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办垮了中文报纸的韩国老板,就是想入中国籍

2016-12-15 16:14:16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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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来,当年我留在韩国生活,是被骗的结果。

妻子在首尔大学读心理咨询博士,毕业前夕,我带女儿去看她。签证期限三个月,我原本的打算是,用这段时间把韩国玩个遍,然后开开心心地接她回国。不承想,暗地里,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四处投简历,结果还真被一家国际学校聘用了。工资很高,待遇优厚,对她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看着她渴望得到理解和支持的表情,我内心的迷茫你懂的。一句韩国语不会,半个韩文字儿不识,我留下来的话,靠什么赚钱呢?就算心甘情愿挽起袖子当小时工卖苦大力,恐怕韩国老板也未必肯用我这样一个“哑巴”。

机会不期而至。一位金姓学弟创办了一份中文报纸,听说我在韩国,盛情邀我加盟。我很兴奋,国内十年记者生涯积累的经验,莫非要在韩国发扬光大?妻子比我更兴奋。在首尔,五公斤左右的一个西瓜,折算成人民币将近七十元。物价如此蛮横,即使她的收入再高,也很难一个人挑起养家重担。

创立报社只需一周时间

金学弟也是首尔大学留学生,他创办《中文周报》的小小传奇,最初缘于做家教。

紧邻首尔的京畿道一位房地产公司李姓老板,年近六十,通过层层关系辗转找到金学弟,要跟他学中文。这样一把年纪的人还学中文,在韩国并不稀奇。韩国人向来视中国为超级大市场,处处充满机会。但事实上,很多中小企业入华后却铩羽而归。由此他们知道了,不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各种规则和潜规则,机会就永远只能是理论上的。而要深入了解中国社会,自己不会中文,又是万万行不通的。

可这位李老板上过几堂课之后,不禁大呼头疼,中文怎么这么难学?他跟金学弟商量:除了当老师,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梦想?金学弟说:我一直想办一份中文报纸。李老板非常高兴,当场拍板:支持你办报,我出钱,你出人,给你一半股份!

李老板的如意算盘是,利用办报,聚拢一批中国人才,这就相当于组建了一个智囊团,将来他的公司进军中国时,一定可以发挥巨大作用。

至于他自己,当然也就不必再学中文了。

据金学弟讲,成立报社非常简单,从提交申请到完成备案,只花了一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金学弟说,通过这一过程,他才知道,在韩国,成立报社和创办公司一样,只需要报备,不需要审批。而报备,就相当于通知政府一声:我办企业了,你准备收税吧。

金学弟在国内也当过记者,自然知道报纸刊号是什么概念。私人想随随便便办报?怎么可能!因此,金学弟说,从把报社的牌子挂上门楣,到把方正排版系统装入电脑,再到点灯熬油赶出第一份样报,他一直都没有摆脱那种不真实的恍惚感:我这就成为一家报社的总编辑了?现在想发表什么内容就可以发表什么内容了?这种简单和自由,也太神奇了吧?

第一次和金学弟见面时,我也像开玩笑一样表达过忧虑:这也没个宣传部给把关,万一哪条新闻惹出事来怎么办?金学弟说:是啊,只能是我们自己小心了。这儿可没人给你事前审查,实行的是事后追究制。万一被人起诉了,别说赔偿,光是律师费,就够我们这个小报社破产几个回合了。

竞争对手与读者对象

当时在首尔及京畿地区,主要有两份中文报纸,一份繁体字版的《汉城日报》,读者对象是老华侨;另一份简体字版的《华光报》,读者对象和我们一样,是新华侨、留学生和中资机构工作人员。

所谓老华侨,指的是1949年前就生活在韩国的中国人,他们持“中华民国”护照,最高峰时,有近二十万人。

到朴正熙总统1979年遇刺身亡之前,韩国对外侨一直都比较苛刻,严格限制购房购地。据老侨讲,不少人为此吃了大亏。比如赚钱多了,不甘坐等贬值,就用韩国朋友的名义买房置地。父一辈基本没问题,可到了子一辈,麻烦就来了。有些无良之徒,会突然手捏房契地契主张产权。这种官司没法打,因为房契地契上,的的确确写着人家父辈的名字。而且,如果华侨说房子或土地是自己的,本身即违法。不少华侨家庭因此损失了大半财产,又有苦说不出,一气之下,移居台湾。

同时,华侨子女就业,当年也存在歧视,不能当公务员,不能进大公司,多少华侨子弟在名牌大学毕业后,如果不甘心窝回家里的炸酱面馆接过父亲手中沉甸甸的马勺,那么也就只有移民一条路了。

因此,老华侨在韩国,已慢慢减少到不足两万人。

靠这么一点人,养活一份报纸就相当艰难了,我们是不可能指望从中分一杯羹的。况且,有些老华侨,根本无法流畅认读简体字;而年轻一辈呢,大部分已融入韩国社会,不管是繁体字还是简体字,一概都不认得了。

但我们还是比较乐观的,中韩建交之后来韩国的新侨,加上留学生、研修生以及中资机构工作人员,有十万人左右;另外还有大批的非法居留者,其准确数字只有韩国法务部掌握,但一般说来,也在十万人左右。这样,我们的潜在服务对象,就有小二十万人。

我们算了一笔账,按最保守估计,一百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订报,也是两千份的发行量,这就可以保本了;如果再搞一点广告,我们的小日子能过得美美的。

最让我们感觉前景光明的是,在首尔市西南部的九老区加里峰洞和大林洞(洞,相当于中国的街道)一带,已形成了一处新华侨聚居区,即新唐人街。在这里集中推销报纸,能提高效率不说,还将大为降低发行成本。

而且,当时的卢武铉政府辣手打击非法滞留者,一时间韩国各地风声鹤唳,外国人保护所(即拘留所)人满为患,这事实上也帮了我们的忙。因为在加里峰,法务部“清非”行动遭到韩国人的强烈抵制,他们的理由简单直接:中国人减少,会导致房屋出租价格下跌,并造成市场经营惨淡。以加里峰小商人协会和房东联合会为主,当地居民在加里峰洞各个路口设卡,坚决阻止警车进入逮人。全韩大批心惊胆战的非法滞留者闻听这一消息后,纷纷投奔加里峰,这里一时成为了最安全的逃城。

但我们没有实力建发行站,也没有资格进入主流媒体销售网,怎么办?

金学弟和同事们早就想出了好办法:依靠中国食品店。你也知道,不管走到哪里,中国人都是带着一副中国胃,因此,有中国人之处,必有中国食品店。但在实际运营中,有一个小问题,很多人不顾老板的白眼,在店内翻报纸,看完不买。后来,我们发现,水原一家食品店搞了一个小发明,用订书机把报纸订上,不买就甭想看里边的内容。这一招经由我们的发行人员四处散播后,众食品店纷纷效仿,《中文周报》销量明显见涨。

至于竞争对手《华光报》,据金学弟讲,它的老板姓洪,韩国人,娶了一位中国妻子。他们曾经依托报纸,发行韩国语学习教材和光碟,赚了不少钱。但报纸内容,离专业还是有一点距离的。的确,我也认真研读了几份《华光报》,几乎全是从网上下载的东西。因此,打败他们的信心不由得大增。

那时我还不知道,金学弟和另一位记者,曾在《华光报》打工。利用中国食品店来搞发行的招法,就是跟《华光报》学来的。而且,他们离开时,还完整卷走了《华光报》的发行网络名单。

我的新闻雄心虎头蛇尾

我风风火火地投入了工作,主要任务是采写头版头条的独家报道。

第一篇,我采访了首尔大学的一位中国留学生金虎雄,其新闻点是,他们一家兄弟六人,齐刷刷全是博士,专业领域横跨文学、医学、物理学等。在我看来,这个素材相当棒,写给《中文周报》都有点可惜了。只是,金虎雄先生似乎不太乐于张扬这件事,加之时间很紧,采访不够深入透彻。我当时都做了打算,以后回国,要把他的父母和兄弟全采一遍,争取再写出一篇足以媲美《九香》的好作品。

第二篇报道,正逢中秋节,我采访了一个韩中跨国家庭。是妻子的一个小师妹,在辽宁师范大学读书时,与一名韩国留学生相识相爱。两个人结婚倒没遇上什么阻力,但毕竟文化差异在,婚后的生活难免酸酸甜甜,是一种别样的滋味。

其中,最出彩的一个细节是,韩国女婿把中国岳父给带坏了。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位小师妹的父亲在家里做饭洗衣,什么家务都做,是中国式的模范丈夫。可是,与女儿女婿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像韩国男人一样,任何家务都不碰,还真是舒服啊。这种觉悟一朝产生,他马上脱掉围裙,再也不肯穿上了。中韩文化交流会结出这样一个小小果实,很有喜感是吧?

第三篇,写的是韩中歌会。在我的强力坚持下,同事记者黄春杰与主办方事先沟通,我们得以进入后台采访。可是,对于韩国明星,我实在太不熟悉了。最糗的一件事,是迎头撞见五个帅小伙,一身白衣,个个挺拔,我抓拍了两张照片,闪光灯惊动了他们的随从,马上扑过来两条壮汉,逼我把照片删了。我心里还不服: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东方神起。

中方歌手里,田震和韩红是受到特别保护的,我们没能近身。孙悦能说会道,但大部分笑脸都给了韩国几家电视台的摄像头。沙宝亮在走廊和我们一起吸烟,主动询问:你们是不是准备了什么问题?我一时语塞接不上茬,场面十分尴尬。这时我就发现,采访明星写娱乐新闻,我的经验值完全是零啊。另一件糗事,就是我走进朴树的化妆间,随口问一位中年汉子是不是朴树的经纪人。同事急忙上前来捂我的嘴,原来,那人是大名鼎鼎的姜育恒。

尽管采访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但后来成稿时,我把这些出丑的细节也都写了进去,还挺好看。压题照片,用了在台上狂舞的韩国歌手李孝利,是我亲自捕捉的镜头。

第四期报道,我们去华城外国人保护所,采访了一个被拘留的福建少女,非法滞留者。我们的本意,是想了解她在所内有没有受虐待,可她却完全不理会我们的问题,只自顾自地哭诉。偷渡韩国,她花了七万多元人民币,结果在一家手机工厂还没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被抓了。那七万块钱,是借的高利贷。如果被遣送回国,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因此,她哀求我们,马上帮她找个韩国男人,是老是病是跛是盲都没关系,只要他肯娶她,她就真嫁了,然后,就可以把她从保护所里捞出来了。

可是,短短时间内,这样的韩国人,让我们到哪里去找?

到第五篇,采访遇到困难,一时碰不到有份量的题材了。我提出一个设想,探讨加里峰未来的发展前景。这个选题有价值,不过需要大量时间深入采访,于是遭到上上下下同事的一致反对:你以为是在国内,还真要写重大新闻啊?

在金学弟主持下,《中文周报》头版改版,不再坚持原创,而以转载国内重大新闻事件为主。第一次用的,就是河南一名人大代表坐飞机殴打空姐的消息。

我拉到了第一份广告

我采写头版新闻的工作之所以被停止,实际上另有缘故,那就是与采访相比,更重要更迫切的工作,是拉广告。

报纸运行一段时间后,我们发现,起初对于发行的设想太理想化了。其一,二十万在韩中国人中,大部分是朝鲜族,读韩文没障碍,并不依赖中文新闻。其二,绝大部分打工仔在国内时,就没有订报读报的习惯。其三,留学生群体习惯用网络看新闻,对报纸同样没有依赖。

因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报纸发行连一千都达不到,离保本平衡点差得远呢。

李老板是有过承诺,每年投入一亿韩元,相当于人民币五十多万,而且,他也没要求过报纸赚钱。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老板只掏钱,却完全见不到收益,这种事终究难以长久。

而且在实际运营中,老板并不是一次性把一亿打到报社账上。我们每花一分钱,都要层层审批。老板签字是挺痛快的,但具体经手人的脸色却一次比一次难看,他们似乎完全没办法理解: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凭什么给这么一群中国人花呢?他们办的报纸,我们又一句也看不懂。

我能感觉到,金学弟肩上的压力在一天天增大,因此,他客客气气地请我帮忙跑经营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但说实话,这种活,我在国内都从来没干过。记者不拉广告,这是新闻人的底线。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上了贼船,就要说贼话,办贼事。这样的觉悟,我也有。

还是老问题,我的韩国语不灵,目标客户就只能盯住中国人和中资机构。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招妙法,只能是用最原始的手段,从在韩中国商会搞到一份中资企业名单,然后一家一家把电话打过去。又不能直接拉广告,只能约采访,指望着建立良好关系之后再谈钱。

可是,一个月下来,我连一份都没谈成。防火防盗防记者,中资机构的经验太丰富了。万般无奈之下,我一股豪气冲上脑门,直接闯到了工商银行首尔分行的本部,操着一口东北口音,排开一个又一个迎上前来的韩国员工,到底见到了一位总务科长。奇迹发生了,他也是东北人,一聊之下,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这相当于他乡遇故知,是仅次于洞房花烛夜的人生大乐事,于是喝酒。

两次大酒喝下来,采访分行行长水到渠成,报道一见报,五百万韩元的广告费就进账了。这是我一生唯一成功的一次“拉广告”,五百万韩元,将近人民币三万元。

这单生意做成的时候,整个编辑部又兴奋了一阵子,我们又开始做美梦:除了工商银行,还有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等;除了银行,还有很多工矿和贸易企业。一年拿下二十家,收入一个亿,我们就可以甩掉李老板自立门户了。

我快马加鞭,干劲十足,下一家找到了五矿驻首尔的机构。采访顺利,专版做得也很精致,可报纸印出来,五矿方面就再没有反应了,最后连报纸都没有订一份。

再下一家,我采访了国航在韩国的总经理。没敢做拉广告的念头,只希望他们能让我们把报纸放到飞机上,供乘客免费取阅。可就这,总经理也是推三阻四的,今天说要开会研究,明天说要请示总公司。我们只好等啊等,最后的消息是,总经理已经调走,跑东京分公司赴任去了。

我对危机后知后觉

报社踉踉跄跄坚持一年,依然看不到盈利的希望。这时,李老板房地产公司可能出问题的消息,已在同事中间流传一段时间了。我韩国语不灵,自然信息闭塞。等到我也终于听到风声时,《中文周报》一共六位同事当中,已经有三位准备跳槽了。

其中的领头者,就是与金学弟一起从《华光报》跳出来的那位。如今,他带着两名记者要去的地方,居然还是《华光报》。

在递交辞职书之前,他们就已经开着《中文周报》的车,为《华光报》办事了。他们不避讳我,我也是抱着“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的心态,没有向金学弟透露过这类情报。

正好这期间,韩国KBS电台联系到我们几个人,想就中文报纸的现状进行采访。在演播室里,领头者大谈《华光报》的美好未来,我也丝毫没客气,抢着话筒把《中文周报》狠狠吹捧了一番,并明确指出,《华光报》错别字太多了,在避免这种低级错误的问题上,他们应该更努一把力。

结果,采访完成,领头者大怒,把另两位同事拉上车,然后当着我的面,“哐”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我就这样被丢在了汝矣岛广场彻骨的寒风中。

他们三个人到《华光报》上班后,送给了洪老板一份厚礼,就是联系《人民日报》韩文版,双方签约建立了合作关系。这条消息,登到了《华光报》的头版,我见到以后,马上查到《人民日报》韩国合作方的联系方式,也跑去签了一份合作协议,同样把消息登在了《中文周报》的头版。

私下里,我和领头者之外的那两位记者,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友谊。据他们说,领头者对我故意别苗头(找茬)的行为大为光火,恨之入骨。

老板跑路报社关门

终于有一天,金学弟用貌似不经意的语气对我说,现在报社账面上的钱,只够开一个月的工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那我就不做了。金学弟明显松了一口气,我们还没来由地握了握手。三天后,我领到最后一次工资,收拾好东西悄悄离开了。五天后,金学弟打电话告诉我,报社关门了。

因为他已经得到正式通知:李老板的房地产公司宣告破产,他只身跑路了。

在韩国,老板只身跑路的意思是,当公司出现危机的苗头时,先把财产转移到妻子名下,然后离婚,再宣布破产,之后老板一走了之,海角天涯,不知所踪。这是韩国中小企业陷入困境时的常规打法,对此,无论债权人还是债务人,都不以为奇,不以为怪。

不久,我回国,金学弟摆酒送行,席间聊起李老板,说他已经跑到中国成立了公司,还是做房地产,并且有强烈的意向加入中国籍。他联系过金学弟,请他在中国帮忙找关系。可是,经金学弟四处打探,最后给他的答复是:中国是非移民国家,外国人想入籍,需要公安部部长和副部长一起坐下来,作为特例,讨论批准。因此,想入中国籍,他完全没有机会。

编辑:魏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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