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铁柱的美好愿景

2016-10-19 20:09:12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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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铁柱是在我岳父家大门口,那是前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他正在赶十几头牛进栏。

他头发蓬乱,面色黝黑,皱纹如脚下的土地一般沟壑纵横。黑色棉袄和绿色军裤上满是油污和尘土,脚上穿一双运动鞋,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鞋帮都快折断了。

岳父年近古稀,仍和岳母一起种着百多亩地,养着许多牲口。我悄悄问妻子:“刚才那人,是家里雇的长工?”妻子批评我:“你太小瞧人了,他是我家老爷子的合伙人,铁柱哥。”

铁柱的故事,是岳母告诉我的。

1

铁柱哥姓赵,家里只有几亩薄田,每年粮食都不够吃,兄妹几个长大后都奔外面讨生活去了。

80年代中期,铁柱去了明武煤矿,那年他刚十九岁。

矿上生活简单而枯燥,下井挖煤,上井发呆睡觉。铁柱却非常喜欢这种生活,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工资一半寄给老家父母,一半攒下来准备娶媳妇——农村来的矿工就怕找不到媳妇,矿上难得来个寡妇,矿工汉子们都要争得打破脑袋。

铁柱知道自己没背景,也没什么本事,只能指望自己的一把力气,他打算干两年就回老家。没几年,一起下井的工友死的死,残的残,其他的都回老家盖房娶媳妇生娃了。用他们的话说:“受穷归受穷,打点粮食还是够吃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太阳出来下地干活,太阳下去回家吃饭睡觉,美俅死了!”

别人描述中的美好愿景,支撑着铁柱在矿上又多干了两年。第十三个年头,矿上又给他们涨了一级工资,铁柱有些不舍得离开,他打算再干一年。

可就在这年的7月,在一场塌方事故中,铁柱被砸在了井下。搜救队员把他抬上来的时候,血污和煤混一起,糊在他头上,脸上,他毫无知觉。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铁柱才醒过来。

医生说,他头部遭受了重创,要好好调理休养,定期复查,否则会影响智力。在疗养院康复了一段时间,矿上赔了一笔钱,就把他送回了家。

2

铁柱回家那年已经三十大几,属于“超大龄青年”。按照他父母的说法,再不讨老婆,就会和他二叔那样,打一辈子光棍。

挖了十几年煤,铁柱的性格变得十分木讷。出了事之后,说话偶尔还有点颠三倒四,阴天下雨常头疼。村里人嘴毒,说他“脑子被砸坏了”。

这么一传,十里八乡都知道铁柱“脑子有问题”,媒婆们路过他家,都绕着走。最终,一个远房亲戚从几十里外给他说了个对象。

女方叫春兰,前夫滥赌不改,输了钱就回家打她,春兰离婚后就带着六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娘家也没法呆,春兰弟弟28岁还没对象,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在家窝着,抱怨父母不给他找对象。

精明一辈子的父母就开始打春兰的主意:找个殷实人家把女儿嫁过去,多落点彩礼钱好给儿子娶媳妇。

而春兰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要对她儿子好;二是人要老实,不许打她。

虽然生过孩子,春兰的模样依然齐整。要是不带儿子,嫁个手艺人,个体户之类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可这种有点小钱的人,都不愿给人当后爹。

铁柱愿意。

他见过春兰后非常满意,春兰也觉得铁柱老实,不仅喜欢自己的儿子小龙,更关键的是,铁柱积攒多年的工资也能满足她父母的要求。第三次见面,两人去县城领了结婚证。

不久之后,两人就举办了简单的婚礼,铁柱成了有老婆孩子的人。乡亲们都开玩笑说,“铁柱你娃娃赚大发了!”“娶个媳妇带个儿子,连劲儿都省了。”穿西装戴红花的铁柱只是憨憨的傻笑,满脸幸福。

打这天起,铁柱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他对母子俩非常好,田里的重活都他一人干,赶集回来也忘不了给小龙带吃的玩的。小龙慢慢地也接受了这个黑瘦沉默的后爸。

春去秋来,转眼就是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春兰的弟弟终于娶上了老婆。第一场雪还没化掉时,春兰生了胖小子小虎,铁柱乐得一张黑脸都笑开了花。

3

娶媳妇生娃耗尽了铁柱全部的积蓄,小虎三岁那年,收成出奇的差,第二年春天,铁柱的父母兄弟一大家子,连同春兰娘家,一起搬到了二百里外的赵家坪乡。

当时,很多村为了避免被上级合村并点撤掉,就想尽办法吸收外来人口。春兰爹带着儿子走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土地比老家平整得多,“地劲儿大,种什么长什么。”老人家很高兴,斟酌一番后,最终落户朱家洼村,每人还分得十五亩地。

这年清明一过,铁柱和春兰就开始在自家的六十亩口粮地里忙活。眼看着庄稼和孩子一天天地长,铁柱心里很高兴。对铁柱而言,当年的“美好愿景”无非也就如此了。

没过几年,铁柱就在朱家洼盖了五间砖瓦房。大院里还养了三头牛,两头猪。铁柱习惯在晚饭后蹲大门口抽烟。他看着小龙跟着春兰忙前忙后,开始琢磨起地主家儿子分家产的故事——自己这一大院家产,该怎么分呢?一个是老婆带来的,一个是自己亲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自打有这个心结,铁柱对小龙渐渐疏远了,对小虎越来越疼爱。这些都被春兰看在眼里。

常年的劳作,把春兰原本白嫩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有腰身有曲线。她对自己容貌很上心,每天都用香皂洗脸,洗完还涂点护肤品,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气。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春兰被隔壁老刘惦记上了。

老刘兄弟多,家里穷,二十七八才娶了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寡妇生完两个娃后,常年面黄肌瘦的,自从见了春兰,老刘看自己老婆就越来越不顺眼了。

两家房子和地都挨着,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老刘经常把家种的瓜果梨枣送给小龙小虎,铁柱有点儿需要帮忙的事儿,他也总是第一个出现。尤其春兰在家时,他跑得就更勤了。

老刘那火辣辣的眼神让春兰觉得非常不舒服,她跟铁柱提过,但憨厚的铁柱觉得她想多了,“刘哥这么心善,这么仗义,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4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春兰在玉米田里锄草。老刘就过去找她闲聊,春兰不搭理,继续锄地,老刘就笑嘻嘻地跟在后面。从这头跟到那头,看着四下无人,开始对春兰动手动脚起来。春兰气不过,拿起锄头就往他脚面上砸去。老刘哀嚎一声,一瘸一拐地走了。

可老刘对春兰并不死心。初秋时,一个下地干活儿的村民远远地就听见铁柱家玉米地里传来哭声。

只见春兰双眼红肿,头发凌乱,沾着土和杂草,低着头走了。后面的老刘嘴里叼烟,一脸满足,笑着和他打招呼。

春兰觉得这事儿丢人,没跟铁柱说。铁柱见了老刘还是一口一个“刘哥”,还老埋怨春兰对人家不热情。

自此,老刘逮住空就往他们家跑,后来有一次,老刘甚至带着酒来铁柱家,把铁柱灌醉以后,自己趁着酒劲就把春兰非礼了。

酒醒了以后,老刘照旧没事儿人似的,还往铁柱家跑。

有人跟铁柱说,“你脑袋绿了”,铁柱不信,觉得刘哥仗义帮自己,让这些人眼红。直到后来,春兰实在受不了,自己主动跟铁柱哭诉了老刘对她的所作所为。铁柱觉得不可思议,便去找他的刘哥问个清楚。

老刘拍着胸脯,满脸委屈的说:“我看你人老实,认你这个兄弟,帮衬你,扶持你,村里人才没敢欺负你。你刘哥一把年纪了,能干这事儿?你要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你砍死我算了!”

老刘一吼,铁柱吓得哆嗦,他也觉得刘哥的话有道理,便不再搭理春兰的哭诉。

春兰的委屈也不止这一处。

自从搬到朱家洼,铁柱对小虎越来越偏心,好吃好玩的都留给自己亲儿子,过年买衣服都是给小虎买好的,给小龙买一般的。这些春兰都看得出来,但也不能说。自己娘俩跟这男人过日子,可不就得委屈点嘛。

“你一个人女人家,重活儿干不了,没个男人搭伙过,怎么把小龙拉扯大,怎么给他娶媳妇?”这是春兰娘安慰她的原话。

“虽然都在一个村,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都有自己家了,没事儿少往娘家跑。不知道的,还以为铁柱对你不好呢。”这是春兰爹的话。

没几天,春兰就回了娘家。到了那年秋收,春兰还没回来,说是去省城找了活计做。过年才回来了一趟,年后就带着两个儿子走了。

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春兰才回了朱家洼一次——回来离婚。就这样,结婚十年之后,铁柱又成了光棍。

5

春兰刚走那会儿,铁柱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舍不得朱家洼这里的房子和田地,也舍不得地里的庄稼和院里的牲口。春兰刚去省城的那半年,他也从没想过要去那看看,更没觉得家里没个女人没法过,只是每天下地干活,回来喂牛。吃饭,睡觉。他只觉得,春兰带这两个儿子在省城肯定难过,过不下去,肯定还会回来,到时还是一家人。

一直就这么木木的过着。

春兰带着儿子走的时候,铁柱想留下亲儿子小虎,可小虎死活不干,非得要跟哥哥和妈妈一起走。铁柱又是吵架,又是下跪,硬的软的都用上了,可儿子就是铁了心得要跟他妈走。

自从春兰走了以后,铁柱的刘哥就很少到铁柱家去了。就算在地头遇见,也不过是打个招呼,点个烟,各自干各自的。铁柱还是种着那些地,喂着那些牲口。不论回家多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喝醉了一个人睡觉。

后来,我岳父找铁柱商量,“两家搭伙种地养牲口吧。”铁柱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大概是太孤独了,每天回家只能跟牛说话,可牛也不会说话。

忙的时候,我岳母会喊铁柱在家一起吃饭,反正就添双筷子的事儿。正月里春兰回来走娘家,岳母就让铁柱过去劝春兰留下,两口子继续一起过。铁柱总是嘿嘿笑,然后说怕春兰骂,不敢去。我岳父就笑骂他是怂货一个,骂完再给他倒一杯酒。

听说,春兰去省城的酒楼打工,跟一个姓李的厨子好了。李厨子十八九岁就给人当上门女婿,被人当牲口似得使唤,后来净身出户来省城学厨师,从单位食堂一直干到大酒楼。他带着春兰一起开了家快餐店,生意很好。小龙小虎兄弟俩也在快餐店干活,没几年,春兰的孙子都抱上了。

村里人逗铁柱:“你儿子都跟人姓李了,早就不认你了,你种地养牲口挣这些钱有个俅用?”

“我儿子肯定会回来的,我是他爹,在给他攒钱盖房子娶媳妇。”铁柱总是表情认真地答道。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想起他这位远在乡下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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