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走出的乡村女孩

2016-12-07 17:59:59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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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美国人范小林在云南开了家咖啡馆,店员是先后从云南农村走出来的50多名年轻女子。 她们从没喝过咖啡,也不知道如何准备西餐,但她们还是走出了乡村,开始学习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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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宏州靠近中缅边界,阿玲在那里的一个小村庄长大。边界处群山绵绵,宽阔的平地上覆盖着大片的甘蔗田。伴着柔和的细雨,蔗田以同样的节奏沙沙作响,晨雾从附近的炼糖厂周围升起,甘蔗发酵的香气便随着雾气四处弥漫。

1983年,阿玲的父母从山林中向东搬迁来到这个村子。那时云南的西部和现在相比更是人烟稀薄,也更为原生态。政府很少敢于介入那里的部落冲突。中缅边界生长着浓密的丛林,其中仍生活着繁多的野生动物——阿玲的叔祖母就是被一群狼杀死的。政府开始采取行动加固中缅边界的时候,愿意随着边界城镇搬迁的农民会得到奖励。为了种植甘蔗和其他作物,人们砍光了森林——荒野消失了。

阿玲家里养了200多只鸭子,她从十岁就开始放鸭子,把鸭子从家里赶到山谷另一侧的池塘里,让它们捕食小鱼小虾。她会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末尾绑上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一旦有鸭子掉队或啄食其他农家的稻苗,她就用竹竿把它们吓回去。为了确保没有鸭子逃过自己的监视而掉队,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清点数目。

到了晚上,她的家人会把鸭子关进高脚棚旁边的围栏里。他们还在露天房屋的一层养了20只兔子。有些晚上,家里的猪停止哼哼之后,阿玲会尽可能多地把几只兔子搂在怀里,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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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父母在甘蔗地里干活的时候阿玲要照顾妹妹,所以她从来没有时间去上学。当她只有四岁的时候,就用一块绣着艳丽图案的布把妹妹紧紧地裹在背后到处走动。

当两姐妹都长大之后,就一起走路到附近的小山上去,寻找竹蛴螬和黄蜂幼虫,卖给镇上的小贩。有时她们会被黄蜂蜇伤,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巴肿得胀起来,但这些虫子是可以卖出高价的美味,为了给家里多赚些钱,这对年幼的姐妹愿意承受螫伤。

在收割的季节,阿玲帮妈妈修剪掉高高的甘蔗上的叶子,然后把甘蔗砍下来卖给炼糖厂。阿玲12岁的时候,她父亲在附近的村子里新租了一块田地,种上了柑橘树,希望能给家里增加收入。他的柑橘投资成功了大半,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回家的时间却越来越晚,而且常常情绪低落。

那时阿玲家里人还不知道她父亲用赚来的钱到镇上去买彩票,并且很快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溺在赌博之中。输的越多,买的越多,绝望地试着把损失掉的钱赢回来。但他的运气一直没有好转,阿玲眼看着他把辛苦赚来的钱都输光了。她挚爱的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再尊敬的人。

阿玲的家庭曾经过着简单的生活,每个人都能吃饱。但随着她父亲对赌博越来越着迷,他们常常饿着肚子睡觉。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减轻饥饿感,阿玲和妹妹会到墓地去捡死者家属留下的祭品来吃。妹妹身上甚至曾因为营养不良长出溃疡和肿块。邻居们为了确保妹妹能熬过那个冬天,借给了她们一些腌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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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14岁时再也不想和父亲扯上任何关系了,他还是继续过着不负责任的生活。有一天早上阿玲起得非常早,她往包里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告诉父母她要去城里找工作。她当时兜里只有23块钱,光是坐大巴车走出小镇就要花去一半。

一开始,因为阿玲的年龄太小没有人肯雇佣她。但她最后在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那家工厂的主要业务是把缅甸进口的木料加工成地板。她在那里呆了六个月,直到有一天一摞地板倒塌后割裂了她的两根手指。伤势并不严重,但厂方觉得她还是太年幼了,无法胜任那份工作。

在那之后她在一家小饭店找了一份清洗盘子的工作。老板对她很好,还教会了她怎么做饭。她在那里呆了一年,直到有一天她亲眼目睹老板屠宰了一条狗。狗肉是菜单上的一道特色菜,她并不是因为餐馆供应狗肉而觉得吃惊。但那是她第一次目睹屠宰一只动物的全过程。她从此发誓再也不吃狗肉,也不想继续留在那里工作了。

阿玲离家两年之后,甘蔗的价格突然猛涨,村民们迫不及待地趁着市场繁荣赚钱,山上的村民纷纷下山为蔗农打工,阿玲也在他们的营地找到了一份厨师的工作。正是在那里,她意识到了自己有烹饪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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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年间她换了几个饭店,尽可能地找机会多多学习。2004年,她离家已经五年了,她坐了10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大理找工作,希望能获得一些新的烹饪经验。就这样,她被萨尔瓦多门外“招聘员工”的告示吸引进来。

阿玲走到前台问应聘的事,孟娟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我的桌子。那天她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胳膊、后背和肚皮的部分有当下流行的狭长切口,露出深棕色的皮肤。她像老朋友一样走近,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看起来无所畏惧。和其他应聘者不同,她没有在外国人面前畏缩,也没有紧张兮兮地回避眼神接触。

我觉得她的举止非常迷人,当她在我对面坐下时我脸红了。她看穿了我的窘态,狡黠地笑了。但我们很快谈起她的工作经验和她将在咖啡馆承担的责任。片刻之后我的合伙人Kris回到了店里,我们决定录用她。

第一周阿玲很沮丧,因为员工们要慢慢适应住在一起的生活。但阿玲很有做饭的天赋,很快就向大家证明了她是个好厨师。她和顾客相处得也很融洽。

有一次我和Kris注意到阿玲在客人点菜的时候会在笔记本上乱涂一些卡通画。她告诉我们因为她从没上过学,所以没学过读书写字。她发明了自己的文字取代汉字,由螺旋、十字和象形图组成,只有她自己能看懂,但在咖啡馆里已经够用了。

咖啡馆搬到昆明的时候,阿玲在厨房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的菜单新添了早餐、三明治、墨西哥菜、沙拉和意大利面。阿玲很快就学会了所有的新菜,并称自己是新员工的导师。

我们在昆明开业的第一年,业绩提高到了大理的五倍,员工人数增加到了12个。Josh、尚子、Kris和我学会了让女孩子们分担越来越多的职务。阿玲虽然在厨房很杰出,但因为她不识字,所以很难胜任会计的工作。于是孟娟被提拔为吧台收银的负责人,而阿玲则成了厨房的主管。阿玲新升任厨房主管之后,我常常和她私下开会,讨论员工们不满意的地方以及提高厨房效率的新想法。我带她去公园,本打算讨论日程安排,却去了湖边用面包屑喂鸟。我们在吃午饭的时候开会,本打算讨论菜单上的新品,却谈起了我们的童年。每开一次会,我就觉得她更加吸引我。但是,就像以往一样,我把对她的感觉放到了一边,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和员工约会似乎很不负责任,也不妥当,我同时也害怕这会让她觉得不安而离开。

很巧,我和阿玲的生日都是8月3日。在昆明开业差不多快一年的时候,我们全体歇业,和同事朋友们一起庆祝我俩的生日。那一天我27岁了,阿玲20岁。啤酒一杯又一杯,我们很快就面红耳赤口齿不清了。那天晚上有好几次阿玲都捕捉到了我偷看她的目光,我也看到了她在偷瞄我。我们显然失去了自我控制,来来回回发了几个星期的暧昧短信之后,我们终于向自己的欲望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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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们没有向朋友和同事公开关系,因为我们担心这会引起不好的结果,但是没过多久大家都弄清了我们的事。朋友们在很大程度上表示支持,但我们一起工作时越来越尴尬,于是阿玲决定离开萨尔瓦多,并搬到我家。我们养了一条小狗,它看起来不像狗,更像一个毛绒绒的布偶,阿玲给它起名叫“黑黑”。

范小林(左一)和朋友

离开萨尔瓦多不久,阿玲开始追求她自己的事业。她买了一架脚踏缝纫机,开始用多彩的缅甸布料自己设计并定制手包。之后她把业务扩展到用宝石和再生铜线制作定制珠宝。这些便促成了她的珠宝艺术自主品牌——“小黑岛”。

阿玲在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中长大。她不用在家照顾各种牲畜的时候,会去邻近的村子探险。村里大部分的人是傣族人,这个民族以辛辣的食物和带有充满活力图案的布料而闻名。在阿玲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会留在当地傣族家庭的高脚竹楼上过夜,他们会教她当地的食谱,带她参加他们的节日,或者带她去村子周围的农田或森林。她的日常生活就足以让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艺术灵感,但是来昆明之前,她从来没有施展的空间。

阿玲在昆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她把制作手包剩下的缅甸布料剪成碎片,然后用自制的糯米胶水将这些碎片粘到帆布上。这些碎布条被精心地组合在一起,创作出各种作品,从乡村生活的再现,到她梦中的超现实精神世界。她凭着天生的创造力和才能在新的领域中如鱼得水,很快就在昆明以作为来自乡村的新兴艺术家而出名了。

她让人惊叹不已。她从没去过任何艺术学校,可一旦有了灵感就畅通无阻。阿玲在各个方面都很特别,她有才华、漂亮、聪颖而且非常风雅。我敢说,即使阿玲从未踏入萨尔瓦多的门,她也会找到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她搬到城市之后得到了在村里永远没有的机会。

这就是中国农村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市的实质。这和我五年前在三峡大坝看到的强制城市化完全不同。钱是农民们放弃农田的原因之一,但对于许多人来讲这也是一个机会,城市生活为那些本没有个人自由的人们打开了一扇门,这能让他们成为在村里不可能成为的人。

本文选自紫云文心图书《寻梦中国》,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及插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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