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锁的师父,越狱了

2016-10-20 20:18:10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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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这半辈子,干得都是坏事,有点意义的,就是录制了《逃狱警示教育宣传片》。” 四进宫的王磊刑满后说道。 王磊最后一次入狱,原本被判了10年,却待了13年。那多出的3年时间,是他为逃狱付出的代价。

1

2005年,十五监区,王磊站在自己负责的那台立式铣床面前,无精打采地加工着成堆的金属零件,两个眼袋由紫变黑。他已经失眠3天了。

作为一名熟练的铣床操作工,车间生产安全准则王磊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操作流程也早就成了惯性动作。可这一天,他的左手小拇指还是被快速旋转的铣刀割成了两截。

监狱医院不具备接指的手术条件,于是,十五监区的副教导员带着两个年轻狱警,把王磊紧急送往外面的医院。

坐在飞速行驶的车里,王磊的手指在滴血,手腕上的手铐依然锃亮。

王磊是个重刑盗窃犯。手铐轮齿嵌入手腕的胀痛之感,他很熟悉。他十几岁就跟着师父出道了,曾先后四次被判刑,出入派出所的次数,更是难以记清。

没有人生来就是罪犯,在成为四进宫的“老革命”之前,跟着贵州老乡来到无锡的王磊,只是一个十几岁的打工仔。那时候,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干小工。混砂浆,运砖块,一天重活干下来,5元钱的工钱还被包工头用一张白条替换。

工钱结不到手,老乡就介绍他帮别人搬家。这个活他干了3天,赚了100元钱。不是白条,而是一张张的现钞。

钱拿在手上,王磊很兴奋,他买了卤菜和啤酒感谢老乡。酒过三巡,两人面色红润,话语渐多。王磊反复感谢老乡的关照,车轱辘话说个没完。

那位老乡醉眯着眼,淡定地说道:“用不着谢,都是自己人,待会儿带你去拜师父!”

2

搬家不用拜师父,但盗窃这一行需要。

王磊手端着一杯热茶,跪在一间老宅的厅堂中央。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厅堂的佛龛里放着威武的红脸关公,三根敬香吐着袅袅的青烟。并排跪着的还有三个年轻人。

最后,王磊手中的热茶递给了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外号“瘪猴子”,是盗窃团伙里的核心成员,专门负责开锁。

加入盗窃团伙,王磊并不后悔。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这个特殊的“大家庭”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当然,他也别无选择,三天“搬家”的活儿干完,他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员了。

拜了师父,就要开始学做事。

这个盗窃团伙以一家正规注册的公司作掩护,分工明确,一个师父带一个团队。这些师父,个个都是开锁行家。单钩开锁可以秒开,“暴力撬锁”一分钟之内完成,噪音很小。

每天,几个师父都要在一张大地图上确定“上班”地点、研究撤退路线。一旦出活,师父就带五六个徒弟,开面包车,到选好的地点“扫楼”。

他们先敲门,确定没人的房间,再由师父拿着工具,连开一片。徒弟进屋,把现金、首饰、大小电器全部搬空。

师父从不进屋,开完锁就单独撤退,所以被抓可能性极小。徒弟们却经常被抓,并且他们还要分担师父的那份罪过。这是徒弟向师父表忠心,也是师父考验徒弟“资质”最重要的方式。

王磊当徒弟的时候,被抓过很多次。

有时是因为他年纪小,有时是因为盗窃金额达不到立案标准,让他侥幸逃过了几次牢狱之灾。即使后来有三次实在逃不过,也都因为嘴巴严,打死只承认当场被抓的这一次,不过也只是被判了一两年。

脑子机灵,嘴巴严实,王磊最终取得了师父的信任。第三次出狱的时候,师父亲自到监狱门口来接他。坐在师父的宝马车里,师父对他说,“我把开锁的本事传给你。”

3

师父家有一张蓝色玻璃镜面的写字台。他每天在写字台上放半斤绿豆,再给王磊一把单钩。

师父要王磊把那些绿豆用单钩一颗颗拨落到地上。绿豆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要连贯,中间要是断掉一次,必须重新再拨半斤。

单钩钩头很小,要拨动绿豆,且保持连贯,很不容易。王磊苦练了两个月,不分昼夜。两个月后,手感就纯熟了,王磊几乎能做到逢锁必开。

老人退休了,新人开始独挡一面,王磊成了这个盗窃团伙里新晋的师父。 王磊头脑灵活,他带领的团队每次得手的钱财都是最多的。

他们伪装成水电工、装修工,甚至在无锡某商厦内,专门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日常还承接装修任务。他们在参与装修的住宅里,留下了一些方便作案的漏洞(比如破坏监控线路或弱化防盗器材)

天网恢恢。2003年,无锡警方在这个团伙中成功打入内线,里应外合,这个特大盗窃团伙被一举摧毁。

只是多年以来的“师徒帮带制度”,致使这个团伙中的前五名被告,皆不是师父级别的人。虽有徒弟顶罪,王磊还是成了第七被告,领了十年的刑罚。

他没能等到安稳“退休”的那一天。

前三次入狱,王磊都是“三无”人员(无接见、无汇款、无邮包)。第四次入狱后不久,他的母亲到监狱里来探望过一次。

71岁的母亲,从贵州毕节市赫章县的农村出发,拄着拐杖走了4个小时的崎岖山路,再经过多次转车,给儿子带来了一袋玉米、两双厚底布鞋和400元现金。

隔着会见室的玻璃,母亲对他说:“磊磊啊,这次时间长,不要吃不饱,钱省着点用哩,娘走不动路了,以后就不来看你哩!”

王磊的母亲从15岁开始生育,先后生下4个女儿、2个儿子。然而人丁兴旺也没能改变家里的贫困,王磊排行老五,9岁就去捡牛粪、放羊、种玉米,12岁就在乡里的砖厂做工,14岁去县城学泥瓦匠,17岁外出务工讨生计……

四个姐姐一个弟弟也都和他同样的命运,上一次聚齐,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为了办丧事的费用分摊问题,姐弟五人争吵不休。

那时候,家里还有四只羊和一头牛。王磊刚刚结束第二次牢狱生活,拿不出办丧事的钱,因此失去了分割继承财产的资格。

母亲的探望,让王磊重温了缺失已久的亲情。看着母亲鬓角稀疏的银发,他眼中噙满泪水。从那天起,他一心只想早日减刑,出狱给年迈的母亲尽几年孝道。

4

获刑十年以上的罪犯,必须入监服刑达两年以上才有申请减刑的资格。

王磊已经攒了两个“劳积”(劳动积极分子,16个月内取得120分被评定为“劳积”,一个“劳积”可申请减刑一年),再过一个季度,他就可以申请减刑。若是成功了,余刑将只剩下五年多。

十年刑期,眼看就要减半了,但王磊还是决定放弃——在失眠了3天后,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戴手套操作铣床,制造工伤事故。

3天前,王磊收到了坐牢以来的第一封家书。这封信里,没有嘘寒问暖,只有简短一句话:“母亲重病卧床,或将几日之内离世。”

收信的当天,王磊就向监区打了离监探亲的申请,可他只是普管级别,申请报告直接被拒(监狱里只有宽管级别的服刑人员才有申请离监探亲的资格)

失眠的那3天,王磊不断琢磨着如何逃出监狱。

翻围墙?7米高的围墙再加2米的高压电网,红外触感报警器每2米一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在8个岗楼里日夜站岗,围墙内侧还有一圈3米多高的防爬铁护栏。

扒车底?监狱大门是双道门设置,一道门里有遥控汽车路障机,地面装有车底探照仪。进入二道门,还需经过狱警全方位的人工检查。

躲进垃圾车?监狱里的垃圾车自带压缩功能,躲在里面即使出去了,也只会是肉饼一块。

不仅如此,随时的点名报数、三联号、大小夜岗的监督制度,也让逃狱这件事变得毫无可能。

从里面逃狱不可能,王磊就开始琢磨如何从外面逃。要离开监狱,就只有外出就医这一条路可走,而监狱里有处理一些常见疾病的医院监区,要想外出就医,必须是手术急诊。

快速旋转的铣刀,帮王磊达到了目的。

在监狱定点的医疗单位,王磊做完了断指续接手术,他的脚踝始终被铐在病床上,病床边是一扇铝合金的推拉窗。

天色渐晚,监区的副教导员回监狱值班去了,两个年轻狱警留下守夜。他们要等到第二天一早,再押送王磊回监。

这两名狱警的警龄都不长,以为一副手铐就可以万无一失。可他们没想到,打开一副手铐对于开锁师父王磊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王磊在机床监区改造,加工一个单钩轻而易举。在他切断自己手指之前,那根单钩就已经被他藏进了衣袖。

扛不住凌晨2点多的困意,两个狱警趴在床沿上打起了盹儿。当他们一觉醒来时,天才蒙蒙亮,病床却空了。

只留下一副锃亮的手铐,摆放在床头柜上。

5

罪犯逃狱的警讯传到了方圆十里开外。武警迅速开始追捕,监狱内也抽调了各监区的民警参与,悬赏捉拿的公告更是第一时间在地方电视台滚动播出。

犯人们停止出工,集体放假,全被锁在了监房里——那天,犯人们比过春节还开心,王磊的成功逃脱,被他们视为自己所属的这个集体的完胜。

那晚,王磊从窗户爬出时,手指上的麻药已经消退,他疼得身体发抖。医院位于郊区,紧挨着监狱,周围没有路灯,他就跟着月亮,跌跌撞撞跑进了山里。

监狱的警报声,王磊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各个路口肯定有盘查搜捕自己的武警战士。于是他打算先在山里藏起来,等几天风头过了,再逃。

天完全亮了,王磊才发现自己脚下并不是座山,只是一个种满了树木、野草杂生的土坡。这个土坡已经被挖掘机挖了一半,一旦武警搜到这里,他就无处可躲

他继续向野林子里逃,在一片桃树林里,他看见一座护林人住的棚户房。房门没锁,屋里的一对夫妻还在熟睡,他蹑手踮脚走进去,翻出了钱包。怕暴露行踪,他只抽了一张。

穿过桃树林,有一个小集市,早点摊上已经热气氤氲。王磊光头,穿着蓝白相间的囚服,特征太明显,他不敢露面就往回跑。

在桃树林里有个防鸟的稻草人,王磊把稻草人的衣服和草帽穿在自己身上。一路穿行,走到晌午,术后血虚,加上体力透支,他就躲在一个肥田用的粪坑旁歇脚。

一个挖萝卜的老农发现了他,走过来问:“你哪块的啊?在这里干么事?”

那一刻,王磊起了杀心。但老农递给了他一根萝卜,这根萝卜让他觉得,“老农可能只是把我当作流浪的疯子。”

萝卜还没吃完,挂着武装袋的武警就扑面而来。王磊爬起身向玉米地里飞奔,但玉米地里又窸窸窣窣涌出了一群武警。

他被包围了。

一个武警迅速冲到他面前夹住了他的脖子,其他人紧随其后。有的反扭他的胳膊肘,有的踹他的腿窝子,他的身体一截截柔软,迅速趴在了新灌的泥田里。

6

王磊是这所监狱近二十年来第一个成功越狱的犯人,但仅一天之后,他就被抓回。

警官们痛恨他。那两名年轻狱警永远失去了再穿警服的机会;十五监区的一把手被降级;带他就医的副教导员直接被安排看大门去了。犯人们则幸灾乐祸,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

在监狱召开的减刑假释大会上,王磊被作为反面典型进行公审。法院的代表入监对其宣判加刑3年,原本这场大会的减刑名单里会有他的名字,一念之差,王磊就给自己的刑期做了一次可笑的加法。

加完刑后,王磊被留在了高危监区。他的逃狱经历被省局拍成了警示教育宣传片,每周的入监教育课上,都要放上一遍。

镜头里,曾经是师父的王磊哭哭啼啼,“我就是想回去看一眼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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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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