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层中跌下

2016-11-30 20:20:59
6.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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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阿海,会从扶摇直上的势头里栽下来。

当看到阿海瘫痪在床,甚至连自己的手脚都无法控制时,围在他身边的人仿佛“审时度势”一般,一扫从前的虚情假意,露出最真实的嘴脸。

1

阿海瘫在床上已经24年了。

他的身体和四肢萎缩得厉害,全身只有头部和左前肢能稍微动动。额头上面有一块脑壳在动手术时被揭掉,至今还没补上,没有了脑壳的支撑,头皮深深凹陷了进去,像被人打了一拳。

消瘦的脸颊上没什么肉,能清楚看到骨骼形状,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深到能放进一个婴儿的拳头。灰色的眼珠有些浑浊,常常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有个特别耐看的东西。但仔细观察,又会发现他的眼神没有什么聚焦点。

他的脸色苍白泛青,小孩子和年轻人都不太愿意靠近阿海的病床。渐渐的,愿意陪在他身边坐坐的人越来越少。

每次我去他家里看他,他都会稍稍转过头,口齿不清地说:“我苦啊。”

阿海是我的堂哥,也是我们这一辈里唯一的男孩。他读书好,脑袋灵光,做事靠牢,从小就是全家姐妹们的榜样。

阿海二十岁出头就出去闯荡,生意做得很成功,后来做建筑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还买了村里的第一支大哥大。少年得志,附近的媒婆把他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掘到第一桶金的阿海,也不忘帮一把村里的的亲戚朋友。

那时候,他有个小兄弟叫阿坤,很多年都混得不如意,便找到他说:“海哥,我帮你拎包(做跟班),不要工钱给口饭吃,行不行?”

阿海二话没说就从包里拿了2500元现金给他,让他自己去创业:“赚到了就还,亏了算我的。”当时,我们在镇上买一个店面也只要5000元。

靠着这笔钱,阿坤从深圳贩服装回镇里卖。他生意红火,没几年,家里就开了个小型服装加工厂,一家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那时,他逢人便说:“我能过上现在这种日子,是多亏了阿海的钱。”

记忆里,我们几个姐妹,每次听说阿海哥哥要从市里回来了,都会争先恐后跑去他家里假装玩耍,实则是等他带来的“高档”零食。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都跟着他干活混口饭吃。受他恩惠的人不少,大家会尊他一声“海哥”。过年亲戚朋友聚餐时,向阿海敬酒的人,要排起长队。

2

一切美好的生活,在阿海28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戛然而止。

那天,阿海在苏州市里搭同伴的摩托车去帮人买唱片时,被一辆拖拉机追尾。摩托车倒地,他头部先着地,很不巧,那天他没戴头盔。

阿海的同伴只是小腿骨折,他迅速联络阿海远在四十公里外小村庄里的家人。电话是打通了,可当时的乡村,晚上几乎没车可坐,阿海的老婆阿巧和他父亲一段路一段路地拦顺风车,到达医院时,天已经快亮了。

第一次开颅手术做得很成功,阿海醒来时,四肢都能动,思维也正常,还能和人聊天。可不知道怎么了,他老是打嗝,那天护士过来查房,阿巧就问:“他老是打嗝,有没有什么办法治治?”护士用手在阿海鼻梁里用力掐了几下,嗝是止住了,可到了晚上,阿海就昏迷了。一检查,他脑子里的一根血管爆了,要马上手术。

第二次手术,情况有点糟糕,人一直昏迷不醒。

接着就是第三次手术,人是醒过来了,但除了头部,哪儿都动不了。不但如此,阿海的大脑损伤很厉害,他的语言功能受损,见到人只能张张嘴巴,喉咙里发几个模糊的音,智力似乎也退化了,整个人看上去都木木的。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后,医生说:“你们自己去找康复医院吧。”

康复治疗了大半年,钱花了不少,城里新购下的地皮都都卖了换治疗费,却只康复了半个手臂。完全康复无望,家里人只能把他接回了家。

3

阿海回家后半个月,我们见到了肇事司机,他带着两个女儿到阿海家里来送钱。

他们父女三人一进屋就跪在阿海床前,那个老实巴交的木渎农民断断续续地说:“我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过了,只借到三千八,四千都凑不拢。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这个大女儿读高三,最好的高中,每次都考前十名,现在读不起也只能不读了。我这个小女儿读初二,成绩也好的,也不读了。两个孩子都去干活。过些日子……我再凑点钱来。”

说完,他就愣愣地跪着看看阿海,又看看我们,一张老脸上写满哀愁之色。我们这边没人说话,他也一直没敢站起来。

没人打断他,也没有人上去斥责。大家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两个怯生生的姑娘,只觉得有些可怜。

似乎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屋子里静得可怕,我小心翼翼地抽着鼻涕。末了,阿巧让他们先站起来,“看起来他们也尽力了,还能怎样呢?”只能挥挥手让他们走。

“他不是还有个拖拉机么?”不知谁说了一句。

“出事之后就卖了,而且拖拉机也是借钱买的。”阿巧说。

那个家也算是毁了,再苦苦相逼下去或许就只有四条人命。

4

阿海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家里每天都挤满了前来探望的人。本家的亲戚们自然是每天必到,看一看,坐一坐,陪着聊聊天。阿海的小兄弟和朋友也是隔三差五过来,买点营养品,问问情况。

每个人到阿海床前,都像逗小孩似地逗他:“还认得出我是谁吗?”阿海有时能说对,更多的时候,都是一脸茫然。

渐渐的,阿巧发现那些来看阿海的人里,有一些阿海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反而会很高兴,就觉得有些奇怪。

那天下午,阿海的小兄弟孙虎过来,他径直走到阿海面前,眼睛直盯着他,问道:“海哥,你看看我是谁?还记得不?”

阿海看着他张张嘴,但始终没叫出他的名字。三虎的眼里满是喜悦,咧开嘴笑了。

阿巧想起阿海曾经说过,他借给孙虎一大笔钱,但一直也没听说过他还了。当即就直接了当地问:“孙虎,阿海现在治疗缺钱,你借的那笔钱能不能还我们。”

孙虎立马脸一翻:“大嫂,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向你们借过钱?”他的话几乎把周围的人都唬住了。

“阿海亲口跟我说过的。”阿巧心里清楚,他想赖账!

“那你拿出证据来。”孙虎板着脸说,他赌定阿巧没证据不能把他怎样。

阿海这个人有个特点,他借给亲戚朋友的钱从来不立字据,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或者你让他自己说。”孙虎指着瘫在床上的阿海说,顿了顿,又说道:“你缺钱,我给你几块倒是可以的,你这样诬陷我孙虎可不行!我可是生意场上走走的人,别坏了我名声!”

阿巧拿起身边的一把热水壶就砸了过去,孙虎跑得快,没砸中。从此,孙虎再也没在阿海家附近出现过。也就在此事之后,阿海的一些“兄弟朋友”也再没出现过。

5

阿海出事前,好几个工地都在同时开工,事情一出,工人们便呈鸟兽状四散了。“老板都倒下了,还留在这里干嘛。”

不管阿巧怎么劝,他们都不愿意复工。约定的工期全部没能按时完成,违约金赔了一笔又一笔。直到最后,他们把家底赔了个精光,还不够。

亲戚们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手里没有几个余钱,拼凑在一起也没多少,走投无路,阿巧抱着年幼的女儿去找阿坤。

阿坤倒也爽气,拿出五千块,说不用还了。但从此,阿坤说的话就不像以前那般,阿巧再想找阿坤帮忙,对方只说:“对不起,该还的情分我已经还了。”

从此,两家的情分也画上了句号。

而阿海从村里带出去的几个“自己”人,本是请他们帮忙在工地当监工的,谁料到他们几个最先知道阿海瘫了,带头收拾行李便跑了路。更有甚者,利用自己管理人员的身份,把工地上的工具材料全都偷出去卖了。

一天,二毛的老婆小英经过阿海家门前,她假装关心地走进门,一开始聊了几句阿海的身体,便提到自家二毛好久没开工,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二毛之前帮阿海看工地,累坏掉身子,工钱都拿不到,怎么那么倒霉……”

可阿海的母亲心里清楚,工地上的钢筋数二毛偷卖掉的最多。

时间长了,阿海的康复几乎再也没有什么成效。

他的身体素质很差,很容易发烧,一烧起来就需要急救。每到这时,阿巧总要到处借车、借人。

阿海的父亲年纪大了,两个女的也没什么力气,三个人凑在一起也抬不动个大男人,总要请四周邻居家的男人帮忙。刚开始还好,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邻居也不乐意了。特别是半夜里,人都睡得迷迷糊糊的,阿巧抱着年幼的小婷去敲门,再也没人开门了。

渐渐的,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使阿巧越来越憔悴,阿海主动提出了离婚,这也是为了让女儿少受些苦。

就这样,阿巧带着女儿去镇上另过,有空过来照顾一下。这个昔日门庭若市的家,到头来就只剩下两个年迈的老人和一个瘫子。

6

再往后,每到逢年过节,走亲戚的人走过他们家门前,有几个会伸头望一眼,然后说一声:“嚯,那个瘫子倒还活着。”

阿海虽然不能动,但耳朵能听到。“是啊,还活着。”

睁眼是白花花的天花板,闭眼是深渊一样的黑夜,阿海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每过几个小时,他就要翻身擦身,手脚关节也需要动一动,吃饭要喂,上厕所要擦,这些都是老母亲在做。他的老父亲是个倔脾气,虽然腰椎不好,动过大手术,但依旧一天到晚在田地里干活,衣食温饱不求人。

前阵子,阿海的老母亲查出了子宫癌,又是手术又是化疗,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老人身上,对阿海的护理就没那么周到了。

等老母亲再回家时,发现阿海的背上已经烂了好大一块,她心疼不已。老人顾不得自己的病痛,坚持给阿海翻身、捏手脚、擦伤口。

这让五十多岁的阿海“老泪纵横”。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故事的结局无非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死亡。每个人都盼望生命里有奇迹出现,但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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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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