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过无期的少年杀人犯

2016-12-08 19:10:43
6.12.D
0人评论

前言 2009年,我还是一个未下队的新犯,6月的某天,监舍里又进来一批少管所来的重刑犯,他们刚刚年满18周岁,将要在这里度过余刑。 新犯的监舍是三人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一些转监犯人不得不睡在过道里。吴生伟就睡在我的床铺边,每次我要上厕所,都要从他身上小心翼翼地跨过去,因此,我特别烦他。 可没过多久,我就忘了过度拥挤带来的烦恼,因为和吴生伟熟悉之后,很多个夜晚,我只专注于听他的离奇案情。

1

吴生伟出生于河南信阳,父母都是茶农。16岁那年夏天,他辍了学,跟着村里人到深圳的工地上做小工。

整个夏季,爬满他脖子和耳后的痱子都未消退过,可哪怕他顶着烈日干一天,仍赶不上成年人半天的劳动量。于是,包工头给了他800元,让他去工厂里找活。

吴生伟来到龙华三和人才市场,那里是中介所的密集之地,手写的招工广告随处可见。当时已是傍晚,“网吧”、“住宿”、“足疗”的红字招牌,在街道里遍地闪烁。他四顾徘徊,最后走向了一家饭馆。

那家饭馆结满油垢的炉子边上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住宿8元”,是整条街上最便宜的。吴生伟走进去,老板娘问他:吃饭还是住宿?

他给了老板娘30元,住三天,还要了一碗炒河粉。

这家店的老板娘30岁左右,雀斑覆着大半张脸,人很消瘦,略带病态,大夏天还穿着一件牛仔长袖衫。她问吴生伟要身份证,吴生伟说:“大姐,俺们那里满16才让领身份证,俺出门的时候16岁还差两月,我多给10元,你看不登记还中?”

老板娘没说话,端上来的炒河粉里多了一个荷包蛋。

饭馆楼上的两个大房间里,放满了上下铺,住的都是一些来深务工的年轻人。报纸、便当盒堆积在门后的旮旯里,床铺边上还摆着蚊香和蓄满尿液的啤酒瓶。二尺不到的通风窗,让整个屋子更显闷热和脏臭,墙皮上刻满了“某某到此一游”、“日”、女性的名字、以及对某某工厂的诅咒……

吴生伟睡下了,第二天,他就找到了工作。

在人才市场,一个男人举着招聘公告牌,上面写着:流水线操作工,80一天,8小时,入职奖励300,无押金。吴生伟问这个男人:“俺没身份证,还中?”

“麻烦!但也不是没辙,看在我媳妇也是河南人的份上,我帮帮你吧,中介费500,身份证300。”男人回答。

“700还中?”

“750。”

付了钱,两人约定次日9点在原地会合,男人帮他混进工厂。

招聘市场的一角

工作有了着落,吴生伟很高兴,虽然他的口袋里只剩下20元钱,但一想到入职奖励有300元,他还是点了一份糖醋排骨。

老板娘端着菜饭进屋,问他:“小孩,工作找到没?”

“找到了,明天进厂,谢谢大姐这几天的关照。”

“找到就好。这里骗子多,你出门太早,我没来得及提醒你。饭不够自己下楼去添。”

2

次日九点,吴生伟站在猛烈的日头底下,除了被日光压扁的影子,嘈杂过往的行人里,他谁也不认识。他在喧嚣中焦虑地徘徊,直到夜幕降临。

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他只能折回饭馆。老板娘在厨房里洗涮碗筷,他隔着塑料门帘,哑着喉咙问:“姐,俺身上没钱了,住店里打几天工,还中?”老板娘回头,“你住吧。锅里的饭没冷,还有碗雪菜。”

老板娘回头的刹那间,吴生伟似乎看见她眼角乌黑,模模糊糊,又像是灯光的暗影。他没有太在意,吃下一碗饭,就突突地上了楼。

楼下厨房里的自来水声,在他入梦之前还没有停止。第二天清晨5点,饭馆的木门就已经打开了,油锅冒起了热烟,老板娘纤弱的背影在晨雾中忙忙碌碌。吴生伟走过去帮忙。

“姐,你昨天睡得那么晚,咋起来这么早?”

“早上来吃面的人多,你怎么也这么早?那里有饼,你吃。”

“姐,你眼睛咋回事?”吴生伟拿着一块饼,绕到油锅前,看见老板娘的右眼青紫发黑。

“哦,碰到了。”老板娘仓促地回答。

中午,吴生伟收拾完店里的桌面,老板娘就往他的手心里塞了200块钱,“钱先拿着用,没了再问姐要。这里骗子多,工作慢慢找。”

老板娘话不多,但让吴生伟体会到了久违的关怀,他记恩,在店里干活更勤快了。

3

吴生伟每天都要去店后的杂物间里取饭盒,他发现院墙的角落里有一间暗房,白天总用一把锁别着,进去看,里面净是些废纸箱。

暗房很深,房客们不可能越过厨房到达这里,吴生伟也从未见过老板娘的男人,可他发现这间屋子里有男性活动的迹象:有时一根皮带盘曲在水泥地上,有时挂在纸箱边上,有时候又凭空消失了。

怪异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一个夜晚,暴雨之后,吴生伟想上厕所。他本该去屋外的公共厕所,但惺忪的睡眼驱使他朝院子走去,他发现那间暗房里通亮,惊了一头汗——以为进了贼。

他贴着墙,大着胆子往暗房边移去,通过窗缝,却看见老板娘光着屁股跪在纸箱子上,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邋遢男人正喘着粗气。他面红耳赤,生怕打扰了老板娘的夜生活,于是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还没走两步,“啪啪”的抽打声,清脆地灌进了他的耳朵。吴生伟心口直跳,退回原位,他看到老板娘咬着毛巾,臀部和背部遍布伤疤和裂口,像鱼鳞。

他拼命地往楼上跑,一整夜咬着枕头,浑身发抖。不知为何,他很想离开。

次日清晨,走到门口,吴生伟看见老板娘在油锅前忙碌,仍穿着那件牛仔长袖衫。她背影纤细单薄,散发呆板的气息,他看了心里难受、窝火,又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不辞而别的想法。

那晚,他帮着老板娘洗碗,老板娘叫他上楼睡觉,他低头不语。突然,他问:“姐,俺没见过姐夫,他人呢?”

“在外头。”

“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他弄的?”

“你问这个干啥?”老板娘吃惊地看着他。

“俺看见了,他狠命揍你呢。”

“你以后不准再去屋后头。”

“姐,你咋个就让他揍呢?”

“你不准再去屋后头。再去,姐就不留你了。”

两人不欢而散,吴生伟回到屋子,久久未眠。当他再从床铺上起身时,黎明的边缘已经在天边开了道亮口子。他探着脑袋,透过狭小的通风窗望向那间暗房。须臾之间,灯光熄灭,一个矮影子从屋里走出来。吴生伟慌慌下楼,窝在楼梯的转角处,等着那个男人走出店门。他跟了上去。

男人走得不远,他上了一间民房的二楼,就在巷弄的一个街角——那里是三和妓女们的地盘。

4

很多个夜晚,吴生伟都想冲进暗房,和那个男人扭打成一团。可他还太小,不到18岁。

8月末秋老虎发威,整条街上到处都是被日光激怒的带翅蝇虫。一个高温的下午,老板娘伏在收银台瞌睡,吴生伟在厨房的案边吃西瓜,那个矮壮的男人挺着肚皮,摇摇晃晃地进了店门。

他酩酊大醉,一进来就揪住了老板娘的头发,“你个角女(不能生育的女子),陪老子睡。”他肉鼓鼓的嘴唇后露出黄牙,揪着老板娘的头发,就往院子里拖。老板娘的脸像收缩的风琴,时不时伸出痛苦的褶子。

吴生伟抱起半个西瓜,砸向男人,鲜红的瓜瓤,碎了一地。

“快上楼去!别管姐的事!他会打坏你的!”老板娘仰面紧抱男人的腿肚子,朝吴生伟咆哮。这时,男人已经从桌角操起了一个灭火器。

“你个石芯子!哪里来的小白脸?到我头上拉屎,你给老子松开,老子敲了你个贱货的牙!”话毕,灭火器抡了下去,老板娘的嘴顿时鲜血四溢。

吴生伟的脖子和脸胀得通红,他拿起了切西瓜的长刀。刀起刀落,水泥地面上汩汩流淌的血液泛起空泡,血腥气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屋子。

不久,警察就在屋里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他们把吴生伟摁在地上,抽掉他的鞋带,用膝盖压住他的膀子,摁着他的头……直到不锈钢的手铐勒紧了他的手腕为止。

5

审讯室里,吴生伟坐在铁质的审讯椅上,手脚皆被链条锁牢。

“你小子,把人快剁成肉泥了,十颗枪子也饶不了你。老老实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给你争取个表现良好,知不知道?”警察的眼神如炬,话语威严,吴生伟有些发怵。

除了警察,号子里的犯人也审他,问他犯什么事。当得知他未成年,故意杀人,还砍了对方很多刀, 犯人们笃定地说:“枪子不用吃,但无期跑不掉。 ”

“家里管不?”牢头问。

“家远,穷。估计管不过来俺。”

“那你的账上肯定上不来钱了。自觉睡到最后一排,号子里的内务卫生、厕所清洁,给老子勤快点弄,知不知道?”

“中!”

“什么中?给老子回答‘是’,以后进出门喊报告,听到命令回答‘是’,见到管教要蹲下,知道不知道?”

“是!”

吴生伟在牢头的教育下,学会了必要的狱内规范。他在看守所里待了半个月,每天任劳任怨,还是险些挨揍。因为那天,吴生伟的律师来会见他。

他回来后,牢头站在放风场审他,“你小子,家里都请得起律师,还骗我说家里不管你,你贼得很嘛!”一群邋遢的犯人在狭小空间里把吴生伟团团围住,准备施展拳脚。

“律师不是俺家里人请的,是俺姐请的。”吴生伟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6

吴生伟被抓之后,老板娘内心很不安。丈夫的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但吴生伟沦为杀人犯,对她而言又是新的折磨。

她料理完丈夫的丧事之后,就去了街角的金匮律师事务所。

金匮律师事务所与三和妓女住的楼相隔不过五米,左手边是早点铺,右手边是足疗店和黑网吧。“金匮”两个字已经脱落,只剩下胶体覆盖住的未褪色的墙皮,两个字的轮廓依稀可见。

老板娘把案情讲给律师听,问:“有没有办法能救救他?”

“刑事案件,没什么来去,铁板钉钉的事!他是未成年,可以免死刑,但从整个案情来看,应该会判无期徒刑。” 律师说。

“那孩子不就毁啦?律师你想想法子,看看有没有办法拉他一把?”

“除非他可以检举立功,不然我也只能进去看看他。”

“啥叫检举立功?”

“就是检举出其他人的犯罪线索,他就有重大立功表现,会被轻判。”

“律师,让他检举我的事,成不成?”老板娘想了很久,突然开口说道。

“你犯过啥事?这个可不好开玩笑的。”

…….

律师听完了老板娘的讲述,抿了一口茶,对她说:“这个不行,我是有职业操守的,我替你传这种话,犯法。”

老板娘掏了5万块钱放在桌面上,央求道:“我知道您的难处,请您帮帮我弟弟吧,他还小。”

律师沉默片刻,把钱装进了抽屉里。


律师会见吴生伟,坐在审讯室里,隔着生锈的铁栅栏,问他:“抽烟不?”

吴生伟摇头。

律师的脸色变了,他示意吴生伟靠近铁栅栏,递给他一根烟,“抽一支,解解闷。”吴生伟接过去,发现烟外面裹着一张纸条,律师朝他使眼色,他假装提裤子,把纸条藏在裤腰里。

半个多小时的会见,律师眯着眼睛一言不发,烟拧灭一支,又续上一支。离开的时候,律师把剩下的半包烟扔给了他,“回去了有人为难你,就把烟给他们,纸条看完,吞下去。”

吴生伟蹲在放风场,面对牢头的盘诘,自觉地掏出了那半包烟。

“日你妈,你肯定是老板娘养的小白脸。你杀了她老公,她还花钱请律师给你送这么好的烟,有这怪事?还以为你小子是记恩,又是逼逼屌屌的事!”牢头接过香烟,驱散了犯人们。

那天夜晚,看守所背后的山凝成了墨团。吴生伟被罚站夜岗,在号子的过道里来回寻岗,当所有的犯人都不再起夜了,他避开监控掏出纸条,只见皱巴巴的纸条上写着:

“广西梧州蒙山县村民陈华中、村妇郁华芳,2001年4月贩卖一个月大的女婴一名;2002年10月贩卖两个月大的女婴一名;2004年3月溺死11个月大的男婴一名。婴孩尸骨埋在蒙山县福垌村西的一处坟茔里(务必将所有信息记牢,汇报给管教民警)。”

吴生伟读完纸条的内容,身上泛出一阵冷汗。他搓碎纸团,硬着头皮吞了下去。

7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的?”分管民警在值班室里抽烟,给吴生伟也递了一支。

“俺在旅店里听一个打工的老哥讲起的,真假俺也不知道,郁华芳是谁,俺也不知道。”

“嗯,主动检举揭发,这是好事。说明你有悔罪的表现,这件事要是查实,算是重大立功。把烟抽完,不许带到号子里去。”

吴生伟一回到号子,牢头就把他拖进放风场。

“窝日你妈!你人小鬼大嘛。有案子不先告诉我,越级报告啊?老子今天让你吃吃教训。”

几个犯人把吴生伟的衣服往头顶撩,衣服蒙住了他的头,后面的犯人反住他的膀子,牢头用饭盒舀满了水,从他头顶往下淋。吴生伟透不过气,跪在地上呻吟挣扎。

“小鸡巴,你可知道,今天是用衣服蒙你的头!你信不?老子以前把活人从腰间开一圈皮,整张皮子就像脱衣服一样,剥到头顶,把头蒙起来再打个结,活人不是流血死掉,是闷死赖!小鸡巴,我这件事情,你要不要再去检举揭发一下,立功去?”

差不多了,牢头叫犯人们放开了吴生伟,他瘫在水泥地上一阵阵喘气。

“你们以后有案子不先和我讲,就是这个下场。”牢头说完,犯人们面面相觑。

8

吴生伟的案子大概拖了一年才开庭,因为故意杀人,他被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但他检举揭发的贩婴、溺婴的案件最终被查实,他有重大立功表现,无期徒刑被改为有期徒刑15年。

开庭之后,律师又来见他,“案子判下来了,什么也不要多想。好好表现,出来还年轻。”

“谢谢律师,也谢谢俺姐,要不是你们费这心思,俺还不知道坐牢到啥时候哩!”

“郁华芳就是你姐,我实话告诉你。”

吴生伟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就抓着审讯室的铁栅栏哭闹起来,“你个龟孙律师。你这是弄啥哩?俺从没问过俺姐的名字,你咋不告诉我郁华芳就是俺姐?俺举报俺姐,俺不是成了没种的新球哩!”

“给我安稳坐好。她这么做是为了保你,你才17岁,无期徒刑不是毁了你?现在判15年,你表现好,减减刑,出来30多岁,结婚生子都赶得上趟。再说,她这桩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睡觉都不踏实,也到该拿出来的时候了。不是你这桩事,她老早就去自首了,你懂不?”

律师吐出一缕烟雾,把郁华芳的案子从头说起。

郁华芳是广西梧州藤县人,当地的农村女孩大多早婚早育,郁华芳24岁还未嫁,她父母便匆忙把她配给了35岁的村民陈华中。

陈华中结过一次婚,前妻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再娶郁华芳的时候,他生子的欲求格外强烈,他和郁华芳的父母商定,“她要是生不出儿子,我就要回礼金。”

结婚头一年,干巴巴的郁华芳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孩。坐月子的第三天,陈华中就解下皮带,把郁华芳抽到满床打滚,叫她“带着孩子滚回娘家。”孩子一个月大的时候,陈华中找来当地的贩婴掮客,400元卖掉了这个女孩。

郁华芳的第二胎,还是个女孩,这次没等陈华中动手,她先扇了自己两耳光,拿着剪刀往肚皮上戳。女孩两个月大的时候,被贩子以同样价格买走。

郁华芳怀上第三胎,陈华中找了一个“仙医”,得了一个保生男孩的药方。她一日服三次,怀孕5个月的时候,陈华中带着她去城里的大医院做B超。

陈华中花钱托人,最后医生告诉他,“是男孩。”回家的路上,他给郁华芳买了一对金耳环。

4个月后,郁华芳生下一个男孩,陈华中欣喜万分。可一周之后,他发觉男孩始终没有睁过眼,经医生确诊,是先天性无眼症。大喜大悲之中,陈华中患上了癔症,自此,他每日必要殴打郁华芳才能泄愤。

有先天性疾病,即使是个男孩,也卖不出去。孩子11个月大的时候,陈华中逼着郁华芳把他溺死在洗衣盆中。

这个婴儿,还从未见过这个世界。

陈华中自幼父母双亡,和哥哥陈华明相依为命。他哥哥常年疾病缠身,无力生养,于是给陈家“开枝散叶”的责任就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2004年底,哥哥陈华明因肝腹水死亡,身后无子嗣,直系亲属里只剩下一个也没有儿子的弟弟——这让陈华中更加恐慌。

“一定要生儿子”,是陈华中的心结,他至死也没有解开。

(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广西的一些偏远村落里,格外严重。甚至曾流传着“生不了男孩的妇女,终老下葬不得立碑”的习俗。)

后记

2009年的这批转监犯在集训队只参加了两周的入监训练,就全部打散分配到了劳务监区参加改造。少年犯减刑政策有优待,吴生伟转监的时候刑期只剩十年,表现良好的话,按照百分之30的减刑幅度,他今年已经刑满。

26岁,他有了新的人生。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CFP 插图:东方IC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