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猴子、长发的我和单身母亲

2016-11-08 19:54:31
6.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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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二十三岁那年,我经历了不少事。先是接到省城医学院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然后又亲历了那场恐慌全国的瘟疫,在病毒肆虐的春风里,还跟一位单身母亲谈了场恋爱。 此文为《猴豫记》的下篇。

1

在河南农村的这个猴场,跟猴子们相处久了,我发现它们各有各的脾性。

有只母猴,四肢健全,在整个猴场里极为少有,可惜一只眼瞎了。你若摸它脑后的毛,它会抬起头用那只好眼睛,和另一只小灰窟窿去看你。

这瞎眼猴的月经很不规律,我早就放弃用它做实验了。可它偏又是只惹事生非的母“孙悟空”。最初,它和一只胖且圆的母猴同住一圈,它把对方圆滚滚的脖子咬得鲜血淋漓。我叫小张把它俩分开,小张说猴圈有限,只能任凭瞎眼猴欺负胖猴。

后来,胖猴生了只小猴崽。小猴身形小小的,猴爪只有我手指头那么大,脑袋大大的,圆圆的,满脸的老相。把它握在手掌上,一双大眼睛就滴溜溜,慌慌张张地转来转去,叫人莫名心疼。

可小猴崽刚生下来两天,就被瞎眼猴给咬死了。谁都不知道瞎眼猴为何这般凶残,也没人知道它在瞎眼之前曾见过怎样可怕的事。

后来,赵场长又抓来一批新猴,没地方安置,就把猴场前的一间残庙给占了。

一到风天,庙外尘土飞扬,庙内阴风嘶鸣。新抓来的猴子们被关进单个的铁笼,横七竖八地堆在庙里,等候赵场长的发落。铁笼太小,猴子们直不起腰,只能一天到晚蹲伏着,舔着身上的伤口。

那时我实验用的母猴不够,只好钻进破庙里再搜样本,好几个星期终于得出结论:这些猴子,没一个月经规律的。我发狠踢了一脚铁笼。

没过几天,赵场长就听说瞎眼猴咬死了个猴崽,盛怒之下就把它发落到了破庙。此后,每天一进破庙,我就发现许多笼下都有血迹。刚开始,我以为是猴子的月经,可一看瞎眼猴爪上的血,还有其它猴子身上的伤痕,就明白了。

瞎眼猴的“秘密”,我守口如瓶。可赵场长还是知道了,他怒不可遏,恰逢广东人又开大卡来收猴,他便决定把瞎眼猴送到广东,“喂人算俅了”。

2

临广东人发车的前几天,瞎眼猴的脖子上被套了绳索,拴在破庙门口,像条看门狗。每当入夜,它便发出凄厉的呼啸。

这天阳光不错,我搬了椅子在破庙门口读《朝花夕拾》。原本在地上盘着的瞎眼猴,忽然“嗖”地一下跳到我的腿上。我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咬我,没想到它只是用那只死灰色的坏眼看我,又低头去看我怀里那本书。

我大着胆子伸手摸摸它的脖颈,它那只坏眼还睁着,好眼睛却闭上了,一副很舒服的模样。它对自己同类那般凶残好斗,对人类却如此乖怜,它的小脑袋究竟在想什么?最终,瞎眼猴在广东人发车之前,咬脱绳索逃出了猴场,回到它的荒郊野外去了。

入冬,雪簌簌地下。我和猴子们的日子愈发难熬。我住的小屋不能生火取暖,双手冻得红肿发痒,不得不去南阳城买取暖器。可猴子们除了身上那层毛皮,还有屁股下的两个小肉垫,就什么都没有了。

晚上我冻得睡不着,细听屋外的声音,猴子们冻得都叫不出声。白天我去圈里看,它们的食料冻住了,水也成了冰,里面还封着枯枝败叶。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连续三个月的猴子月经观察完毕,排卵期推算出来了,我们再也不用相互折腾了。

我把最规律的三十六只母猴编在一份表格里,安排它们与公猴交配。

当时有三只公猴。

一只长得雄壮,五官岿然不动,一副威严气象,我和小张不约而同给它起名叫“萧峰”;第二只公猴虽结实,但样子傻里傻气,总揪自己脑顶那几撮毛,没入冬就秃了,我们便叫它“虚竹”;最后那只年轻瘦弱,本应叫“段誉”,可它只剩一支胳膊,便改称为“杨过”。

据小张说,萧峰是被耍猴人在野外逮住,塞进麻袋拎回家的。它野性难驯,没过三五天,趁耍猴人不在,竟把家里小孩的脸蛋给咬穿了。耍猴人想打死它,但被家里的老人劝住,才五百块卖给了赵场长。

当时,猴场已有三只公猴,一只老的,场里当种猴用;两只新来的,就是虚竹和杨过。别看赵场长整天醉醺醺的,但对于如何驯养猴子,却颇有心得,他欣然收下萧峰,关进圈里。

谁知不到两个月,萧峰就联合虚竹和杨过,把隔壁那只老种猴的墙给掏穿了。哥儿仨轮番恶战,竟把老猴活活咬死了。失了一只种猴,赵场长却兴高采烈,因为依照他的商业逻辑,老猴那具硬邦邦的尸体只能说明它日薄西山,难当种猴大任了。

于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萧峰成了整个猴场的王者。

3

只可惜它被关在圈里,吃着小张配制的劣等食料,尽管对面圈里的母猴们纷纷撅起了红屁股,它却无法自由地享受唾手可得的爱情。

至于那虚竹,则笨得令人讨厌。它的笨,还引来了一顿打。记得快到年底的时候,所有负面情绪叠加起来,在我心里不断滋生出各种可怕的念头。我怀疑整个实验不会取得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小村,更没有单身母亲的音讯。这一切让我焦躁不安。

最冷的时候,赵场长那臭烘烘的养鱼池封了冰。他把雷管埋到冰下,炸出许多四分五裂的鱼,装了一车进南阳城给领导送礼,剩下几条炖了给我和小张下黄酒。

我晕乎乎去后院解手。刚解开腰带,虚竹竟隔着栅栏冲我呲牙咧嘴,呲得我心里起了股无名火。我当下回到屋里,从床下抽出一根榆木棒来,奔到虚竹的圈里。

一开始,虚竹还呲牙咧嘴想扑上来,可几个回合下来,它就只有窝在墙角吃棒子的份儿。对面的杨过给吓坏了,捂着脑袋不停地上蹿下跳。我恶狠狠地瞥了眼萧峰,这家伙还是岿然不动,一副王者风范。

这时,小张醉醺醺晃了过来,斜着小眼,靠着猴圈的铁栅栏,一边看我揍虚竹,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揍它有个毬意思,要揍就揍萧峰。”

小张的兴致上来了,他扯来一张麻袋,嘟嘟囔囔地说,“这萧峰也不是揍不得,塞麻袋里,揍起来不用担心坏它皮肉,赵场长发现不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就像受了魔鬼的诱惑,当下跟他进了萧大侠的圈。

萧峰见我俩一个提棒子一个拎麻袋,就开始呲牙,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吼声。

小张手里的麻袋向它脑顶飞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萧峰塞进了麻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伸手拍了拍麻袋,算是讥讽。可麻袋上忽然凸现一张脸的轮廓,迅速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我丢下棒子,用力把手指从那嘴里拽出来,出血了。要没有这层麻袋,我这根手指可能就报销了。

我还没回过神,小张已捡起棒子,一下抡到那张麻袋脸上。麻袋应声倒地,轱辘到墙角,小张和榆木棒子跟着招呼上去。他好像不是在揍一只猴子,而是在猛捣一麻袋土豆泥。我怕出事,就劝住小张,收了他手里的棒子。

这算是我平生头一次给人和猴拉架。

小张先把我推出猴圈,才敢去松那麻袋。说是去松,其实只是把系在麻袋口的小绳一扯。麻袋开了,浑身是血的萧大侠跳出来。我和小张都在铁栅栏外,它只能迁怒于那片麻袋上,麻袋转眼就被扯个稀烂。

4

我和小张的酒都醒了,看萧峰身上的血,还是有些怕,于是打开水泵,接了胶皮管子,直接往萧峰身上冲。数九寒天,猴身上血倒是冲掉了,却多出了一层冰碴。

我手指虽还流血,但看那冰碴,就知这孽作得不小。脑里嗡嗡乱响,回屋躺下,连发了几天烧。再从床上起来,问小张,“萧峰怎么样?”小张说它也躺了好几天没动弹,估计是“够鸡娃子俅个呛”。

小张跟赵场长说萧峰是感冒烧的,放心,没事儿。转脸对我说:“日他娘的赵场长,自己在南阳城吃领导骂,回来也揍猴子哩!”

我蓦然无语,拎根儿火腿肠去看萧峰。它也不再管什么王者风范了,隔着栅栏就对我呲牙。它那口利牙被揍豁了,像个瘪嘴老太太。我心里不是滋味,把火腿肠从栅栏缝隙递了过去,萧峰也只是看看而已。我在猴圈外边发了会儿呆,就回屋去了。到傍晚再去看,火腿肠没了,圈里散落着几片肠衣。

后来,再安排母猴交配,萧峰就不行了,一次也不行。我只好用虚竹来顶替。可是一放母猴进去,这傻小子就迫不及待往上扑,母猴拼死抵抗,虚竹虽有蛮力,竟很少能得手。

我心急如焚,苦等三四个月,好不容易推算出母猴的排卵期,却没法让它们和公猴交配;没法交配,就没法怀孕;没法怀孕,就没法测试试剂K。

这就意味着,我还要在这小村无休无止地耗下去,直到省城彻底把我遗忘。

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独臂少侠杨过临危受命。杨过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让所有来它圈里的母猴乖乖地撅起屁股。这时,杨少侠才会伸出它那只独臂,扶住母猴的后背,神闲气定地把身子伏上去。

在一个雪花飞扬的清晨,我亲眼见识到了这场面,杨过和它胯下的小龙女停下来,一起转过头来看我。他们长啸一声,继续在风雪下旁若无人起来。

等杨过把所有处在排卵期的母猴在风雪中爱过一遍,整个实验就进入最关键的一步:要把试剂K注射到母猴身上。

5

我们选择在破庙里打针,主要是为了避免让场里别的猴子看见。

破庙已空,秋天来抓的猴子都被广东人的大卡运走了。据说,春节期间,食客们对猴脑的需求量激增,所以广东人出现在赵湖村,愈发频繁。

猴子们痛恨打针,跟小孩很像。我一个人没法摁住猴子,只好找小张帮忙。每天早上我和小张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破庙里,赵场长有时也叼着广东人送的万宝路,把脑袋缩在皮夹克里看热闹。

小张蹲在地上,反剪猴子的双臂,摁住它的脑袋。我弯腰下去,捏住猴子脑后那块松皮,紧握灌满“K”的注射器,把针头刺入猴子的皮肤,然后推针塞。

针塞纹丝未动,用力再推,还是不动。猴子大概是疼了,拼命挣扎,但被小张用力摁住,人和猴一起喘气。

我百思不得其解,抽出针才发现“K”溶液都冻住了。满满一针管的“K”,成了一根粉色的冰棒。我赶紧抽出针,手握针管,想用体温将冰化开。可手也冻僵了,握不紧。哈几口气还是不行,就干脆塞进怀里去捂。

小张松开摁在猴脑袋上的手,边打哈欠边和我聊天。那猴拼命回头咬,却只能转回半撇儿,被小张扇了一个嘴巴,便丢了锐气,蔫在那儿。

小张问我打这针到底是个毬意思。我说:“这是给猴子事后避孕用的。”他摇摇头,“我日,连猴子都避俅孕了。”

我从怀里拿出针管,“K”还是没有化开,混浊不清,成了半固半液的混合物。反复冻融会使药剂失去活性,我开始担心要是K真失效了怎么办?连猴带试剂,再搭上我这几个月,岂不都是白费了?

晨风在破庙里穿过,我忽然觉得东北的省城越发遥不可及。小张考上了兽医专科,嘴巴一张一合地表达对未来的憧憬。我一句也听不进,只看着那垂头丧气的猴子。它感受到我的目光,也扭过头茫然地看着我。

再次从怀里掏出“K”,化开了,红色冰棒变成了淡黄的液体。针头再次刺入猴子脑后,两毫升的液体缓缓注入表皮与真皮之间,与皮下体液混合,在渗透压的驱使下,由毛细血管进入血液循环系统,最终到达猴子的子宫。

那里,正有一个蓬勃发育的新生命。如果“K”真具有我们设计出的效力,它将引起子宫内的血管崩裂,这个新生命将被洪水般的母体血液冲出体外。

6

而住在一个河南省国道边的小屋的一夜一夜,我仍旧饱受失眠的折磨。夜深人静,默默躺着,对着在窗外扫过的车灯,听着潮水般涨落的汽车马达声。我决心要让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先从身体上做起。我要让自己拥有一个“刀削一般”的小腹。

在河南的棉花地里我没法锻炼。肌肉在不声不响地转化成脂肪。每周进南阳城洗一次澡,对着洗浴中心的大镜子心惊肉跳——镜里还晃动着其他几个白花花、大腹便便的男性躯体。肥肉随着脚步发颤,他们却习以为常。

二十多岁的我却在极力抗拒——我不想变成一个胖子回省城见单身母亲。

可这毕竟只是个小村,没有单杠,没有球场,只有一条无尽无止的国道。于是我特意去了趟南阳城,在地摊上买了一双“男人王”运动鞋。回村又再把迷彩裤膝盖往下齐刷刷剪掉,套上大门乐队主唱的T恤和新买的“男人王”,撒开丫子开始往国道上跑。

村民都看呆了,他们没法理解眼前这个甩着长发一路狂奔的家伙。可孩子们却很欢乐,他们跟在我身后跑,连同一群撒欢的野狗。

国道左侧是棉花地,一过十月,棉朵都被摘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叶。秋雨连浇带泡,枝叶都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整片田野在就只剩下灰色。广东人开着重型大卡从我身后呼啸而过,转眼消失在田野尽头的暮霭。

距离村子四五里远的国道上,有一个隐秘的岔口,顺着它一直往里跑,就会看到镇子。我曾骑三轮车去这镇里洗澡,或是赶集。

雪越下越频,后来,那双“男人王”也脱了帮子。我没法再跑下去,只好找一根麻绳,在猴场中间的空地上跳了起来。可是麻绳太漂,悠不起来。我就在当中缠上几条细铁丝,悠起来便呼呼生风。我越跳越快,甚至玩起小时候不敢染指的花活。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恢复了在东北时的健硕。对着南阳城洗浴中心的镜子,我看见自己原本鼓起的脸颊重又凹陷下去。

本该高兴,可心里又泛起了悲哀:我把身体练成这样到底为了给谁看?给单身母亲看?给猴子们看?给我自己看?

7

与此同时,注射过“K”的母猴的圈内,一直没发现任何血迹。

母猴的肚子们却一天天鼓了起来。我只是硬着头皮继续实验,往三十六只母猴脑后挨个来上一针,我就可以回东北过年了。

没多久,所有注过“K“的母猴,腹部一天一天不可逆转地大了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导师“实验彻底黄了。”

“行,知道了。收拾收拾回来过年吧。”

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我仿佛看到这些母猴齐刷刷地做了母亲,独臂杨过则莫名其妙当上了几十只猴崽的爹。唯一兴高采烈的人是赵场长,他仿佛已经看见无数猴崽吱吱乱叫满天蹿飞,而他的猴场则像母猴肚子那样,越鼓越大。

“你们这药避个鸡娃子孕,当保胎药卖给咱村儿算俅了!”

我给杨过递过一根火腿肠,是我在河南递给猴子的最后一根肠。杨过却诚惶诚恐,迟迟不肯伸出那只单在胸前的手臂。我叹了口气,顺着栅栏的缝隙把火腿肠塞了进去。小张拍拍我:“恁要走了?再喝一顿散俅吧。”

村头小铺打的黄酒,南阳城买的刀鱼。酒酣间,小张说他兽医专业一毕业就找工作,找不着工作也要找个对象。他说广东人又下了大笔订单收猴子,赵场长一高兴就多给他发了一千块钱奖金,“挺俅够意思”。

收猴的订单?我心里有点堵,但猛灌两大口黄酒,忽而也就释其然了。

小张的模样我已记不大清了,只剩小小的眼,细细的卷发,简直可以抽象成卡通人物了。倒是那些毛脸赤腮的猴子,瞎眼猴、萧峰、虚竹、杨过,让我念念不忘。

8

回东北省城之前,我在南阳市中心找了一家理发店,把头发剪了。一位大嗓门儿的东北姑娘守在店里,说她不回东北,因为她对象就在南阳市,今年春节在对象家里过。

我问她想不想东北。

“咋不想呢,这疙瘩过年老没意思了,饺子都没酸菜馅儿的。”

我低头看着地上,发茬在不停地往下落。我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了短信:“我把头发剪了。”

如同剪掉的头发,我和她有去无回。

“剪完了哥,照镜看看咋样?”

镜子里现出一张学生模样的脸,茫然无措地看着我。我又去“班尼路”买了棉服,满是窟窿的大门乐队T恤被留在了试衣间。

绿皮火车,跟来时一样。省城已迫不及待地放了假,医学院也都空了。我独自躺在学校宿舍的床铺上,掏出那张回家过年的火车票。粉红色,硬座,巴掌大小的卡片,一端是省城始发站,一端是老家县城终点站,夹在其间的将是整整一夜的嘈杂、拥挤和污浊。

上车前洗个澡吧。我爬起来,揣好车票,扛着行李,去了学校的公共浴池。浴池只剩下一个看门兼搓澡的中年男人。

热水剩得不多,似乎给每个莲蓬头只匀了一点儿。每冲一小会儿,我就只能换个莲蓬头。冷了,换下一个莲蓬头,温的,我闭上了眼睛。

我仿佛忽然看到单身母亲小腹上的那条疤痕清晰可见。当时她难产,怕疼,就选了剖腹产。柳叶般的手术刀在她小腹上划过,像打开拉链一样,取出了一个满是血痕的新生命。是个女孩,当她长到四岁那年,我抚摸着她母亲的小腹,低头轻吻了一下那条粉红色的疤。

我睁开眼,在莲蓬头下胡乱冲了会儿,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裤。搓澡的中年男人歪在门旁边抽烟,哈德门,又冲又呛,是单身母亲家小卖部最好卖的牌子。

我向他要一支点上,又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了条短信:“我人回省城了,报个平安。”

依旧没有回复。

我想打个电话过去,拨键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已记不清这女人的模样。当下变了主意,把号码删了。

我扛了行李,走出浴池,大口吸着零下三十度的寒气。校围墙外侧便是回家那趟车的始发站。非典时封校禁酒,大伙儿便在墙上开了个豁口,进进出出。

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就在这豁口,我帮单身母亲搬了好多箱啤酒。如今,我踏雪大步跨过豁口,吹着口哨,一个人。

9

次日就是大年三十了。我邻座是空的,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携着大包小包。

火车就像一段长长的磁铁,不停地吸附着奔往天南海北又互不相干的人。进了省城的大站,人骤多起来,攒动的脑袋和胳膊,夹裹着各式各样的行李,汇成一条粘滞无比的河流,人就像一条条拼命游却游不动的鱼。

又是天寒地冻的一夜。

黎明让车厢里一片欢快。路过一个大站,下了很多人,车厢越发静了。车厢里几个人都把腿放在对面椅子上闭目养神。吸烟区的连接通道空空如也,只剩地上的几根烟蒂。

要进终点站了,乘务员开始骂骂咧咧地打扫清洁。橘皮、香蕉皮、饼干渣、红肠衣、瓜子壳,还有残余汤汁的面碗……乘务员手里的黑色垃圾袋张开大口,伸了过来,我将面巾纸团成团,丢了进去。

我捧着行李包,对车窗大口哈气,很快又现出了一小块圆圆的透明。从那透明里,我窥见了没有一朵白云的蓝天,缀着几堆残雪的田野,还有只差一个白天就要到来的新年。

那与二十三岁有关的猴子、长发和单身母亲,在绿皮火车缓缓的减速中,逐一抛却在了身后的旷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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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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