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2016-10-31 20:49:13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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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看守所在高雄县燕巢乡,和所有小乡镇一样,燕巢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一条街,但是看守所当然不会在那里,而是在外围、比较不碍眼的地方。我从借住的朋友家走十五分钟到高雄火车站,往北坐两站到楠梓,然后坐出租车到看守所,费时一小时。

看守所的会客区有点冷清,因为早上接见登记的时间只到十一点,现场剩下最后一批等待接见的家属。左边柜台是接见登记处,右边是寄物处,都已经拉下了铁窗。只有中间的柜台还开着,是家属购物处。购物处有一整面白色的柜子展示着各种食品与日用品,加上柜台前方蓝色金属椅子,使这个空间看起来就像医院里的精神科。

购物处的价格还算合理,大罐可乐45元(新台币),速食面50元,卫生巾70元,水果70元。也有一些比较时髦的东西,比如绿茶,或者高档水果。这里最顶级的商品是八英寸的生口蛋糕,400元。

我想:“不知道邓武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然后立刻丢下这个念头。不必吧。

1

我在购物处的柜台抄写价目表,忽然瞥见一个饼干桶里面放了好些一模一样的纸条,料想是某一种申请单据,二话不说先偷一叠,然后若无其事躲到角落里去细看。那是“家属寄款单”,因为会面时不许交付任何物品或金钱,所以给受刑人的钱必须填了单据交给柜台。一张两千元的,两张一千元的,还有一张五百元的 。这单据是牛皮纸,纸质粗厚,我好生唏嘘——这个妻子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探望丈夫,就只寄给他五百块?

十二点十分,男所的第十批接见,所有家属涌入一个小门,不到一分钟又涌出来,全部挤上柜台来买东西。关在牢里咫尺天涯,受刑人的愿望,得靠家属代为完成。

根据右侧的展示柜,受刑人今天中午吃吴郭鱼和什锦菜汤,昨天晚上吃咖哩鸡丁、香酥白北鱼与薏仁绿豆汤。一个早上的会面人数大约有两百二十人。根据我所看见的,她们约八成是女性,阶级属性铭刻在衣服品味上,不见得有风尘味,但是有很多亮片。根据户外的烟灰缸,家属们烟抽得凶,槟榔也吃得不少。

寄物处放了一个秤,就是市场里很台式的那种秤。物品限重两公斤,柜台上贴着告示,“寄物请勿夹带违禁品,以免受刑人受罚。”大部分的人寄自制的食物,汤汤水水的,所以寄物处也卖塑料袋,一个两块钱。一个兔唇的女人称了一袋食物,不幸重了点。她懊恼地走到外面去,把汤汁倒在花圃里,十分不舍地说:“那可以浇饭啊……”

下午的探视从两点开始,时间逼近时,现场可能来了近百人,弥漫着躁动的气氛。工作人员粗声粗气地叫号,柜台前还没被叫到的人也不怎么肯让开,反正大家就挤吧,依稀记得在台北迈入文明而冷淡的纪元之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等待了很久的人将申请单在柜台上不停蹭来蹭去,用那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来催促柜台里的人,快点,快点,快点。

我和所有人一起排队等待“一般接见”,但是我的单子与证件自动被转到隔壁柜台,批下来是“电视接见”。我去寄物处转寄一本书,工作人员要我写上受刑人的名字与编号,我便在扉页签名题赠。工作人员粗声粗气:“你写在哪?”

“翻开那一页。”

“写外面。”

我瞬即明白这是一个没有美感的世界,拿起柜台上粗大的奇异笔,毫不客气地写在封面上,好像粗声粗气地喊叫着:405,邓武功!

2

轮到我走进那个小门,原来这是通向地下室的。经过一条不见天日的长廊,来到另一道铁门,再交验一次申请单与证件。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两排人背对背,一边是“一般接见”,大概有十二个窗口,另一边就是“电视接见”,大约五个座位。“电视接见”人不多,大概朋友都是排在“电视接见”吧,我隔壁的是因为那位受刑人在生病。

“一般接见”的窗口有铁门。另外一头的受刑人也到了以后,铁门拉起来,中间仍然有三道铁条,以及小时候才有的那种深绿色的纱窗。“电视接见”则是面对一个十五英寸的计算机屏幕,抬头三尺有录像机,用电话机讲话,就像跟网友用网络摄像头聊天一样。唯一的问题是录像机从高处俯拍,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大头狗。不过,“一般接见”的话,每人脸色发青,脸上还有三条黑线,相较之下,大头狗也不赖。

屏幕的正中央“眨了一下眼睛”,邓武功就出现了。简单寒暄后,我问他为什么不要帮助?他说不是不要帮助,是因为他不太会讲话,希望我能找他们主任,办理特别接见,他才好面对面跟我解释案情。

我感到有点为难,“找主任帮忙”似乎是他一厢情愿、过度乐观的期待,但是他说,“现在民主时代,我们主任都对我们很好,很照顾。上次他们来接见的时候问我们在这里怎样,我也说我们都很好啊”,然后又重申希望我去见他们主任。

屏幕上是他刺得青青的头皮和额头,三条抬头纹。我看着他,一直幻觉闻到槟榔味。我的闽南话不怎么流利,但这样才好,我讲话很逊,他才不会紧张。其实我觉得他好像并不怎么紧张,也不内向或怕生,他很流畅地有问有答,口气甚至有些急切。

我向他说明联盟会做非常上诉与“特赦”,他对“特赦”感觉无望,我说姑且一提。我隐隐紧张,担心他不悔悟怎么办?

“你还有三个小孩对不对?他们在哪里,跟你哥哥在云林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哥哥叫他们回去他们都不回去。他们在警讯笔录里说我多坏你知道吗!我就想,我为家庭牺牲这么多,把你们养到这么大,你们还这样,那算了啦,干脆放弃好了。我就叫我哥哥跟他们说都不要来算了。”

“那他们生活怎么办?”

“我太太有一个保险。本来四个人分,现在他们三个人分,每个人分七十几万。被他们舅舅拿去了。”

我觉得我的不祥预感已经成真。他的态度或许说不上理直气壮,但似乎自认别无选择。他写了自传叙述案情,我虽然还没看到,但似乎也感到在解释他的不得已,他好像期待小孩将来懂事了、看了,就会明白他的苦衷。他还在恨,他还在对世界声明他的恨自有其因。

我问他在屏东县的家的具体地址,他说:“九如乡三块村……三块村……忘记了。我一直想把这些事情都忘记。我明天查了再告诉你。”

走出来的时候,外面是一个有着新鲜空气的南台湾午后,我的心情有点沉重。我想到刚才那个兔唇女子,没有人会送家常菜给邓武功吧——废话,可能会做菜给他吃的那个人,已经被他杀死了。

3

我很想看邓武功写的自传。三十分钟的会面时间实在有限,自传或许才能比较完整地了解他的状态。那未必是事实真相,但却是他的心灵地图。我决定去找他们的主任试试看。

主任姓钟,高高壮壮的,手上有一大串钥匙。他说邓武功刚来的时候有暴力倾向,跟狱友——他们的行话是“同学”——相处时会很暴躁,而且老是想自杀。现在稳定多了。没有什么人来看他。

“我刚才看到家属购物区有些水果什么的,那没有家属来,他怎么办?”

“那就靠我帮忙。”

邓武功在这里已经三年多了。“那你呢?”我问。

“我喔。我在这里五六年了。我手上大概走掉十个死刑犯了,说起来实在很感伤。我没有当他们是死刑犯,没有当他们是受刑人。他们都很喜欢我,可是我下个月要走啦,我要升官了,去中部。他们现在都很紧张,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主管怎么样。”

他的用语令我惊讶,“我手上”是什么意思?我问:“在死刑的执行过程里,你扮演什么角色?”

“心理师,咨询师,终结者。”

我目瞪口呆。我问的只不过是个形而下的问题,他竟然给我一个形而上的答案!

钟主任解释道:“我每天下午下去跟他们聊天。有时候下午三点多接到通知,说今天要执行——可是我刚刚才跟他讲过话而已啊!很感伤。”

“下午三点就知道了?”

“只有我知道。因为我要帮他准备很多东西。我们把人从牢房里带出来,他们不肯出来,我要进去把他带出来。最后一餐,他们不肯吃,我要哄他们吃。吃完了他们不肯站起来,因为一站起来,法警就接手了,我要去让他站起来。执行的时候,典狱长要在,副典狱长、总务处的、人事室的主管都要在。全场二十几个人,可是他们眼睛里,就只有我而已。”

这位“一线四星”的警察并没有因此就松懈了对我的戒心。我正待追问劝死囚出牢房的方法,他就托词还有事情要忙,作势起身。当我们走出会客室的时候,他喃喃自语:“你们要帮他提非常上诉喔……好啊,看能不能减成无期……唉……”我回头准备跟他说再见,却发现他已经站在一扇银色灿亮的铁门前,转动他那一大串钥匙。

回程的出租车司机是个笑嘻嘻的阿伯。与来的时候一样,他们总是假设我是来做别的事——朋友在这里上班?来开会?反正,不是探视坏人就对了。我穿得邋遢,不够“台”,所以不像家属。然而这出于好意的误解,正说明了受刑人家属也是受歧视的一群。这位开心阿伯每天都跑到这里来载客,他应该看多了——我打算寻他开心。

“我刚才去看一个死刑犯。”

“啊?”后照镜里,阿伯的慈眉善目不见了,吓了一跳以后,脸色阴沉许多,说话也变得谨慎。“是什么事情?”

“杀人。”

“几个?”

“两个。”

阿伯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他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啊。”阿伯释然了,对我又卸除了心防。

我告诉阿伯,我们是公益团体,来关心受刑人,问问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因为可能也没有其他人来探望。

阿伯说:“喔。问他们要不要捐器官?”

4

第二天,我又去看守所见邓武功。

“我昨天有去见钟主任你知道吗?他有告诉你吗?”

邓武功笑了。“有啊,他笑我呢。”

“笑你什么?”

“嗯……就是笑我啊。我们主任好风趣的就对啦,都会逗我们笑。”他充满崇拜与感激地说着钟主任。

今天的谈话比昨天轻松,邓武功不像昨天那么担心怕没人了解他的案子。他说刚刚去自首的时候,反正也不想活了,在放弃的状态下做笔录、接受审判。后来在狱中,教导人员、钟主任都一直开导他,他才比较没那么想死。

问他他们都怎么劝,他也说不出来,“就是……讲一些道理啦”,不过,“我到目前也还是有这样的念头,觉得算了,反正这条路我早晚要走,家庭都破碎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

“你现在想到你太太,你的心情是什么?”

“就是心很‘凝’,很痛苦就对了啦。我常常想到我们以前的事情,我们是恋爱结婚的。我当兵的时候认识的,到事情发生,刚好二十年。我对她这么好……”

“那个男的呢?”

“我比较不会想到他啦。他破坏我的家庭,挑拨离间,本来就应该要死的,但是我也没有要他死啊。那时候对我太太是真的气得‘抓不住’,真的要她死,但是那个男的我没有要他死,他是后来去医院死的。”

“你后来跟他的家人和解了对不对?”

“对。”

“多少钱和解的?”

“157万。”我低头写下这个数字,他又自动补充:“没付。”

“为什么?”

“还没付。他们去査封我的一块地,是祖产。已经拍卖了,但是第一次流标,还会再拍卖。”

“他们和解的时候是什么人来?”

“律师。家属没来。第一次开庭就和解了,我没有律师,就我自己出庭。”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你之前伤害致死的那个案件,后来你有上诉。可是我看那个时间,你上诉的时候,你这个杀人案都已经定谳了(编者注:指司法上的定案),我觉得很奇怪,你这边死刑已经定谳了,还跑去上诉那个伤害罪干吗?”

我从网络上的判决查询里找到了他的案底。1995年烟毒前科,2002年妨害自由,几个月后,就是这桩杀妻双人命案。妨害自由的案子是他介绍双方买卖毒品,结果买家竟然抢了卖家。卖家不甘损失,跑来向邓武功要人,邓武功只好陪卖家一起去向买家寻仇,砍了人家几刀以后,就把人丢在路边不管了。那人后来死了。邓武功在场而没有动手,被判妨害自由。

这起夹心饼干案,也许是嫉妒之罪的序曲。共犯中有一个人的口供说,事成之后黄上佑“请”大家吸海洛因,谢谢大家帮忙,无人一语提及被丢在路边流血的那个人。那景象是否让邓武功感受到人命轻如蝼蚁的现实,于是不久之后便对前妻痛下杀手?

邓武功还是满脸困惑。他好像很用力地在回想,自己是否遗漏什么事情。这下我动摇了。我们两次会面,他回答问题都很明快,刚才不是还说那男的该死吗?这件事情也不过是妨害自由而已,干吗不承认?难道不是他?

“你有没有前科?”

“没有。有一个在嘉义的是车祸,和解了。还有一个在基隆的是我告对方,因为他开车撞到我。”

“啊?那个不是你啊?”

“我没有啊!我没吸毒。那个不是我。”

不是他!那我对他整个人的评估都要重来。没有吸毒,没有中介,没有妨害自由……我得把他重新想一遍,抹去另外那个邓武功的身影。

这个邓武功坦白、诚实,今天三十分钟的谈话里,他主动说出许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没有遮掩回避。例如和解金没付;致人于死的意图,还有昨天说什么太太的保险“本来四个人分,现在三个人分”,好像他在幻想他那一份似的。他不狡猾,甚至很老实。

等到我从钟主任手中接过邓武功的自传,那才是更大的惊吓。邓武功是一个头大大的、粗粗壮壮的中年男子,可是他的自传,竟然每个字都缩得像米粒一般大小。钟主任对我说两句客套话,还像昨天一样的警戒,连坐也不坐下来,一闪就不见了。

5

邓武功当兵时与黄金玲恋爱,家人反对,但两人执意成婚。

邓武功是云林人,黄金玲是屏东人,都是乡下地方。邓武功认为去都市才有机会,遂去台中港开拖车,赚了点钱便自己当起老板,有个小事业,也买了房,房子登记在黄金玲名下。

他的工作时间很长,整天在外,黄金玲在家照顾三个小孩,时常怀疑邓武功有外遇。邓武功偶有应酬,但他说,实在是生意所需,他已经尽量早冋家了。应酬的地方有粉味,但他没有跟小姐来往,小姐也不曾找上门来。总之两人争执不断,邓武功最后决定结束这个事业,举家搬到屏东县九如乡。

那是黄金玲的娘家,她的两个哥哥都住在那里,大哥从事大理石的工作。他们向黄金玲的大哥租房子住,并且从头学习大理石的切割组合工作。邓武功感觉自己为了太太牺牲很多,昔日头家变了伙计。

几年后,他们在九如乡贷款买了自己的房子,也自立门户从事大理石业,夫妻一起工作。但是经济波动,生意时好时坏,两人的感情也时好时坏。后来生意没有起色,不得已结束了,邓武功又回去受雇于人开油罐车,黄金玲则在二哥经营的海钓场上班。

今昔对比,邓武功觉得很受挫。早知道就留在台中港,那里有努力了十年建立起来的人脉。现在他跌回原点,过去的努力好像都成空了,而且他陷在太太娘家的人际网络里,或许多少有点心理不平衡。

夫妻的老问题又回来了,他每天开车十几个小时,太太怀疑他不忠。夫妻的新问题也产生了,黄金玲现在是职业妇女,她有她自己的发展与改变,她学会了抽烟,在海钓场也有与其他男客互动的机会,邓武功很生气,也很嫉妒,他也怀疑太太不忠。

他们婚结得早,三个孩子都大了,长女已经开始工作赚钱。邓武功与黄金玲的薪水加起来有八万多,其实也很够用。这时候黄金玲决定要去兼第二份工作。她在海钓场认识了一个客人陈钦全,是国泰皮革厂的工头,邀请她去上大夜班。邓武功很生气,认为那男的一定意图不轨,而家里既然不缺钱,黄金玲却执意要去,那她一定是对他也有意思了。

邓武功的怨恨在累积,事业不顺利、入赘一般的处境、戴绿帽子的疑虑,全部都记在黄金玲的账上。邓武功无法不去想,三更半夜的国泰皮革厂,除了门口警卫亭里的一名警卫以外,偌大的厂房就只有黄金玲与陈钦全两人。陈钦全是工头,如果两人整夜都不工作、没有出货,也不会怎样。那么这两人会在干什么?

邓武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不只跟太太长期不合,三个小孩跟他也不亲,在父母亲的争执里,小孩都比较同情妈妈。长女有一次对邓武功骂脏话,他气得拿菜刀要杀她,被村长制止。夫妻吵架的时候,邓武功也曾砸毁家里的酒柜,用剪刀剪破太太的衣服。他将累积的愤恨以暴力形式表现出来,企图自杀很多次,都被家人发现阻止。

黄金玲坚持要离婚,邓武功更深感失败。家庭破碎了,好像一支投资多年的股票跌停下市了,血本无归。他下笔签了字,但是心里没有,黄金玲也没有搬出去,生活还是照旧,一纸离婚证书并没有带来太多改变,反正本来就在吵架了,现在再吵也是一样,而他们甚至没有分床睡。

离婚四十天以后,邓武功决定第二天回云林老家去找相熟的代书,把一块祖产的土地便宜卖给他,拿了钱去大陆玩,花光以后,就在那里死了算了。他收拾好衣物。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邓武功打开浴室的门,对着蒸腾的热气里一个熟悉却模糊的人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洗澡。”

十一月的夜里应该很冷了,邓武功出门开车,回到家时是八号早上。他愕然发现,黄金玲已经连夜把东西搬走了。他忽然又大受刺激,立刻赶到她的娘家苦苦哀求,虽然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合眼了。但是黄金玲也受够了,二十年的婚姻至此已是尽头,她不要复合。黄金玲的大哥、大姐都在,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邓武功听起来耳朵里都有刺。这又是一个入赘似的场景,邓武功孤掌难鸣,觉得被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了。

他只得回家,但他心里觉得,没有家了。他还是没睡,发呆,流泪,抽烟,喝酒,晚上孩子回来,他用交代后事的口吻对他们说:“你们以后就见不到爸爸了,要自己照顾自己,自己要会打算。”他去了国泰皮革厂。

6

他诚实但是不可信。他叙述的是邓武功版本的故事,但在他的刀下死去了一个黄金玲版本的故事。他说她老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借故”争吵,在黄金玲的版本里,那一定是大事。她学会了抽烟,并且毫不在乎地在邓家亲戚面前抽,在邓武功版本里这是大事,但在黄金玲的版本里可能是小事:我抽烟关你屁事。

我对他的史观保持警戒,但是我大致相信他所提供的具体事件细节,因为两次访谈他都给我这样的感觉:无所隐瞒。我问他屏东家地址、太太娘家地址,他全部都告诉我,没有一次问我“你要干什么”。

他的自传并不始于自己,而始于他与黄金玲的相识,主轴则完全缠绕着他们两人的关系。彷佛如果不说黄金玲,就没办法定义邓武功。

这是一封太迟的情书,太早的遗书。邓武功喃喃低语:我这么爱她,我为她这样,我为她那样、又那样;可是她却这样伤害我呀。他好像在一个恍惚的状态里写着,忘记自己已经把黄金玲杀死了。

邓武功的自传,是他对黄金玲的判决书。而杀她则是他亲手执刑。因为从来不曾捉奸在床,所以邓武功在自传里——举证论述:

——他劝阻,她竟然不听,一定有鬼。

——工时长,工资少,她却还要去,一定有鬼。

——大夜班,孤男寡女,一定有鬼。

——她每天买点心进去给工头吃,一定有鬼。

——工头的行踪只有她知道,一定有鬼。

——手机不接,行踪不明,一定有鬼。

她半路扭伤了脚,竟然通知工头来英雄救美,可见有鬼。

——她提离婚,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自传的后三分之一冗长而沉闷,因为邓武功不断恳求黄金玲回头,不停地打电话求她、她回家时求她、跑到工厂去求她、跑到她娘家去求她。这些行径依我看是纠缠,但邓武功却觉得是他一再忍让、再一次给她机会。如果他读过欧阳修,他可能会学着说一句:“求其生而不可得!”

邓武功还沉浸在他的感情创伤里,悔悟尚未到来。

“虽说夺走他们二条人命,或许我的作法有可议之处,然一个人在忍受那么长久以来压力与打击,更用尽所有心力挽回,却遭受更多的屈辱,这叫人情何以堪,又该再用何心态来面对呢?对于已发生而造成的事实,这一切并非我所愿啊,更不愿走上这样的路呀,本愿想能与她白头偕老,共度平凡的一生,如今却生离死别,这都是命呀。”

国泰皮革厂之后的事情是这样的:邓武功开车回到云林,去找哥哥交代后事。然后他去阿姨开的杂货店里抓了两瓶高梁酒,又要跳上车离开。哥哥劝他去自首,不要想不开,他哄哥哥说:“我去自首就会判得比较轻,你不用相心,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他开到南投的山区停下来,灌了一瓶高梁。他在左手腕划下一刀,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很失望,怎么没死?那回去让法院速审速决赶快判死刑好了。他怀着但求一死的心情,回到屏东自首。

警方掌握的物证很齐全。凶刀是一把长三十公分的生鱼片刀,纸质刀套也丢在现场,刀上的血是黄金玲与陈钦全的,刀套上是邓武功的指纹。黑色手套扔在现场。全罩式安全帽扔在现场。黄金玲死在现场,气管几乎被切断,时年三十八岁。陈钦全身受重伤逃到警卫室去求救,送医不治。但陈钦全死前已经在警讯笔录中指证:行凶的人是黄金玲刚离婚的前夫。

两次更审以后,邓武功死刑定谳了。看守所里有人来教内观打坐,邓武功也抄写一些经文,但是想到大半辈子爱恨交织的黄金玲,还是“心很凝”,非常痛苦,“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这样对我?”

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不谅解他,警讯笔录里一致描述他是一个很糟糕的丈夫、父亲。儿子说他曾经酒后殴打黄金玲,邓武功气死了,发誓真的没有打太太,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是他要离开家出去透透气,但黄金玲不给他钥匙、不让他走,他们拉扯之后,他把她按在地下,抢过钥匙来,油门一催,就绝尘而去。可能那次儿子刚好撞见,便认为爸爸打妈妈。邓武功越想越气,太太不忠,儿女不孝,算了,就放弃吧!他叫哥哥姐姐传话给小孩们,“你们不用来!”

但他悄悄地写了一万三千字的自传,用有格稿纸与浆糊装帧成一本手工书。他的字很工整,非常非常小,如果把稿纸的每一格细分为九小格,邓武功的字就会落在正中央的那一小格里。

7

邓武功犯案的屏东县九如乡,与现在系狱的燕巢,只隔着高屏溪。他在右岸杀了人,如今关在左岸。他还是时时有放弃的念头,等待哪一天牛头马面来引他渡河。尚未盖棺,但他的人生已被论定,如同杨泽诗曰:“人生不值得活的。”

在左岸,他已经关了三年半,钟主任是他的一盏明灯,每天下午的聊天他都很期待,但是不晓得会不会有一天,他得带他上刑场。

而右岸那里,已经人事全非。两位妻舅已先后离开,据说是欠债跑了;儿子去当兵,两个女儿久未联络,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要回台北了,去见邓武功,跟他告别。我不想让他每天傻傻地等着,以为我还会再去。

今天我打算问邓武功一些尖锐的问题。

“警察那天找到刀,安全帽,还有手套。为什么要戴手套?”

“因为我开车。开车时手会流汗,所以我都戴手套。”

“你在自传里提到有一次跟你太太吵架,她打你而你还手。你打她最严重的一次是打成怎样?”

他说了一个闽南话动词我听不懂。反正不是“打”,不是“槌”,不是“挣”,我说:“‘推’她吗?”邓武功解释,是两人拉扯之间,他把她手上的钥匙抢过来。

“那报纸上说,你们离婚是因为你自己有女朋友?”

“张小姐,”邓武功声音里隐隐有不平的怒意,“你想想看,如果我有女朋友的话,我离婚不就早就跑掉了?我还留在那里干什么?”

当我又走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底下的长廊,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邓武功的小孩会走进这条长廊。

七份判决书、九十分钟谈话、一万三千字的自传,这就是我对邓武功全部的认识了。我不能也不打算宣称我了解他,他生命中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回台北以后,我才看到邓武功写的请求“特赦”信。“总统特赦”,机会似乎渺茫,但废死联盟认为无论如何应当一试。所以联盟代为草拟一封短信给“总统”,底下大片的空白,让死刑犯自己诉说,他有什么值得赦免之处。

邓武功这样写:

“我想透彻了解爱是什么?我爱我的子女,爱我的家庭,日夜奔波于高速公路,南北驰骋,为我仅有的家庭去营建,我尽心尽力付出着。有人道:‘节妇失足,半生坚真无助,妓女从良,一生烟花无碍。’生平无不良之前科,岂是恶性重大之徒?连鸡都不忍宰杀之人,为何竟然杀了人?伤心吗?后悔吗?——‘在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

本文选自天窗文化图书《杀戮的艰难》,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插图:东方IC
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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