着递给我。继而感慨地说,“这些年真是没少吃啊。”

“这保健品,不会是假的么?”我忍不住问。

“那不会,他们都吃。再一个,你看看这本书,写得很明白。”

张大爷是个心细的人。铜版纸上的字被研究透了,便不再怀疑。买都买了,关键是效果。如果效果没出来,当个特例研究下也是好的。

“老年人的病,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戴着草帽的邻人大婶这么说,张大爷点头苦笑。

4

像张大爷一样,在这空地上垦田种菜的人不少。初春时从图书馆俯视,视野所及,横竖条状的是十几处菜田。然而种菜违反规定,早先种的地被拔过,也被推土机铲过。可只要这偌大的地一空闲,附近居民就耐着心继续种。

去年初冬,三辆推土车施工翻土,把地里种的地瓜土豆都翻了出来。然而其后资金短缺,青少年宫的项目依旧停滞。地上竖起三块白色警示牌,上面写着八个红字,“待建工地,禁止种菜”。

可待到初春时,菜田却骤然增多了。空地上明言禁止的警告牌并没有被撤去,允许种地的消息却传了开来。说是青少年宫年底要建,今年是地闲置的最后一年。木板边缘落着鸟粪,雨水未能冲刷掉红色的字,也未能完全洗净斑驳的棕色痕迹和人们心里的念想。

退休的老人们带着种点天然作物的想法来到这里,像张大爷一样。今春之前还只是偶见的数个菜田,在今春已屡见不鲜。

杂草与葵花年以继年地肆意生长,盛夏里挡住人的视线。人走在地里,伸手去拨,或者踩出小路,时时能看见菜地。有的时候豆茎顺着葵花的杆子攀,有的时候是葵花侧躺在瓜叶上。

高杆子的玉米,搭三叉架子的瓜藤,亭亭而立的茄子辣椒,地上鲜嫩成簇的白菜、香菜,趴在地上的瓜,矮而秀气连片的黄豆。一排的是葱,去苗的是萝卜……

“养生之道,由食入胃,由胃化血。”张大爷说。

张大爷的衬衣掖在裤子里,汗气挡在眼镜上。他在每天带着的袋子里多放了一瓶水,用来在天旱的时候给他的弄作物添点水份。他照旧读报记笔记,顺道去自己的菜田,也没跟家里人多说。后来闲置地里的菜田太多,家里人才慢慢知道。

“您没想叫着家人一起来么?”

“没叫他们,他们也忙。我没跟他们多说,就说锻炼身体。”张大爷说着,手放腰上缓了缓椎骨。

而太阳高晒着,张大爷的绿豆叶儿,早喝透了那瓶带来的水,被晒得蔫了。

5

闲置土地另一端,王大娘在期待丰收。

“晒,小菜菜又都倒下咯,好不容易起来点。” 王大娘用带着鲁味的方言反复说给我听。今年天旱,菜地里的小白菜终于成了精。有水的时候立着,没水的时候一个压着一个。压成白绿的一片,像是群妃无力,有些亡国无我的味道。

不同于今年才开始种菜的大多退休老人,王大爷和王大娘是真正田垄里的种地能手。王大爷挑水,前后两只桶,水是满的,洒不出来。野蚊子盯上了大爷露出来的胳膊,皮太厚是经年累月的分量,草地黑蚊子根本咬不动。王大爷笑着,继续穿着短袖短裤挑水浇菜。

王大娘和王大爷从老家搬来和儿子一起住,住进这周围的高楼力,家里的老宅子就留给了老母亲和兄弟姊妹。王大爷隔天去值班守夜,补贴些积蓄,王大娘就在家里做饭料理家务。

剩下的时间,他们给了这块土地。

他们天天来地里浇水,日晷推移,他们如常。天太热了,水不能浪费,王大娘就按着老头儿的安排,顺着菜根浇。

王大爷去原来这片土地没填上的河道处取水。那处河道已成为小区商业住户的排水道。王大爷担出来的水偏浑浊,里面有洗菜的残叶,飘出洗衣粉的味道。

“这个水不好。”王大爷草帽扇风,红褐色的脸上不断落着豆大汗珠。

可也只能这么担水浇,住家的自来水精贵,来回上下楼也费劲。王大爷从自己的田出发,在野草葵花里踩出了一条通往取水处的路。

这么养出来的蔬菜,摘下来吃时要洗很久。然而用大量担出来的水抗旱,土地实际已经咸得很。为防居民种菜,冬天的城市铲雪都倒在了这里。除雪剂里的盐分渗透在了土里。

城市道路干净了,“土地坏了”王大爷说。

尽心养着这些蔬菜,结果没吃上什么,生活里照旧要买菜。王大娘出门买菜前,探着头避开遮挡小路的横板,就先看看这块地。她站在阴凉处双手叉在腰上,看着自己种出来的农作物,每棵植物连成起伏的片,绿得漂亮。

王大娘看着绿油油的田,心里觉得高兴,采了点可用的大葱,就怀着高兴的心情去市场买菜了。

天旱、土咸、水脏、人赶。任何一个条件都赶不上老家的田,赶不上沃野千里的舒畅。

“我老家的地比这个可好多了,种啥就能出来啥。豆角,瓜瓤子……要不是为了儿子,我们就回去了。”

“那您跟儿子提过么?”

“不提这个,想就想吧。家里孩子忙。”偶尔王大娘会跟儿子抱怨下菜地里还有人偷菜,抱怨天太旱。“那都当个小事儿讲呗。”

王大娘身板瘦小,精力却总是充沛的。她每天在家里不时会望望地,如果有可疑的人影在她的地上停留。她立马下楼,去查看情况。

他们的女儿在广州,在一家工厂工作。王大娘每天都能接到女儿的电话,确认状况安好。王大娘有时站在地里和女儿聊天,王大爷就不去担水了,而是在一旁听。田里静闻虫声,电话的声音有些大,也从听筒里冒了出来。

说是一切安好,女孩的声音就在静静的田里轻绕。

秋日,丰收最终没能真正收起来。王大爷依旧去担水,走的是那条他踩出来的向日葵花满开的小道。王大娘在田里摘茄子株上败掉的枯叶。地里干枯的叶子还没撸顺完,王大爷就从向日葵花丛里走回来了。

王大娘期待丰收,可是茄子内里是空的,吃起来还是涩。毛豆是扁的,摸不着豆,成不了一盘菜。大葱长得好,可是家里还有。

她就没有摘菜,而是折了一把向日葵,跟我说打算拿回家,摆放在桌上看看。

“直接掐下来,是不是挺好看?”王大娘在葵花里笑着说。

6

时间长了,闲置的土地就不只是一块土地了。

盛夏至初秋,向日葵花开得格外茂盛。菜田生息,人来人往。

青少年宫的建设要开始了。菜田、风筝与葵花,都将不再在这块闲置土地上出现。老人们回家过日子,一切细味皆如平静之常。

葵花茂盛,淹没拥醉了白色的警示牌。小姑娘由姥姥带着,来这里摘花。偷菜的在夜后进入,留下脚印。老人们在里面打起精神头地好好活着,在地上亲力亲为,由着自己的心经,活着自己的慈悲。等待着本来就没有的菜田,最后变成孩子们的希望乐园。

本文参考:
谭永忠《闲置土地的形成原因与类型划分》
彭和强等《城市土地闲置及耕种闲置地现象研究——以重庆北碚区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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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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