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向学校的老年三轮车大军

2016-12-01 15:26:05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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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祖父过世前曾对父亲说,一定要做住在楼房里的城里人。如今6年过去了,新坟已变旧冢,我们也正式搬进新屋。

搬家当日,父亲和母亲天未亮透就开始忙活,在旧屋里进进出出、跑前跑后,归置着打算带走的一应物件。

算起来,我们一家在这座老屋已生活了20多个年头。24年前,父亲将母亲从外祖父家背进了这座土房;22年前,母亲在这座土房里生下了我;5年前,祖母和祖父先后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哀乐中,从这座屋里抬进了南塬墓地。父亲和母亲一直打算翻修这座颓圮老屋,但由于各种原因久未成行。如今终于顺遂人愿买了新房。

事实上,新居和旧屋之间只有不到5里路程,我劝母亲不必着急,“东西一回拿不上,多跑几回也无妨,这次忘记拿走的,下回想起后再过来拿也不迟。这么近,抬脚走几步路就能回来,房一时半会儿也塌不了。”

母亲抬眼扫视一圈灌满晨雾的院子,“我不是舍不得老房。只是这楼房能把人给憋死,连个说话的邻居都没有,哪有立院子和左邻右舍闲谝(闲谈)自在。”

“新房对门那一家人也是乡里来的,平时串串门,和在这边还不是一个样儿。”我说。

“对门那户?算了吧,老两口一天忙得跟吹鼓手一样,还有时间和我闲聊?老两口命苦。”母亲瞥了我一眼之后不再说话。

她把夜晚猫狗拉在院子的粪便铲起,扫进花坛的韭菜地。太阳从邻居家稀松的梧桐树叶之间穿过来,刚好打在了母亲鬓角的一绺斑白上。

2

搬入新居的头一个礼拜,母亲每天一吃过早饭就会步行回村。“待在鸟笼子一样的楼房,晚上心口实在闷得慌。”母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夜里睡眠不足,到了白天,便更加受不了楼下幼儿园小孩子无休止的吵闹。

小区隔壁是一家公立幼儿园,也是小县城规模最大的一所幼儿园。由于处于城乡缓冲地带,地理位置优越,交通又极为方便,加之招生规模大,所以每天来上学的小孩子很多。

搬过来的第一天,我曾向母亲开玩笑地调侃:“呀,咱们住的还是学区房呢!”母亲说:“你以为呢,这房都是为了你才买的?将来等你有了儿女,上学多方便啊。你是不知道,最近几年,娃娃上个幼儿园有多费劲,就脚底下这学校,没有这个小区房本,把头挤破都报不上名。”

我以为母亲是在跟我打趣,因为自我回家起,她便常常以我迟迟不找对象为由头开类似的玩笑。然而,从她严肃而僵硬的面庞中,我觉察出,这一刻,母亲是认真的。

放学路上,浩浩荡荡的老年三轮车大军。

那段日子,每天早晨母亲回村后,家中便就剩我一人。和母亲相反,由于我没有读幼儿园的经历,又极喜欢小孩,故而每天听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竟也是一种享受。

每天下午5点,小区外的路口就会迅速变成一个人潮涌动的闹市。从窗外俯瞰,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汽车、公交车,连同黑压压的人群密密匝匝挤在学校周围,好不热闹。

宛如闹钟一般准时,每天下午的4点45分左右,对面那户人家的房门也会打开,楼梯经历一阵响动后,又迅速归于平静。从脚步声听出来,他们走的是楼梯。我们住在11楼,听母亲讲对门住的还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这样的行径,让我对这对老夫妇充满了好奇。

3

关于对门的情况,母亲也零碎提过一些。

家里平时住着5口人,一对老人和3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他们是一个月前搬进来的。母亲曾进门看过一次:房子只铺了地板砖,安了灶具,床铺和家具都是从老屋拿过来的旧物件,墙壁没有重新粉刷,马桶用的也是开发商安装的那套。母亲和老两口有过几次交谈,从口音判断,不像是县城周边的人。

我和老两口的第一次碰面,是在电梯口。由于初次见面,还不熟稔,只有短暂的眼神交流。当时老两口提着小板凳,互相搀扶准备走楼梯,我大声喊道:“电梯来了,坐电梯下楼吧!”老两口笑了笑,没有回头,抓住扶手,喃喃自语道:“慢慢走,不急。”

老两口约莫不到七十,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有些“膝内翻”,这是典型长期吃矿物质含量较高的山水留下的后遗症,上年龄后还会伴随风湿关节炎一类的并发症状。看着他们颤巍巍的笨重步子,我有点后悔没直接把他们推进电梯口。

由于住的对门,两户人出入打个照面就如家常便饭。果不其然,转天下午,我们又在门口相遇了。有了上次的经历,这回我提前将他们拦在了楼梯口。老两口尴尬地笑笑,起初有点不情愿,但在我稍显霸道的殷勤挽留之下,他们最终还是随我一起走进了电梯。

“这带电的东西,我上了年龄的人都不会用。”老人笑着。于是我趁着电梯下行的空档,自告奋勇,给老人演示了一遍乘坐电梯的步骤,并再三强调这个非常安全。

“不敢,老了,笨手笨脚的,还得照看3个娃娃哩。我老两口出点嘛嗒(事故)不要紧,把人娃娃磕了碰了,他爸他妈回来可咋交待?”老太太蹲在电梯一角,神情紧张。

面对老人的固执,我有点急躁。把尚还镇定的老大爷推到一排按钮旁边,拉起他的手又重新演示了一遍从1楼回到11楼的过程,然后又从11楼回到了1楼,如此反复,老大爷逐渐兴奋了起来:“国家造的这东西就是日能(先进)。”

老太太大概是有些晕电梯,脸色煞白,捂紧胸口,手抖地像钟摆:“赶紧停,我心慌地都快从心口跳出来了。”额头上覆满了一层细密密的汗珠,“时间差不多了,娃娃该放学了。”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老大爷似是猛然想起来,赶紧把小凳子夹在腋下,拉起老太,快步走出电梯口,又拐进车棚,掏出钥匙发动电动小三轮。老大爷驾驶,老太坐在车厢,慢慢悠悠,一路开出了小区大门。

4

老两口刚离开不到两分钟,母亲骑自行车,后座夹一捆韭菜和辣椒也慢悠悠地进了小区。“那老两口厉害,还会开电动三轮车呢!”我有点惊奇地冲母亲喊。

“喏,你看,车棚底下大大小小的电动三轮车都是小区这些老头老太的。”母亲努努嘴,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年龄大了,开这个上路多操心。”

“都是为了接送娃娃上学特意买的。”母亲把自行车停稳,将一捆韭菜递给我。“如今屋里接送娃娃上学的都是他爷他奶。老人上了年龄,走不动远路,一家子动不动就三四个娃娃,上幼儿园的,上小学的,这一个,那一个。买个电动三轮车,一家子就全拉上了,方便,划算。”

“看来看去,还是咱乡里人方便,统一在村里上学,大人省心。”于是,我开始回忆自己幼时一个人走夜路上学的往事,絮絮叨叨,不免有点自鸣得意。

进了楼,“现在哪能像你过去上学那会儿,最苦的是还是咱乡里娃娃。”母亲说着把电梯摁开。

“现在的娃娃越来越少,乡里小学、中学又开始合并,四五个村开一个学校,娃娃念书都得跑远路。咱村的按政策规定得统一到镇上念小学,腿上筋骨都没有长瓷实,就开始天天跑远路,把腿都走肿了……娃娃们又贪玩,经常在半道上逃课,动不动就成群结伙耍去了。没有办法,他爷他奶就得天天领着来回走读……你二爷有风湿,走得两个膝盖都肿了,常年膏药不下腿,你往跟前一走,满身的膏药味。”母亲接着说道。

“这种情况就该配备校车呀?”我接过话茬,“……不过城里学生上学要跑的路更远,都是爸妈开车接送。”

“你把乡里和城市比,能拉到一起吗?”我们走出电梯,母亲在门外踢干净鞋底粘连的泥土,转过身,“把钥匙给我。城市人在家门口挣钱,乡里人到哪挣钱去?年轻人常年出去打工,娃娃就得留给他爷爷奶奶管……就咱那乡里还配校车?一家能有个三轮电动车就不错了。”母亲平静地讲着,似乎在给一脸无知的儿子,重复一个乡间久已形成的共识。

我突然想到对门的老两口,“那老两口出去也是接娃娃去了吧?”我把头扭向对门那户。

“除了礼拜(周末),天天如此。老两口有两个儿,大儿在老家有一院房,小儿前年冬天结的婚。原本都住在山里,有地有牛,可没人给说媳妇,彩礼给得再高也没姑娘肯去。没办法,老两口就给小儿在街道租房,借了十几万娶了媳妇,欠下一河滩账。一结婚,这不,两口子就到南方打工去了。”

“那还挺厉害,都能在这里买房了。”我说。

“你以为钱是拿弹弓打来的?哪有这么好挣。这房也是贷款买的,一家吃低保。大儿有对儿女,都在城里落户上小学,小儿子的娃今年才进楼下这个幼儿园。”母亲边说着话,边走到临靠幼儿园的阳台,皱紧眉头,“啪啪啪”把一溜窗户全部关上,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5

小区后面有一大片廉租房,如同魔方一般整齐座落,每栋楼侧身统一刷写“国家安居工程”,远远看去,辉煌无比。

“有低保为啥不申请廉租房呢?买房多吃力。”我有些疑惑。

我曾在小区门口看到过公告:房子租金廉价,重点扶持乡下进城的五保户,只是手续办理起来麻烦一些。但若是证件齐全,按照政策规定,几乎一路开绿灯。相比买房,住廉租房显然要划算的多。

母亲哂笑,“你看小区里晚上停的那些车,住户像是吃低保的人么?”经母亲这么一提醒,我猛然想起夜晚小区壮观而拥挤的车队。

“廉租房名义上是摇号,实际上还不是走关系?谁关系硬谁就有,你就算有低保,没关系也没用。为了娃娃上学,廉租房价格又低,谁看了眼不红。山里那老两口没钱没根,想走后门都寻不着门道。”我嗯了一下,决定不再出声。

母亲走进厨房,差我把邻街阳台的窗户也一并关紧。“又要开始吵人了。”她一阵抱怨。

我顺势打开窗户,把脑袋伸出去。来往不息的人流车流,如回巢的蚂蚁一般,浩浩荡荡地朝幼儿园门口聚集。这时,一辆电动三轮车和一辆桑塔纳轿车在道路拐弯处发生摩擦,车主正各自用最高的嗓门和最强势的言语在路口对峙,引来越来越多的路人驻足围观。

我看看表,已接近5点。

6

母亲向来热情,后来几个月,她很快与楼上楼下都建立起了不错的交情。趁农闲时节,大家偶尔串门聊天,最初由于楼房的封闭环境所带来的压抑感,也随着互相之间的频繁走动而逐渐稀释了。

只是住在对门的老两口,终日里还是紧闭房门,只有在幼儿园放学时才会准时准点下楼。让我一度颇感失落的是:我发现,老两口仍旧“乐此不疲”地坚持爬楼梯。

一直到10月初,偶然降临的一场“喧闹”,才彻底打破老两口和上下住户的僵局。

那天,我在屋内听到对门传来男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后来又加入了老太太的哭声。我打开房门,正巧看到小男孩在拼命地朝门外跑,老太太抓住小男孩衣领坐在地上央求着他进屋,又转过头埋怨着手握皮带、站在屋子中央正大喘粗气的老大爷。

我见状拦住男孩,这时楼上楼下的住户听到吵闹声差不多都赶了过来。女人们将老太太搀到沙发上,男人们则拽下老大爷手里的皮带,让他喝口水消消气。

三个孩子窝在屋子一角,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啜泣;老太太像泄气似的,无力地瘪在沙发上;老大爷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叹气。面对一屋子尚不熟悉的邻居,老两口沉默了一阵后,如同置气一般,互相说起了自己的道理。

“我说叫他爸妈回来一个,你又不同意。你看这三个孩子,咱俩谁能管得下?”老太太说着从衣襟里掏出手帕。

“说得轻巧,叫回来不挣钱啦?”老大爷愤愤地咬紧后槽牙,“狗东西不做作业爱跑,把腿打折看他还跑得动不。”

我赶忙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众人也搭腔劝他们冷静。

“娃娃不会做老师布置的作业,又没人辅导,能不跑吗?你和我没本事识字,给报个补习班你又不肯。娃娃跑,还不都是叫你逼得。”老太太说完把头低下,不再看老大爷。

老大爷像一支被点燃的炮仗,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猛地从沙发上起身。“报啥补习班!一天学校先生教的不够学?报补习班的都是在学校里混日子不好好学的。”老大爷一通怒吼,老太太索性闭起眼睛背过身子,继续叹气。

过来劝架的女人们把三个小孩儿带回卧室。楼上的大娘宽慰道:“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先生在课上都不好好教。我孙子也是,回来光顾着耍他爷手机,我一指教,还说他老师上课也耍手机哩。”大娘这一席言语,宛如一颗炸雷扔进了原本平静的泥塘,女人们开始各自倾诉起了自家的苦衷。

“我孙女回来叫我给她预习英语,我连大字都认不得,拿啥给娃娃教哩。娃娃说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让家长负责预习,上课老师只讲课后练习题,还说这叫啥‘加强素质教育’。”住在十楼的孙大娘边说着,双手边着急地不断拍打膝盖。

“我孙子也一样。她爸妈又没在,咱挖了一辈子地球,没文化,害怕把娃娃耽搁了。这不,今年给报了个补习班,比学费还贵啊,还得人来回接送。”一向不善言辞的柳大妈也加入了进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换着自家那本“难念的经”,如同互相讲述各自病情的病人们,在沟通中也逐渐找到了共鸣。

卧室里3个孩子正趴在床边写作业,眼皮肿胀,鼻涕眼泪把袖筒抹得晶莹发亮。我走到跟前,看到男孩正照着英语课本抄单词,曲里拐弯,潦草一片,看起来完全像是汉语拼音。

“老师是这么教你们的?”我问。

“嗯!”男孩吸溜吸溜鼻涕。

“知道啥意思不?”

“不懂,老师说光让我们抄。”男孩看看书,翻过一页,又迅速翻回来。“英语燃(乱)的像屎一样。”他用双手抓住头发,脸上挤出来一圈一圈急躁不安的表情。

我摸摸他的脑袋,无奈地笑了笑。

7

这场突如其来的“喧闹”,让原本互不熟悉的几家人,如同战场上被打散的兵卒,忽然之间找回了组织。自此以后,对门的老两口和其他接孩子的住户,都会在下午4点一刻会合,老人们一起驾着电动三轮车,鱼贯出入,活像一支出征的部队。

“我过几年也会开电动三轮车吗?”有一天,母亲站在窗前,看着窗下喃喃自语。

“不会的,那时候就该通校车了。”我说。

楼下幼儿园准时响起了放学铃声,路上嘈杂的声音如涨潮一般逐渐汹涌上来。母亲看看窗外,随即关紧了窗户。

“但愿吧!”这一刻,母亲也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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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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